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英雄
米沙·沃尔科夫是圣骏堡一家剧场的音乐指挥,六十年来,他一直是一个兢兢业业且老实的人。每天早上五点,圣骏堡还被昏黑的雾气笼罩时,他就会自然地醒来,点亮客厅的灯,唤醒自己的老伴和还未出嫁的二女儿,催促她们为一家人的早饭运作起来。洗漱结束后便郑重地坐在镜子面前,为自己日趋干瘪的面颊敷上薄粉,细致地梳理为数不多而倔强的几根头发。“老东西,你还是跟我一起活到现在了呢”,每次梳理头发时,他都会神气地哼着童谣,表示自己的身体尚未衰老到无法使用。头发虽然稀疏,但梳理还是一点不含糊,先是用喷雾稍微打湿,借着为梳子抹一点芝麻油,顺沿着额头慢悠悠地上挑——这时候就该适宜地挑动眉毛,让自己的老脸看起来很有活力——往上推动大约半乌尺后再左右分叉。“头发也要像出门的师徒一样分道扬镳”,他有时候会一边梳头一边想着这样的俏皮话。顺便一提,老头子最大的乐趣也正是自创一些俏皮话,尽管这些俏皮话的受众只有他那常年在军队,每年只有半个月假期的儿子。梳理完头发,就该穿上自己金闪闪的礼服,礼服是八十年前皇帝赐予他的,嘉奖他作为帝国乐队出色的指挥——那时候他还年轻,甚至没找老婆,心思只放在怎么把交响乐演奏出最好的水平。而获得皇帝的嘉奖后,八十年白驹过隙,米沙有了无数件礼服,但他还是习惯穿这件老到衣帮硬如水泥的御赐礼服。慢吞吞地穿上礼服后,他继续对着镜子别上受过的勋章:这一枚,是皇帝赐的;这一枚,是首相赐的;这一枚,是为圣骏堡贵族沙龙演奏后收到的……每一块勋章都有它的故事,而老米沙也乐意花一个下午,躺在藤椅上,喝着维多利亚红茶跟某人娓娓道来,但不幸的是他今天并没有这个时间。“安娜!早饭做好了吗!”米沙套上一件外套后走进客厅坐在椅子上,然后刻意深深吸一口气,恶狠狠地对自己老婆吼到,其实他并没有想凶她的意思,只是今天情况实在有点特殊容不得半点闪失。
“呵!你当心吓死我!糟老头子。”安娜·沃尔科夫不满地还嘴,这位老婆婆年轻时是圣骏堡一家连锁商店老板的女儿,她的老爹看出米沙会有飞黄腾达的未来,于是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从结果上来看他的猜测确实没错,但这个飞黄腾达仅限于地位上的,在乌萨斯这个尚武的国家,仅仅做一个音乐家并不意味着高收入,即使是曾受过皇帝表彰的音乐家。
“爸爸,您还是别吼妈妈了,她心脏不好。”未出嫁的二女儿米拉从厨房出来,拿着一盘菜端给米沙。“来,爸爸,妈妈做的炖菜。”
米沙拿起勺子大口大口地进食,一边嘟囔着。一边的米拉及时地替他脖子围上一块白布防止礼服沾染上不洁的污秽。
“哼,还是米拉靠得住,不像某个混球,把自己儿子和老婆晾在家里,自己跑出去快活。”米沙气呼呼地咽下一块土豆,用不拿勺子的左手指了指天花板,似乎在他想象中他正用左手的食指顶在儿子的太阳穴上让他乖乖听话。
“爸,哥哥那是为了皇帝,为了乌萨斯!您可不能这么说他。”
“嗨哟,为了皇帝?为了皇帝?那怎么没见到他拿着军旗站在卡西米尔那什么领,怎么没见他手刃一两个东国忍士?回信里都是调防调防,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到处旅游?要我说,现在的乌萨斯军队,不如以前啊,不如以前啊!”
