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件”在书桌前长长的呼了一口气,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一下时间。
有些久了。
他这样想着。
揉了揉因过度思考而发疼的脑袋,“证件”收拾了一下桌上的纸笔,又一次确认起桌上的其他物件来:征战骑士徽记、卡西米尔骑士银行的储蓄卡及信用卡、证券从业资格证、注册投资分析师证明,以及卡瓦莱利亚基人文与经济大学金融系的毕业证书……
很好,一个都没少。
“证件”的父亲安托雷瓦在1096年的7月在家中病逝,并且也因此,他被提拔为一名正式的征战骑士以填补空缺。
但,“证件”不感谢他。
莫罗特基的莫罗特,铁锤骑士安托雷瓦·伊斯雷尔·希伯。
他曾是个好父亲——至少,在他的生意破产以前是。
房门被叩响的声音打断了“证件”的思路,这小小的出租屋除了来催缴费的人之外几乎没有过访客,“证件”在偌大的卡西米尔的唯一容身也仅仅是这里了。
或许那些地主的走狗已经准备剥夺自己最后的容身之处……那么,他就只得真真正正地去作为征战骑士前往军事城市了,即使骑士团还没有集结命令。
“证件”收敛了一下思路,习惯性地回头确认了一下桌上那些证件,随后打开出租屋的门。
出现在面前的并非想象中的房东或是其他什么人,而是西装革履,别着商业联合会胸章的一名矮小男性——他的身高大概甚至能被一些“争取女性权益的进步人士”打成二级残废吧。
“证件”的第一反应是愣了一下,而后便是发自心底的不屑。
“您好,尊敬的征战骑士,冒昧上门打扰,这是我的名片。”
“我们准备了一笔生意,不知您有没有……”
寒风凌冽。
自从一个小时——也就是三点多钟的时候,他们接到北方总司令部的命令。
在这次交易的一开始,“证件”还没感觉到有什么大问题,只是觉得有些古怪。
而现在,他已对商业联合会的诚意产生了些许怀疑。
“证件”环顾着周围。
除了几个像他一样的小队长,以及那个指挥官之外,没几个能看的人——在战斗素养和纪律方面。
就这样还准备和乌萨斯挑起边境冲突?人太多了……
商业联合会想做什么?只是打压贵族骑士的话,说不过去……
一股突如其来的冷风让“证件”打了个寒颤,轻质复合材料护甲的御寒能力并不好,至少现在他有些后悔没携带一些地主们生产的,有如工业垃圾一般的产品来取暖。
下次得记得——希望还能有第二次.
"不……最好别有第二次。“
“证件”喃喃着。
命令是准备渡河?这是直接进入乌萨斯的国境了。
这条河流对“证件”而言并不陌生,他在翻阅战争史时多次看到这条河流的出现,并曾经特意去卡西米尔大图书馆查阅过有关它的资料。
在1053年的割地赔款及数次乌萨斯-卡西米尔战争中,可拿河多次易主,也多次成为国境的界河。它从巴尔克瑙山脉东侧的普加乔里峰发源后,就随山脉走势一同向西,最后注入北方的无尽雪原。
一般而言,它会在泰拉通用历法的十月末到第二年的五月都结冰,只不过能够安全通过的时间则通常认为是2-3月,在其他时间里,它的冰面虽说看着很厚,但实际上非常不结实。
“证件”开始在心中像一些萨米人一般对着这雪山祈祷起来,他只能期盼他不会在这冰面上踩出一个窟窿来。
那些预备骑士根本靠不住,他们是纯粹的,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连那该死的军事技能训练都只有那区区的两三个月——连自己都不一定能照顾好,更别指望他们能来救援。
他实际上已经打定主意装作听不见求救了。
比起无意义的救援与自己无异的弃子,保全自身相比起来还比较重要一些。
可能的话,最好还是让愣头青在前面开路,这勉勉强强还算在权限以内。
