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前想后把自己年初写的玩意儿搬过来了,退步......好多......(目死)
Till the Bell Tolls
直至钟鸣
一封信在早上七点送到塔露拉家门前。她的信箱早就被封上了,邮差只能敲开这位女士的门。推门而出的女性表情如同九月的寒冬,气质却深沉如秋夜。邮差不禁对她生出一丝敬畏,双手把信封递上。
她摩挲着信封,上面用墨水写着“塔露拉女士亲启”。字迹有些抖,似乎是一位老者写的。塔露拉女士,塔露拉女士。她不喜欢这个称呼。太生分了。那人是从不会这么叫自己的。那些孩子也不这么叫她。他们总是用脆生生的音色喊“塔露拉姐姐”——她确实也还在当姐姐的年纪。
信封有些陈旧泛黄,像是仓促从家中找出来的。信上也没有火漆印——自从离开了科西切,她就鲜少收到那样华丽的信封。她深吸两口气,小心地把信封划开一个口。信很短:
“我的孩子,小塔:
阿丽娜的葬礼在今天下午四点举行。
伊万爷爷”
她早就想到会是这样的内容——不可能有别的结果。每一个晕开了墨迹的字母都像是针一样刺得她眼球生疼。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从手中放出一把火来烧了这张沾染苦痛的纸。她的思绪连同视线在“阿丽娜”与“伊万爷爷”间游移。她忍下了施放源石技艺的冲动。
这下阿丽娜的死讯真正成为了一个现实——不容置喙的现实——像冰冷的生铁一样摆在她面前。仿佛有一柄锤子重重地敲击在她身上,塔露拉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不得不扶住那把摇晃的木椅才能稳住自己的身躯。
她同阿丽娜是在三年前相识的。那时她还是科西切的养女,一个贵族的女儿,人人都得称她为“塔露拉小姐”。几个曾经敢亲昵地叫她“小塔”或者“塔露拉妹妹”的仆人之后便再也没出现在宅子里,从此她就几乎再也没有和宅子里的人聊过天。那条老黑蛇乐于斩断她的一切人际交往,然后看着她苦恼自责的样子。他还常带她去行刑场,看那些叛国者被处死——他们都知道所谓的“叛国者”不过是没钱交“保证金”的感染者。他曾宣称那是成长为一名贵族,一个领袖的一部分。她和他人之间不该有“平等”可言。她应当立于众人之上,而众人立于感染者之上。
塔露拉当时啐了科西切一口。她驱动全身的力量放出高温的烈焰。火焰裹挟着她的拳头撞上科西切那张无论何时都游刃有余的笑脸。他们的“亲子关系”在那天宣告破裂。
塔露拉冲出黑蛇的宅邸,最后停在乌萨斯首都车水马龙的街道前。在此之前,她的大部分生活都被局限于一个偌大的宅院中——一个精致的娃娃屋。她惊叹于如此繁华而杂乱的景象。
正是这一刻的不知所措让她遇到了阿丽娜。那个好心的女孩向她搭话,在听了塔露拉半遮半掩的解释后把她带回了家——阿丽娜和自己的爷爷奶奶住,开了一家小小的面包铺,就在维克多大街的二十五号。阿丽娜让她借住在自己家,而作为回报,塔露拉帮他们做工——她的源石技艺对火的亲和性让她成为了烘焙的一把好手。
阿丽娜实在是一个好女孩。街坊邻里都这么说。她常把卖不完的面包分给附近的小孩子。那些孩子的父母往往是分拣货物的工人,或者中学教师,在税收的重负下根本攒不了几个钱——尽管阿丽娜自家也是这样。久而久之,那几个孩子便时常跑来店里。阿丽娜就拍拍他们的脑袋,给他们一本童话书或者绘本,让他们坐在柜台后。塔露拉还记得他们的名字:伊诺、萨沙、米莎、亚历克斯、柳德米拉、叶莲娜。伊诺和萨沙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米莎和亚历克斯是两姐弟,柳德米拉和叶莲娜年龄稍大些,她们有时会来帮忙。伊万爷爷和娜塔莉奶奶也把塔露拉当作自己的另一个孙女。塔露拉好奇过阿丽娜父母的去向,但她最终没有开口询问。
那是塔露拉一生中最幸福的三年。清晨五点,先醒来的往往是阿丽娜。她会偷偷把用凉水洗过的手放在塔露拉颈间。塔露拉半眯着眼拉过她的手,用源石技艺把那双手烘热。阿丽娜有时会害羞,笑着推推塔露拉,催她起床。之后,阿丽娜煮一锅汤作早饭,经济宽裕时可以再加上面包甚至是煎鸡蛋。塔露拉去给烤炉生火。她们做这一切都轻悄悄的,免得吵醒爷爷奶奶。到了五点半,伊万爷爷和娜塔莉奶奶也醒了。等到市中心的大钟鸣响六下,他们一家人也吃完了早饭,小小的面包铺内开始飘出甜香。塔露拉负责烤面包,阿丽娜记账。有些好心的顾客会念在阿丽娜的善良和笑容上多付些钱,但总是被阿丽娜执意退回。念及钱,塔露拉总会有些愧疚——就是因为她,阿丽娜一家不得不多养一个人。她偷偷卖了自己的洋服和首饰,只留下一柄剑。塔露拉用钱换了面包和土豆,还有画笔和颜料——阿丽娜曾不经意提过自己喜欢绘画。她偷偷记下阿丽娜的生日,把那盒颜料还有羽兽毛制成的笔打了缎带送出去。她还记得阿丽娜在那天哭了,说不必花这些钱,但她的表情却是笑着的。后来,阿丽娜不管去哪里,都要把那支笔小心地放在口袋里。
