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
临近期末,我想在即将到来的冬日艺术节上用一段小提琴独奏来结束我的第一学期。
我向老师要来了节目登记单,却迟迟没有填上名字。
我始终对自己抱有怀疑,我总是能在自己的表演中找到太多的瑕疵。
我能将原曲分毫不差地复现出来,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还原初次听到时的那种心情。
在离艺术节开幕还有一个月的那天,我如往常一样,找了个无人的角落练琴。
几曲过后,才发现有个学姐在后面看我。
我担心自己打扰到了她,便轻声向她道歉,告诉她我是新生,不知道哪里适合练琴才选了这里。
她摇了摇头,没有在意,并给了我一些建议,是关于心态的。
她似乎能感受到我的局促与不安。
我照她说的做了,效果很好,这让我很惊喜。
离开时,她告诉我她叫玛嘉烈·临光,已经毕业了,艺术节布置需要人手,所以才回来帮忙,如果我有需要她的地方,她随时可以来。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去那里找临光学姐,请她指导我练琴。
她也常在那儿等我,然后我才知道,她并不擅长小提琴。
她无法评价我技巧的好坏,却总能敏锐地察觉到我在演奏时的焦躁、犹豫、担忧……以及麻木。
对我来说,这远比任何学术上的指点要有效得多。
渐渐地,我和她聊天的时间变多,练习的时间变少,但我却对自己的演奏越发满意。
在一次交谈中,我得知了学姐想当一名律师。
我明白的,对中学生来说,律师是个高大的形象。
没有流血牺牲,没有生离死别,在最神圣的地方用最公正的方式挽救生命,我也曾对此抱有一丝幻想。
我只是没想到临光学姐也会有这样的错觉。
我下意识地问她为什么,本以为她会答出诸如正义、公正这样的词汇,但她只是坐下,开始给我讲起了故事。
她常在假期去法院旁听,在里面认识了许多人。
被诬陷的萨卡兹、被骗走财产的库兰塔、被赶出家园的佩洛……
她和我讲了这些人被生活强加的苦难,讲了他们重获清白时的喜悦,还讲了他们在走出法庭时,眼里重燃的希望。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我她为何想当律师,但我又感觉她的每一句话都在回答这个问题。
去帮助每个眼前的人,而不仅仅止步于“正义”的概念上,这或许就是她想成为律师的原因,同时也是她帮助我的原因。
“对你来说,赢得一次判决,意味着什么?”我问。
“意味着又一个好人拿回了清白。”她简单地答到。
我隐约感受到了什么,却还是没能理解她。
艺术节那晚,落雪铺满了整个舞台。
临光学姐一整天都在准备器材,我也没有再去打扰她。
但直到我走上舞台,开始表演前,我都仍在想着和临光学姐的谈话。
我知道她有什么没说,那些逃脱制裁的坏人,那些仍受冤屈的好人,这样的人她恐怕见过不少。
那为什么,她还会有这样的热情?
灯光打了过来,我架好琴,闭上眼睛,开始了演奏。
我在其他学校读初中时,会在节日时穿上华丽的礼服,站在舞台正中央,把练习的曲子分秒不差地演奏一遍,然后台下就会响起掌声,接着大家就会夸我,与我合影。
我会尝试鼓励他们,但他们还没听清我说了什么,就开始表示赞同,并说我善良,又说我谦虚。
带着过去的回忆,带着对学姐的思考,我踩着舞台上的落雪,向前迈了一步。
我也幻想过外面的美好,幻想过一个充满正义的世界,幻想过浪漫、幻想过诗,在那样的情况下,我第一次听见了我现在演奏的这首曲子。
我开始放开脚步,在激烈的时候大踏步前进,在舒缓的时候缓缓后退,然后转身、踮脚、回头。
一个好人拿回了清白有什么用?
我仅在今晚受到瞩目又有什么用?
一步,能跨多远?