如果可以选的话,“证件”更愿意不参与这次行动。
然而,如果在敌前逃亡的话,迄今为止的所有努力都会如烟般瞬间消逝,在余生都需与无胄盟这条资本家与地主的忠犬玩起无比壮烈的捉迷藏。
相比起来,试着在这种要命的任务里活下去反而变成了一个具有诱惑力的选择,即使它少的让人几乎感受不到——亦或者只是因为,这是他唯一能走的选项了。
“证件”将右手伸入灰色的军服里,透过棉衣,他的证件传来的触感让他安心。
凌冽的寒风透过灰色的骑士制服与棉质内衬侵彻着骑士们的身体,低能见度使得远方的雪山也显得朦朦胧胧,结冰的河面在“证件”看来宛如一条择人而噬的巨蛇。
那些冰窟能让任何一个勇敢而光荣的骑士感到恐惧。
这时,上尉的命令传来了。
“动起来,渡过冰面,我们往乌萨斯去。”
看似饥不择食,实则反复筹算——幸亏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糟糕,高尚只能成为一份值得尊敬的墓志铭。
而在所有啃食腐肉的幸存者中,吃得最精细,吃相最好看…这能让大多数围观者选择性地去忽略它也在吃腐肉,还是人群中吃得最多最快的那一头兽……
他们笑着说,流矢乱飞,我却站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这样,死的时候能看见我就很好,哪怕我大概率不会死,他们也仍然对我说:
“至少你来了,和我们一起,还站第一排,挂着骑枪,带着剑与盾,不像个贵族老爷。”
我无言以对,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逃兵。
我会想起那些装备着巨翼的不朽军团,
他们是那样的崇高而光荣。
而如今每每看到被强征入伍,上前线去与乌萨斯帝国帝国的牛鬼蛇神搏命的人们在用了短短几天适应新身份之后便对我感恩戴德、每念我名,涕泗俱下之时,我都会忍不住问自己,是我疯了?还是世界疯了?——节选自卡西米尔二阶征战骑士“铁锤“安托雷瓦·伊斯雷尔·希伯对第十次卡西米尔-乌萨斯战争的回忆录《战火后的回响》
哨站拿下来了,比想象中的轻松。
乌萨斯人乱了手脚,和其他几个稍微还看得过去的家伙一同将他们领头的几个士官敲掉,乌萨斯人便成了一盘散沙。
“羽徽“看着指挥官切尔皮切上尉抱着那个毫不谨慎将自己害死的新兵蛋子在哭,他记得这家伙叫奥格拉……或者别的什么,听他所属的那个队长说是个学管理学的。
呵。又有什么用?商业联合会的愚蠢已然不可救药,甚至于将贵重的高级人力资源用来撩拨乌萨斯帝国这看上去正在冬眠的巨熊……
也许约瑟夫·切尔皮切会被其他几个人干掉吧,那个扬·毕苏斯公爵也迟早被清洗掉,如果征战骑士还没有那么蠢的话。
上尉的指挥水平马马虎虎,老实说来这位武装警察出身的军官的指挥还不如“羽徽“自己,这位上尉不明白如何用最小的损失去战斗,而是十分保守地不想死人。
这样的人在战场上不会留很久。
倒是分到他这队的那个梦魇库兰塔额喀尔·布尔赤吉还多少有些他祖先的风貌——只是可惜了。
其实他带的酒还挺好喝的,那个酒袋子也够大。
如果他能活着回去,那么他会被提拔成正式骑士吧。
也不知道他在哪读的大学……
“羽徽”注意到有几个预备骑士正在呕吐,不知是因为寒风和大喘气让他们的嘴里太干了还是不习惯于战斗。
不过,毕竟是新兵。
所有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只要一次就好……
先前和他一同出手的还有那个征战骑士弗雷德里克。他自称是学金融的……可他现在在像他一样在乌萨斯的国土上。
据说他还在自己身上揣着毕业证书的副本?
可惜了。
同类总是会发出互相吸引的味道的,只是他不知为何一直执着于卡西米尔,或许是家族牵挂……。
家族吗?
