[考据氵][拉美相关]孤独的迷宫与迷宫中的将军——玻利瓦尔[小刻的拉美读书笔记]

在夏活，我们见到了欲望的都市多索雷斯，疯狂的市长坎黛拉，还有——暴怒的老兵潘乔。

无独有偶，霍布斯鲍姆在《Les Bandits》(中译《匪徒》)，提到了一个有趣的蠢问题：

1929年，一个玻利维亚的进步论者表示不解：为什么玻利维亚的退役军人回乡之后不能做教员或是其他什么传播文明的工作，相反却四处流浪，沦为劫匪呢？

为什么玻利瓦尔(拉美)的土地上满是鲜血、背叛、黑暗与混乱？为什么玻利瓦尔(拉美)的事情总是这么糟糕？为什么拉美作家总是谈论着迷宫与孤独？

带着这些问题，笔者开始了一系列探究。
终于有了一点成果，分享给大家——西班牙在拉美留下了无可弥合的混乱

Part1西班牙的迷宫——卡斯蒂利亚

写在前面：

“对于西班牙，正常的状态是，它是小的、互相敌对或老死不相往来的共和国组成的一个松散的联盟。在历史上的某些伟大的时期（哈里发时代、再征服时代和黄金时代），这些渺小的中心会因为共同的感情或思想的影响，一致行动；而当来自上述思想的冲动衰退之后，它们仍旧四分五裂，各自为政。”
——杰拉德·布伦南《The Spanish Labyrinth》/《西班牙的迷宫》

在征服中、南美洲时，殖民者把自己的制度、文化带到了当地，这成为拉美考迪罗制度的一大诱因。


（一）再征服运动
再征服运动最终形成的三个王国中，葡萄牙——阿方索·恩里克斯在1140年称王，把葡萄牙从莱昂-卡斯蒂利亚王国分裂出来，然后在英格兰海军的帮助下征服里斯本，在圣殿骑士团的帮助下向内陆征服；阿拉贡则是一个松散的联邦，与卡斯蒂利亚联统之后也不占主导地位。

它们不是再征服运动的主角，不是支配新大陆的主角，也不是《西班牙的迷宫》的主角。卡斯蒂利亚才是。

带着这样的认识回归到再征服运动（AC718-AC1492）：在几个世纪的拉锯中，宗教与战争锻造了卡斯蒂利亚王国保守、好战的陆权传统，带来了游侠、骑士和成分复杂的掠夺者团体。以国王和宗教的名义，这些人在异教徒领地上掠夺、征服并将财物、土地据为己有，这一模式在当时是合法且荣誉的，并在事实上支撑起了再征服运动。

后面会提到，他们在美洲做的事，和再征服运动别无二致，只是“更彻底更漂亮”。

在覆潮之下活动中登场的审判官们，则是1478年宗教裁判所的体现——只不过这次他们的利剑和铳口对准了海嗣。


（二）西班牙的迷宫
除此之外，保守与分裂也是环境和生产关系作用下的产物：
气候无常、多山、多丘陵的伊比利亚半岛只有少量冲积平原地区有利于农业，是南欧人口最稀疏的地区。山脉还阻碍了国内市场的形成，隔断了交流。位于半岛中部的卡斯蒂利亚，主要的生产方式是旱区农业和放牧业。直到20世纪，大多数人仍然在过艰难的农业生活。

再征服运动带来了基督教君主，也带来了军事贵族、骑士团的土地兼并。

“1169年，葡萄牙国王阿方索许诺把塔古斯河以南征服的土地的三分之一分给圣殿骑士团。1174年，卡斯蒂利亚的阿方索八世做出让步，把他们将要征服的土地的五分之一分给卡拉特拉瓦骑士团。...在埃斯特雷马杜拉的南部，阿尔坎塔拉骑士团、圣地亚哥骑土团和圣殿骑士团各自获得了25万英亩的土地(300 000公顷)。”
——西蒙德·卡尔《西班牙史》，下同