他们的午餐会是三明治,还有罗宋汤。伊万爷爷和娜塔莉奶奶总是说自从塔露拉来了,每天都能有热汤喝。这时害羞的人就变成了塔露拉。阿丽娜趁机笑着捏捏她的手。他们的店在下午六点打烊。那座大钟又一次发出六声钟响,太阳正好剩下半个露在地平线之上。塔露拉、阿丽娜、伊万爷爷和娜塔莉奶奶都会出门来看日落。天气好时,店门前的那条砖石小路会被染成金色。阿丽娜说这里的日落同日出一样好看。他们看不了日出,那日落对他们来说就是极为重要的。
晚饭和早饭差不多,但更多时候,他们不吃晚饭。塔露拉会在晚上和阿丽娜看些书。阿丽娜要顾店,上不了学——很多乌萨斯的孩子都是这样。塔露拉每次出门采购都会想办法带些书回来,或者干脆在书店看些短故事,之后复述给阿丽娜听。阿丽娜格外喜欢塔露拉努力地扮演着角色读台词的样子。
她们还会聊天。她们简直是一拍即合。塔露拉对自己名义上的父亲的行为义愤填膺——从他自视高人一等的态度到他对感染者的残忍行径。阿丽娜就用轻柔却有力的声音赞同她。感染者和普通人间不该有什么隔阂。她们会说。她们还说现在的乌萨斯病了,现在的乌萨斯太过沉重,太过伤痕累累,太过依附于暴力。塔露拉惊讶地发现自己总能在阿丽娜的声音中找到一种平和的力量。她的怒火被消弭,转而化为了更深沉的悲怆。和她一样年轻的埃拉菲亚轻盈敏锐,不像大多数沉重的乌萨斯人——不像她。她们在一间简陋的卧室中,挤在一张床上,压低了声音谈天说地。
但就是这样的阿丽娜,这样的好姑娘阿丽娜,却死在监察官的枪下。那是一个大晴天,能看见好的日出和日落。伊万爷爷和娜塔莉奶奶听了这个噩耗泣不成声:乌萨斯抢走了他们的儿子,现在又来夺走他们的孙女。塔露拉冲上街头质问那个监察官,后者却只是递给她一纸罪状,上面用粗体的黑字印着“叛国”——他手上有整整一叠这样的纸。塔露拉当时就明白了,阿丽娜多半是替哪个感染者说了情。她环顾四周,看见墙角边上两个瑟瑟发抖的身影——是两个孩子,让她想起萨沙和伊诺。她忍不住放出火焰,景物因为高温在她身边扭曲。监察官睁大了双眼,似乎是被吓得怔在原地。她又看到了倒在地上的阿丽娜。她想起阿丽娜的脸,以及前一天晚上她们聊天时,阿丽娜惯常露出的那种恬静的笑容。憎恨与伤人没有效用。阿丽娜曾这么说过。
她的怒火突然被浇灭了。
她收回火焰,出声警告监察官别再找这些孩子的麻烦。但那监察官夺回了神智后又开始向她交代“保证金”的事,奸诈地扮出无奈的嘴脸说这是上级的命令。周围的路人议论纷纷,远远地停下看着他们。塔露拉被杂乱无序的低语包围,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无力。她以为自己从科西切那儿逃出来后就获得了自由。但她只是把自己送入了另一片乐园,一片乌托邦——有阿丽娜的乌托邦。
监察官举着枪不让她靠近阿丽娜。她沉默地拉起那两个孩子的手离开了。
后来,塔露拉卖了自己的那把剑。据说这是她的生父留给她的,但如今已经失去了纪念意义。她用那笔钱安顿好两个孩子,还有伊万爷爷和娜塔莉奶奶,自己搬去城市的另一边住——一片更加安静,也更加不引人注目的区域。她打算做些什么,但她不想连累到如同家人般的那对老夫妇和那些孩子。
她开始日日伏案,草拟自己的计划,游说那些议员。她还花了几个月的时间为阿丽娜争取到一场正式的葬礼。
那场葬礼定在今天下午四点。
她换了一身黑衣往教堂去——她的衣橱里也只有黑色的衣服。教堂中的那口棺材里并没有遗体。她也知道那些人不会好心地保留遗体——她失去了最后一次与阿丽娜道别的机会。
教堂内只有伊万老夫妇和她。教士念悼词,他们落泪,听见丧钟被敲响——那音色与他们每天在面包房能听到的钟声别无二致。葬礼结束,他们并未交换太多话语。
塔露拉走回家。她的心被悲怆笼罩,却又不可思议的平静。轮胎碾过水洼的声音,冷风吹过拐角的声音,街上人卖报的声音,如同乱麻般缠在一起,却全在抵达她的双耳前消散了。她一人行走在乌萨斯繁华而嘈杂的街道上。她身边的人——那些快活的人——总有一天也要参加一场重要的葬礼。他们总有一天会听到同一声丧钟鸣起。
她推开门——她从未觉得这扇门如此厚重——跨过门槛走进家。木门吱呀吱呀。她坐到桌边,只是凝视早上寄来的那封信。
屋内再无声响。她听见透过墙传来隔壁一家人的欢呼,以及婴儿坠地的清脆啼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