“羽徽”摸了摸灰色军服的内侧口袋,里面有他的家族。
一枚顶部弯曲的巨型翅翼徽章,整整齐齐的彩羽雕刻其上。这枚徽章传自“羽徽”的父亲,而最早的时候,这他的祖爷爷获得的纪念章。
卡西米尔的不朽军团,时至今日仍被人们传唱。
他还在家族的壁垒里见过先祖的铠甲与武装,巨翼上脏污而凌乱的羽毛,缺口的骑枪与护甲上的伤痕诉说着旧日的荣光。
那是一种无以言喻的……震撼。
开始变大的风雪让“羽徽“收回思绪,他叹了口气,转而去哨站内找个地方休息。万马奔腾,倾泻而下
雷霆万钧,势不可当
钢筋铁骨,神兵天降
当那翼骑兵杀到!——卡西米尔骑士国边境移动镇切别察兹翼骑兵纪念雕塑铭文
他清楚乌萨斯人很快就会反扑,而这些新兵……他们挡不住的。
若非突袭,他们一触即溃。
战争?屠杀。
若真惹怒乌萨斯,死去的便不是算上掉进冰窟的也没多少的区区百来人了,而是更多更多,无名的沉默者。
统计数字上的每一个数字,都代表着一个能说会唱,有血有肉的人们,却没有多少人能理解这一点。
尸山血海。
唉,仅仅是这风雪就能让他们无法应对。
像是永不会结束一般的暴风雪在雪原上肆虐,先前在哨站争夺中的战斗没惊动任何事物,即使对于参与者而言惊心动魄,但风雪压制住了他们的所有响动。
哨站被霜雪覆盖的地面上相比数小时前多了一些殷红的痕迹,却很快又被风雪覆压,连带着他们的原主冰凉的躯体一同被埋葬于此,无人知晓他们的身份,无人传唱他们的名。
飞洒的热血还未落地便已冰凉,无名的战士们战死于掌权者的博弈之中。
时代的洪流中,你我皆为无面人。
“羽徽”自嘲地笑着。
这雕塑为我与我的战友而立,却无人记忆着时代。
当一切重建之后,我们被遗忘。——摘自征战骑士波科·叶尼科夫·安图尔斯克的日记
火。
血与火。
乌萨斯人的三轮炮击没有很大损伤,仅仅只是让一些粗陋的帐篷起了火。
他们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强大……或许吧。
“酒囊”看着周围的混乱一片,对于那些预备骑士的抱头鼠窜感到无以复加的奇怪。
他们完全不懂战斗……只有一腔热血。
“酒囊”在寻找他的长官波尔图·叶尼科夫·安图尔斯克征战骑士,他晓得跟着这样的长官比较可能活下去。
没有指挥。
倒霉的切尔皮切在第一轮炮击就被波及啦,看上去还是蛮完整的。
他的长官呢?诶,消失无踪,他从第一轮炮击开始就没找到长官上哪去了。
其他的队长呢,“酒囊”就那样看着他们从被炮击炸出的缺口窜进了山林里去。
希望他们别碰上无胄盟那些垃圾的督战队。
乌萨斯人的装甲车轮轧过雪地的声音和他们源石引擎的隆隆作响传入了哨站中,这使“酒囊”想起了那匹陪自己长大的战马,那样他就能在马背上手持着嗡鸣的弯刀,或是举着骑枪,至少像一个光荣的骑士一样死去吧。
起码这能换来一大笔抚恤金,或者他还能被作为商业噱头流传一时。
这足够爹娘还有老哥换个地方生活,而不是在那有如牛粪一般散发着恶臭的大骑士领里,在城市里最阴暗、最潮湿的角落里苟活。
骑士竞技?都是胡扯,他不会承认那些商人给他赋予的任何称号。
嗡——
炮弹破空声响起,乌萨斯人的车辆留下三团黑烟,径直开了过来。
紧接着炮击的是弩矢,弩矢之后是另一轮弩矢。
呵,那些腐败的骑士甚至没有给我们这些弃子配备对步兵用的地雷。
远远的还能看到一些黑影,他们的人数并不只有三辆装甲车。
术师……刚刚那个倒霉蛋刚刚探出去就倒霉的被正中眉心。
嗡——
炮弹落下产生的破空声又一次响起,“酒囊”则正好被一发至近弹轰晕在积雪里。
……
“酒囊”感觉自己的手冻僵了。
睁眼时,交火已经结束了,他不知晓那些新兵的表现如何,但他看到地上有不少倒下的躯体。
哈哈,也不知是多久了……
“酒囊”试着感受着手里握着弯刀的感觉——也许是冻僵了,他的右手已几乎失去知觉。
这武器着实是不太适合步战……
不过,还有炸药包。
也许还能报废一辆车辆吧。
像骑士那样。
他从雪堆里站了起来,将炸药包扔向那离得不远的车辆,车边上有五个乌萨斯人有些惊愕地看着他。
咚——
弯刀与起爆器被拍掉,“酒囊”被两门巨盾夹了起来。
随着一声玻璃破碎的的脆响,“酒囊”的意识开始消散。
梦魇怯薛们弯刀掠下的头盖骨,发出尖锐的鸣叫。
可汗的骑兵飞掠过这片大地,势不可当一般践踏着所有自诩文明的国度。