而大规模的牲畜养殖、羊毛生产也是由再征服运动的军事团体和大贵族们掌握的。

“13世纪以降，卡斯蒂利亚的大贵族们——拉腊、卡斯特罗、古斯曼及其他家族聚敛了非常广阔的土地，建立了自己的联合体——梅斯塔 (Mesta)，以便保护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的牧场自埃斯特雷马杜拉的冬季放牧带一直绵延到老卡斯蒂利亚的拉曼查高原夏季草场。在他们控制下的羊毛出口很快成为卡斯蒂利亚占主导地位的商业活动。”
——《西班牙的迷宫》

就像上文所说，西班牙的国内市场迟迟不能形成。国际贸易发达，但国内工商业难以发展。（这里省略了发现新大陆后的种种因素，如通货膨胀）

综上所述，在这样错综复杂的文化、地理、经济基础上，“西班牙人首先效忠的是他的小国家——故乡”by杰拉德·布伦南。

西班牙是一盘散沙、一座迷宫。
但到了斐迪南和伊莎贝拉的时代，他们开始用充斥鞭子的中央集权让这座迷宫“用后腿走路”。

“西班牙的悖论让人回想起约翰逊博士的狗，你根本就不期望它能做到，它却能够用后腿走路，而且还走得不错。相似的道理，没有人会期望世界上一个贫穷、自然环境差的角落，也能够征服世界上很大的一块地方...在大约一个多世纪后，西班牙的衰落是回复到正常状态——就像狗回复到了四条腿走路。”
——《西班牙史》

（三）黄金时代，哥伦布航向新大陆
1469年，斐迪南与伊莎贝拉联姻，这场著名的婚礼标志着卡斯蒂利亚王国与阿拉贡王国的合并。
1492年，两人共同指挥的格拉纳达战役落下帷幕，伊比利亚半岛全部归于基督教王国的统治。

血腥的再征服运动结束了。但国王们得到的仍然不是西欧君主的绝对主义（1），更不是一个现代民族国家。
而是弱绝对主义，是一座西班牙的迷宫。

随后，在卡斯蒂利亚王国的支持下，哥伦布横渡大西洋，把他们的迷宫带到了美洲。

注（1）绝对主义/绝对君主制：absolutism，强调君主权力的至高无上，是在封建国家与现代民族国家之间的西欧君主统治模式


（四）收藏品相关
在多索雷斯防卫精品提供的收藏品中，“瓦伦提亚起泡酒”与“瓦伦提亚卡瓦酒”格外引人注目——瓦伦西亚旧称瓦伦提亚，是西班牙第三大城市。

13世纪，阿拉贡国王海梅一世御驾亲征，意欲赶走来自北非的摩尔人，收复瓦伦西亚。浴血奋战中，敌军的一支箭射向正在全神贯注指挥战斗的国王，恰巧此时有一只蝙蝠飞过，“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替国王挡下了致命的一箭。这一下子振作了士气，海梅一世率军大获全胜，自己也成为瓦伦西亚的第一位征服者。为了感谢蝙蝠的庇护，海梅一世就将蝙蝠奉为保护神，并将其设计在了城徽上。（这段文字来自风之伊东的收藏品考据）

那只英勇的蝙蝠大概没有想到，几百年后，自己的义举在大洋彼岸吹起了怎样的风暴。

Part2西印度迷宫建立述略——西班牙的殖民

写在前面：游戏中没有提及原住民的遭遇，这里给一个数据。

墨西哥/印加帝国：1519年，2500万—1580年，190万
——《剑桥拉丁美洲史》

游戏中莱塔尼亚来到玻利瓦尔扶植起辛嘉斯政府这一情节，正是对应了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在美洲的掠夺、分封。

(一)迷宫建立述略
考迪罗/Caudilo，意为“首领”，他们领导着形形色色的西班牙掠夺者团体来到美洲，把原住民送去庄园、银矿或者地狱。
15-16世纪最著名的西班牙考迪罗正是埃尔南·科尔特斯，他的“丰功伟绩”家喻户晓。