“爸!”米拉忙着摇摇头,紧张地往周围扫了几眼。
“嘿,姑娘,您还不容我说了,嘿!我老了,但我记忆没老啊,先皇还在的时候,我就当他亲卫骑兵师的鼓手,那时候我才几岁来着……十三……还是十四?那时候的乌萨斯军队,那叫一个精兵良将,随便拉出一个小伙子,都得是三米高的乌萨斯俊仔!可惜啊,可惜啊……那个时代过去了……”
“你也别老回忆过去了,你还不快收拾一下滚去见库图佐夫将军,你儿子的事解决了?你就这么健谈?”米沙的老婆安娜气鼓鼓地从厨房走出来,骂着眼看就要开始长篇大论的米沙。
“我才刚说到兴头!你个老太婆毁我心情!”米沙抓起吃饭时脱下扔在凳子上的外衣,带上鹅绒帽便气鼓鼓地出门,关门前还不忘扔下一句“看我回来怎么教训你”的狠话。
12月末的圣骏堡飘着小雪,靴子踩在薄薄的雪上还会发出“啪啪啪”的响声。“像不知廉耻的马驹交媾的声音”老米沙哼着童谣,又造出一句俏皮话,他洋洋得意,打算等儿子回家后汇报给他听——当然,是要连着“好消息”一起说。
在门口稍微等一会儿,昨天预约的出租车便踩着雪到家门口,老米沙故作熟练地等司机下车为他开启车门,学着有地位的贵族的做法,颤巍巍地钻进车厢里,用略微颤抖的声音催促司机:
“去圣彼得国家剧院!快点!”
一路上,米沙无言地看着车窗外的大雪,刚刚还是鹅毛般的雪花,此刻已如金属垫片一样,雪落在出租车上,发出“闼闼闼”的声音。“是2/4拍……像安魂曲的旋律。”米沙心里默默数着拍子。
随着时间推移,城市的苏醒也把所有贪婪床铺的人赶出被单赶上接头,米沙的出租车正好被堵在一个路口。
“老爷,咱要不听一会儿新闻?咱车上有装收音机,能听广播。”一直也保持着沉默的司机突然发话,顺便有点僵硬地活动一下自己一直握在方向盘上的手腕。
米沙不耐烦地点点头,示意司机可以这么做,司机便打开收音机,调到可以接收到电台频道的波段。
“……总台消息,总台消息,各位听众们,请注意啦!”收音机一打开便是夹子音女主播的声音,米沙不满地皱了皱眉,但他并不打算为此大动肝火,于是选择闭目养神。
“……昨日,卡西米尔派兵出击我国西部卡廷斯克地区,妄图通过渗透速攻夺取那一片地区,但在我军强有力的反击下大败而归!根据库图佐夫将军的说法,这一场冲突卡西米尔损失了整整一个连!一个连的部队!而我们军队中,奇迹地只损失十余人!让我们一边怀念英雄一边赞扬皇帝的恩泽吧!一定是皇帝的恩泽让我们的乌萨斯小伙子以一敌百,死战不退!万岁!皇帝万岁!乌萨斯万岁!”
“万岁!皇帝万岁!干倒狗屁卡西米尔佬!”司机一巴掌拍在喇叭上,出租车发出振聋发聩的嘶吼,像极了一个兴奋的乌萨斯。
“哼,小伙子,这种小冲突就让你兴奋起来了?你是没经历过先皇的四皇会战吗?百万大军陈列数十公里,全军上下沉默,只有呼气的声音,即使是呼气的声音也如惊雷,一道道劈在对手肩膀上。”米沙想起自己出门前未完成的演讲,一脸陶醉地说下去:“哦天哪,我那时候才几岁?十三?还是十四……我还是先皇骑兵卫队的鼓手!天哪,那时候战争,离我那么近,就在眼前!哦我的孩子,如果您有空我一定能给你说上一个下午……”
“哈哈,老爷子,没想到您居然是个老兵,剧场到啦,您这趟不用给咱钱哩,咱也是乌萨斯的公民,今个儿听咱军队干死卡西米尔佬,咱痛快!这钱,咱不要!”