曲子逐渐舒缓,我睁开眼看向台下。
聚光灯打在我身上,台下一片黑暗,仅能看到前两排。
这时,我注意到了一个初中的学妹。
她在和我对上眼神的瞬间就别过了头,但我还是隐约看到了她眼里的东西。
不同于我过去看到的眼神,不是赞美、嫉妒、渴求……而是向往。
她想成为我。
镇上的法庭常有学生去旁听,在过去的某一次,坐在旁听席里的临光学姐,也是那样的眼神吗?
许久以前,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时的我……也是吗?
最后一个音符归入沉寂,短暂的沉默后,掌声响起,灯光从我身上移开,回到了观众席。
随后我才注意到,有着那样眼神的人,比我想象中的要多得多。
我忽然想起了临光学姐和我讲的那些故事。
一个好人拿回了清白,更多的好人在暗处注视着。
希望在眼里燃起,光在人群中传播。
我向他们行了个礼,走下了舞台。
我记不太清当晚后续的节目有哪些,我只记得大家似乎都很热情。
表演结束后,我找到了临光学姐,帮她一起搬运需要收走的器材。
之后,我又和她聊了许多,关于她的理想,关于我的期望。
她并没有放弃对公正的追求,只是她无法忽视眼前的人。
她的路还长,她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努力、去改变……
我也一样。
她第二天下午就离开了,我在她上车前叫住了她,并向她递出了一张节目登记单,希望她能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
我没有注意她当时的表情,只记得我收起卡片后向她表示了谢意,然后告辞,小步离开。
在经过拐角之后,我的步伐轻快了许多,而后又变成了小跑,也再止不住笑意。
那是我自己临时做的节目单,时间在两年后,我在学校的最后一个艺术节。
“《探戈舞曲》
表演者:薇薇安娜·德罗斯特、玛嘉烈•临光”
但写的途中不管怎么改都感觉不对劲,最后把全文删了,只在脑子里留下“不应只放眼远方,也要珍视眼前。”的想法后,把主视角换成了薇薇安娜,然后感觉各种顺畅。
在原本的预想中,临光和薇薇安娜互相认同后,结局会停在两个人一起报名舞蹈的时候,后面切到薇薇安娜视角时,我也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想让薇薇安娜在临光讲的故事中得到启发,然后决心改变。
是微微安娜会问临光“救下一个人会有什么意义。”,然后临光会给她讲一个人得救了其他人会如何如何得到希望,其他人人会如何如何获得勇气,但写完后我又感觉不对劲了。
我开始去想哪里不对劲,有可能是因为临光的感受是无法描述出来的,是需要去经历一次的,也有可能是因为临光不是一个那么“功利”的人,或许“救一个人”的意义对临光来说就是“有一个人得救了”,仅此而已,但对临光来说已经足够重要了。
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我也觉得这肯定说服不了薇薇安娜,我打算试着让薇薇安娜自己去经历一次。
于是临光原本的观点被删掉了,只留下来一句“意味着一个人得到的清白”,薇薇安娜也会说“我隐约感受到了什么,却还是没能理解她。”
而在最后,薇薇安娜尝试着去突破束缚,然后就有了她看到的台下的一切。
在写这一篇的途中,我全程听着《一步之遥》的音乐,所以最开始想的标题也是一步之遥,本想写出一种临光和薇薇安娜有同一个理想,但两人身上又有着这样那样的相似或不同,就像跳舞一样不断靠近,却又总是差了那么一步的朦胧感。
但最后我发现“一步之遥”更像是在落雪中缓缓起舞,而薇薇安娜最后的改变是踩着雪花坚毅地向前踏出一步,于是标题又改成了《一步》。
我感觉这就是写文最大的乐趣,不管最开始的想法是什么样,在尝试过去理解人物后,人物会凑到作者耳边告诉作者她会怎么做,作者就像个转述者一样把她说的话记下来,最后写出来一个和刚开始的预想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故事,这真的是一件非常有趣也非常开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