自极东山脉到萨尔贡的无尽荒漠;从伊比利亚的风暴之海到乌萨斯的无尽雪原;自荣耀的卡西米尔到永不落暮的维多利亚——
梦魇部族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节选自卡西米尔大图书馆藏书《破战者》
1096/12/29,12:10p.m.,暴风雪;乌萨斯第766边防哨站
“羽徽”收起了手中的十字弩。
杀死自己侍从的感觉并不好,即使他仅仅跟随自己数十天也一样。
额喀尔……“羽徽”其实还是很中意这位梦魇库兰塔骑士侍从的。
早已被被卡西米尔人遗忘、抛弃、丢入垃圾堆中的精神,戒律,在“羽徽”离开这腐烂的国度之前,竟在他面前,出现在一个曾经的征服者身上。
不可不说可笑。
然而为了新生,他不得不这样去做,即使这让他犯恶心。
发自心底的。
呵。
在哨所的营房中,卸除了武装的“羽徽’拉了把椅子,就那样坐着,等待着乌萨斯人。
1096/12/29,12:55p.m.,特大暴风雪;卡西米尔-乌萨斯边境争议地带
“撤退”的命令刚发出没多久。
事实上,早在那之前“证件”就准备着逃跑了。但想逃离“战争”绝不是什么做好准备就能做到的事情,暴风雪阻挡了乌萨斯人,也同样阻挠着“证件”,他几乎看不到前路。
混账东西……
“证件”在心里咒骂着,如果他张开嘴的话恐怕就会被风雪割伤喉咙。
他在骂谁?乌萨斯人?暴风雪?商业联合会?
他想骂的实在太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骂谁。但如果他不这样在脑子里发泄的话,恐怕就会意识到自己活着回去的希望渺茫了。
撤兵命令下来时,还活着的人大概能有二十几个,但“证件”的视野里看不到别的活物。
那个跟他一同出手的征战骑士……波尔图·叶尼科夫·安图尔斯克?或者是其他的什么……“证件”对他还有点印象,那个人只是看上去就和那些预备骑士弃子不同,和自己似乎也有着相似之处。
不知道那人有没有活下来,亦或者早就死在了战场上,他光顾着准备逃离了,也没有心思留意。
这么大的暴风雪,即使是无胄盟的那些高位也要费些功夫,还要冒着些风险。
交易……呵呵。
自己不过是他们找的其中一个吧,能不能生还……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
这样的多头下注,无本万利。
……但同样的,如果自己活着回去了,他们就不能忽视自己,他理所当然的能得到许下的待遇,对他个人而言是绝对稳赚的买卖,因为他早就没什么能赔进去了。
想起这个,他伸手探进军服,空空如也的触感让他有些慌张起来,这倒也解释了为什么这军服有一些紧。
真该死……
“证件”这么想着,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上。
冷的感觉不到冷。
他勉强爬起身,在雪地上留下的印记和身后的脚印一样很快就被雪重新覆盖。前后左右都看不到边界,他又一次成为了这纯白世界的中心。
各种意义上,他都找不到出路。
他想起父亲,那个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的人。
自己也要像他那样失败吗?也和他一样悄无声息的死去吗?他当然不想,但他又能做什么?
交代在这里了啊……
连这暴风雪似乎都在嘲笑他,他听到了呼呼的风声,一股压力冲着他,他连一步都难以再踏出了。
连你也逼迫我低头吗?“证件”连苦笑都不想笑一下了。他奋力抬起头,想着最后起码别屈服于这股风。
但他惊讶地看到,眼前的飘雪似乎被空中的一股力量荡开,长时间看着雪花让“证件”把这个奇妙的变化看的清清楚楚。雪幕被冲开了一个洞。
无论这是不是幻觉,“证件”都想尽力走过去,那是这周围唯一有变化的地方。但他还没把脚从雪里拔出来,就再次呆在了原地。
被冲开的雪幕中走过来一个人,穿着骑士的铠甲,拿着一杆骑枪。
“证件”被雪反射的光晃得眼晕,但他却清楚的看到了那个身影,以及那一头金色长发。
无胄盟?还是别的人?
“证件”已经无法思考那样的问题,在他向那个人走出一步之后,就再次摔在了地上。
世界由白转黑,但他觉得没有区别。
卡廷之二
本文由第五新进与氪命共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