“嘿!您是瞧不起我?一个乌萨斯!一个老兵!一个鼓手!这钱是您的劳动换来的,您想高兴的话,不如把这钱捐给皇上!”米沙从口袋里掏出早已算清楚的车费,扔到副驾驶座上,打开门径直走向剧场。那场发生在边境的冲突虽然不能为他的谈资增加多少,但也间接的让他的战争经历有了更高的含金量,他神气地昂起头,像一只斗胜的公鸡。
米沙昂首挺胸,一路走进剧院的贵宾区,但他并不是去那里享受的,他是要见那位大人物——库图佐夫将军。
“见到库图佐夫将军,要先……先问好呢,还是先报自己的身份呢?”他开始纠结起这些细节,过去的七十年里他也一直这么纠结着,米沙认为,大事面前细节更不能放松。“听说这个将军很喜欢勋章,那我要不先说一下自己的授勋。”
站在贵宾房前,给卫兵出示了自己与将军的请帖后,米沙又静静地等库图佐夫的回应。为了打发这垃圾时间,他开始数起天花板上布置的骏鹰的爪子,还没数到十个,进入房间的卫兵就把门打开,请他进去跟将军慢慢聊。
虽然米沙已经在剧院工作数十年,但贵宾房还是第一次进入,而这次能进来见库图佐夫,还是托老板的福。
库图佐夫穿着白色的军装,军装在左胸处别满勋章,细看还能找到先皇时期的授勋。半眯着眼欣赏着乐曲,腆着肚子卧在沙发上,嘴里还叼着一只烤鸭腿。由于过分肥胖,军装上别着的勋章似乎难以承受这份压应力,不时嘎吱嘎吱作响。
“嘿,这位……大音乐家?该怎么称呼您啊?”库图佐夫抬起右眼皮瞥了米沙一眼,随即又耷拉下去,像是要睡着了。
“不敢不敢,我……我叫米沙·沃尔科夫……是前军乐团二级鼓手,受,沐先皇恩泽,授予了金鹰勋章一枚……我……我……”
“等等……沃尔……科夫?哦哦,您继续说说,您的金鹰勋章,没事,慢点说——副官!快给我们老英雄拿张椅子过来!”库图佐夫听到米沙姓氏时皱了眉头,但听到他下一句说自己获得了金鹰勋章后便换了语气,似乎是注意到自己让一个年迈的老人站着说话很不礼貌,急忙叫手下带张椅子给米沙坐。
“哈哈……将军,我的勋章没啥可说的,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
“没事,老英雄,您看我,得了这么多勋章,就是没有金鹰勋章——也不怕被您笑话,我刚刚看轻您了,以为您就是个打鼓吹琴的,怠慢了怠慢了。”
“将军……我今天是想为我儿子……”
“没事没事,您今天把这个金鹰勋章讲清楚了,天大的忙我库图佐夫都能帮上,来来来来,喝杯酒暖暖身子,慢点儿说。”
“那……那我说了……应该是,80年前吧……我那时多少岁?十三?还是十四?我作为先皇皇家卫队骑兵师的鼓手……当时四皇会战,维多利亚、乌萨斯、莱塔尼亚……还有个是高卢吧——咂咂,将军您这酒真够味儿——那当时我身边几个兄弟师都战死的战死,被打散的打散,眼看着高卢骑兵要向皇上——哦,对不起,是先皇陛下——所在的方阵发起冲锋,我想啊,这高卢蛮子要是冲进皇,咳咳,先皇陛下那里,那岂不是完了?我当时灵机一动啊,正好我也会一点高卢那里的童谣,我就按那个旋律鼓了一曲,高卢人一听,以为我是高卢军团的人,就不冲锋了,改道进攻维多利亚人了……后来打扫战场,先皇听说是我立功调走高卢人,直接给我授勋……就是这样了。”说着说着,米沙发现自己也热泪盈眶,仿佛万马奔腾,血流成河的古战场就在眼前!