一开始，“冒险事业”就体现出再征服运动“国王与个人利益结合”的传统——西班牙考迪罗们运用种种手段进行征服，而国王们给予他们资助和特权以换取效忠和统治权。

“卡斯蒂利亚首次尝试在大西洋进行征服与拓殖——15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对加那列群岛的占领...加那利群岛是前往西印度群岛途中的一个天然补给站，它的占领表明了公私利益的结合成为再征服运动的特征，也成为美洲冒险事业的特征。岛屿的统治权属于王室，因此所有远征队必须获其批准。在这种场合，王室也参与资助冒险事业。”
——《剑桥拉丁美洲史》

上文已经提到，按再征服运动的传统，国王们不仅给予了征服者事前的资助，还有事后的特权——这就是委托监护制的诞生。征服者和他们的后代成了大地主与事实上的大奴隶主，而且还将在中央集权衰落后继续扩张其势力范围。

出于中央集权的考虑，西班牙在美洲设立了总督区，但总督区的公职很快就被美洲地主通过捐官买官所垄断。

同样出于中央集权的考虑，西班牙在拉丁美洲保留了一些原住民土地公社，但它们很快就随着中央集权的衰落而被大庄园主兼并。只有地理带来很大不便的地区(如安第斯山脉)，这种原始的生产关系才能幸存，但它也并不意味着团结、进步。


(二)《拉丁美洲的孤独》(1)
合上《西印度毁灭述略》血淋淋的书页，我们应该看到——西班牙殖民者毁灭的不仅是当地人的生命，还有当地原有的社会、文化。
19世纪初西班牙总督们离开时，他们留下的是一地鸡毛——混血民族、大庄园与考迪罗制。更不要说此后拉美地区迎来了又一波移民潮。

考迪罗制：不同于西班牙征服者，拉美考迪罗是土生白人大地主，他们的统治叫考迪罗制。18世纪，旨在削弱拉美大地主，重新进行中央集权的西班牙波旁改革将他们推到了西班牙的对立面，最终引起了本土考迪罗领导的拉美独立运动。在游戏里，真正玻利瓦尔人和他们的主和派，就是本土考迪罗。

来自旧世界的不同文化在拉美碰撞，唯独没有拉美人自己的文化。魔幻现实主义文学风行世界，可它们都是用西班牙语写的。人们带着来自旧世界的名字和文化符号生活在拉美。从一开始，印第安人这个名字就是别人基于错误的认识给他们的，然后又是克里奥尔人和梅斯蒂索人，“我是谁？”成了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

假日威龙陈的干员密录中有一个情节——陈询问游客是什么人，游客回答“...玻利瓦尔人”。这固然是一种可喜的身份认同萌芽，可是犹豫本身就说明了问题。

在这样的情境下，不知道读者是否能明白——坎黛拉的无尽狂欢与潘乔的无尽暴怒——底色都是无尽的迷茫。

“马孔多在下雨”——《百年孤独》
“从十七世纪的凌晨三点就开始落雨，将军(西蒙·玻利瓦尔)说”——加西亚·马尔克斯《迷宫中的将军》

《百年孤独》著名片段“屠杀香蕉工人”中，一位刽子手将军把卡洛斯、科尔特斯的名字带回了人间——卡洛斯指代的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更具体点是卡洛斯一世；科尔特斯则是埃尔南·科尔特斯。

“多年以后，尽管无人相信，这个孩子还会传讲，他曾亲眼看到中尉拿着喊话筒宣读省军政主席四号令。政令由卡洛斯·科尔特斯·巴尔加斯将军及其书记官恩里克·加西亚·伊萨査少校签发，全文共三条八十字，宣布罢工者实为一伙不法分子，授命军队予以枪决。”
——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这是一次无声的指控：在卡洛斯一世的资助和授权下，以埃尔南·科尔特斯为首的西班牙考迪罗，不仅在肉体上消灭了原住民，还在精神上彻底毁灭了他们——把中美洲和南美洲变成了伊比利亚美洲，然后又是拉丁美洲。(2)