“大英雄!敬您一杯!英雄!乌萨斯的英雄!真正的战士!真正的战士啊,甚至不用一刀一刃就能调离一个集团军!向您致敬!诶——老先生,您刚刚说有啥事来着的?”库图佐夫眉毛弯成月牙,整个房间里充斥着他的笑声。看到库图佐夫喜形于色,米沙腾得站起来,贴近库图佐夫,激动地说道:“库图佐夫大人,我想见我的儿子……德米特里·沃尔科夫少尉,最近三年都在边境调防,我希望他……能回到我身边,可不可以满足我这个老父亲、老战士小小的愿望?”
“等等,你再说一遍?”
“这难倒不行吗?就是在圣骏堡找一份工作……”
“我不是说这个,名字!”
“德米特里·沃尔科夫!乳名叫德米!将军!求求您——”
“啊……英雄啊……您的儿子……他……他昨天,在边境,追随先皇去了……”
“什,什么?将军,我的儿子是少尉,是管着几十号人的小官,怎么可能……昨天的边境冲突,电台里不是说没死几个人吗?”
“您啊……我昨天去看了阵亡名单,还有人跟我说,德米特里少尉的阵亡是我军巨大损失,他带领着30人的敢死队,拖延了对面一个连,整整一天。”
“一个连……敢死队……为……德米……儿子……儿子……儿——”米沙泣不成声,弯着背跪倒在地上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悲伤儿子的死,还是愤怒卡西米尔人的偷袭。他甚至听不清库图佐夫在说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剧场。失魂落魄的他走在大街上,满街的报童不时经过他身边,对他喊着“号外!号外!帝国对卡西米尔侵略者的一记重拳!”。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是责备孩子不该挑动他受伤的心弦?还是报纸不实的报道误导他坚信自己的儿子还沐浴着皇恩?他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突然被人推了一把,他抬起头,却看见人潮涌动,显然,这是一场没有事先预谋的游行,每个人狂热地高喊“皇上万岁!”“乌萨斯万岁!”和“打倒卡西米尔”,大概想从这里一路走到卡西米尔大使馆,再扔上几颗臭鸡蛋,发泄一下压抑的寒冬带来的不满。
米沙看着游行人群向自己缓缓走来,突然的,他觉得很好笑,他有点抑制不住自己,于是他也学着人群的腔调:“乌萨斯万岁!”,喊过三声后,他干笑几声,视线模糊起来,一滴老累顺着脸颊,滚走一些附在脸上的粉滑走。人群中有人认出他,高喊道:“那是音乐家米沙·沃尔科夫!”“那是龙骑兵鼓手米沙·沃尔科夫!”随即口号又变成“米沙·沃尔科夫万岁!”人群高喊着口号,推搡着米沙往前走,米沙一边放声大哭,一边含含糊糊地喊着“打倒卡西米尔!”。凡是路过的人看到这样奇怪的游行,无不为这个嚎哭的老年人所动容,这是多么忠诚的人啊,多么值得敬佩的人呵!多么耀眼的老英雄呵!遂即加入游行队伍。
游行队伍一路走到卡西米尔大使馆门前一阵喧闹后散去,只剩米沙一人颓坐在地上,他用颤抖着手抹去泪水,闭上眼睛,慢慢地哼起那首他从小开始哼的童谣,那首高卢的童谣,那首葬送了他同胞,也葬送了他儿子的童谣……
其实很早就想写这个类型的文章了,个人比较喜欢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更是N刷的程度,其实这篇文章也是想着“如果安德烈先于保尔康斯基公爵死去,公爵会有何种反应”。但写着写着发现字数要超了(5k字数上限),所以只好潦草地收尾,似乎把咱的老公爵刻画成一位听说儿子死了就疯了的小老头,完了完了,希望托老不要打我(抱头蹲防.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