面对这座《孤独的迷宫》(3)，文化上的迷茫不消散，孤独和殖民者的鬼魂就永远阴魂不散。

在拉美异化的文化语境下，气节、象征乃至英勇牺牲却随风飘散。无论游戏中潘乔的三千名士兵还是马孔多的香蕉工人们，很快被人们遗忘，成了文章的一个注脚。

[坎黛拉]而事实上，玻利瓦尔从一开始就没有独立过，既然没有历史，又谈何气节，谈何象征？
[坎黛拉]如果你成功了，你所建立的玻利瓦尔真的是你想象中的玻利瓦尔吗？我看不见得。

没人能逃离这座“西印度迷宫”。

注(1)《拉丁美洲的孤独》：马尔克斯的诺贝尔文学奖演讲词
(2)伊比利亚美洲显然是西班牙人的称呼，拉丁美洲则是法国人的创造
(3)《孤独的迷宫》：墨西哥著名作家奥克塔维奥帕斯的成名作

Part3迷宫中的将军——西蒙·玻利瓦尔

写在前面：

“这是那天发生的震天动地的事件中的最后一件，一支由789名轻骑兵和榴弹手组成的守军哗变了，据说是抗议拖欠三个月军饷。而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大多数是委内端拉人，许多都是身经百战，解放了四个国家...可最近几个星期来完全有理由为将军出国后自己的命运担心。”——加西亚·马尔克斯《迷宫中的将军》

“用玻利瓦尔命名拉丁美洲”值得解读——这个名字本身就蕴含着辉煌与背叛——他整合美洲的理想与他失意潦倒的逝去。

（一）西蒙·玻利瓦尔
字数有限，他的生平就不说了。作为军事考迪罗的一员，他完全献身于理想，背叛了大地主们，给拉丁美洲带来了民族解放。

但拉美的现状不足以支持他的理想——玻利维亚的建立就是对玻利瓦尔的背叛，考迪罗们抵触他整合美洲的理想，因为一个整合了的美洲必然削弱大地主的利益。玻利瓦尔希望上秘鲁（玻利维亚的前身）加入他的大哥伦比亚共和国，然而考迪罗们却宣布“玻利维亚”独立，玻利瓦尔一生都拒绝使用“玻利维亚”这个名字。

现在笔者终于可以回答开篇提出的问题了——因为在玻利瓦尔死去的时候，玻利维亚有120万人，几乎都是在大庄园和银矿工作的印第安农民，安第斯山脉让国内市场支离破碎，国家更是远在天边的概念——1879年爆发的硝石战争证明了——玻利维亚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更不要说让退役军人们回乡从事安定的工作了。


（二）《迷宫中的将军》——他生命最后的十四天
马尔克斯说，《迷宫中的将军》是一本报复性的书。就像这个游戏的主旨，阿米娅要用逝去的萨卡兹诸王的力量与怒火，报复大地上的不公与苦难。

但这不是今天的内容，也不是1830年12月17日的内容。

那天，玻利瓦尔在自我流放中孤独地死去了。他生来是拉美最大的考迪罗之一，死时是解放了奴隶的穷汉。

“无情的八角钟象脱僵的野马不可抗拒地向12月17日飞奔，很快将指到将军生命的最后一个下午的一点七分。...他透过窗户，他看到了天空中闪闪发光、将一去不复返的金星，雪山顶上的长年积雪，新生的攀缘植物。但下一个星期六，在因服丧而紧闭大门的邸宅里他将看不到那些黄色的钟状小花的开花了。这是生命的最后闪光，在今后多少个世纪内，这样的生命，将再也不会在人世间重现。”
——《迷宫中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