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量私设注意
*贯穿前代文明和现泰拉时间线
*试图写出博士的恶灵感
*每日一更
1.
我再度想起了那个午后。那时她是另一幅面孔,奇怪的是,过去如此漫长的时间后,她的那抹微笑仍旧在我头脑中清晰可见。想来,这大概因为我并不是“标准人类”。
“博士,你在做什么?“
我在挖掘一个蚁巢。将融化的铝水灌注进这些昆虫的巢穴,将其挖出,待冲洗干净后,你就能得到一个奇异的银色几何形体,由自然的本能而非理性的精确计算所铸造。有些人会觉得有趣,有些人则将其称为“自然的艺术“,但我从来不能理解数学公式以外的艺术。
不过,我做这件事却并非出于某种……更加人性的理由。我只是想要知道双螺旋之中,积累千万年的信息是否能在几何学方面带给我一些启发。我失望地发现,这些昆虫的建筑畸形而扭曲,只是些规律几何图形的拙劣仿品。这让我意识到,自然的造物的确不值得期待。
“寻找灵感。“我转头朝向发话的女性,向她微微鞠躬,”议事会命令我提供地下保存掩体的建筑草图。我想,也许这些昆虫可以带给我一些教益。“
她眉毛上挑。“怪不得你申请了热铝剂。对你来说,这还蛮有趣的。你成功了吗?”
我摇摇头。“它们毫无价值。”
“毫无价值?”她走上前来,浅棕长发掠过我的眼帘,在我鼻尖留下一抹淡香。她俯下身,轻抚蚁巢的银色表面。“它们的存在不需要价值。它们仅仅是……存在。上万个种属,它们已经存在了一亿年,当我们消失,它们也许还会再存在一亿年。我们不过是个短寿得可怜种族,即将死于自身的丰功伟绩,我们有什么资格去用自己的言语和概念丈量一个存在时间长得多的物种?”
“因为你们是人类,而它们只是蚂蚁。”我答道。她很喜欢对显而易见的事情提出质疑,而我从来不能理解她是如何思考的。
“这像是监察者议会的产物会说的话。”她眨了眨眼,“你觉得它们会痛吗,博士?在你把热铝倒在它们头顶时,它们会对这个飞来横祸感到恐惧吗?”
“昆虫没有支撑这类高级神经活动的基础结构。”我指出道。
她笑得很开心。但我总觉得她的笑似乎和标准的笑并不一样,透露出某种悲哀。“你的任务完成的很好。”她说道。
“很高兴您能如此评价我。”我选择了最为客观得体的措辞,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引起标准人类的心理波动。
“来谈谈你自己吧。我一直在想,难道我必须要叫你‘博士’吗?在我们的传统里,直接叫职称既不平常,也不礼貌。况且,学院里大把的‘博士’,到了公共场合,我怎么准确叫到你?总不能叫‘博士博士’吧?”
“您的建议呢?”
她耸耸肩。“我想给你起个名字。你有什么想法吗?”
我摇摇头。“您设计我的目的是准确,客观,有效率地实现目标。名字对我而言并不必要。”
她的眼睛垂下来。“也是。”她说道,“我想,没有名字也挺好的。至少不需要应付那些繁文缛节,签署文件。中午想吃什么?”
“您来定夺吧。”我回答道,“我对此没有任何要求,普瑞塞斯女士。”
她牵起我的手。当时,正值盛夏,气温日渐升高,全球变暖下,一年都比上一年更加“破纪录”。可她冰凉手掌的触感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似乎一千天的骄阳暴晒也抵不过片刻的肌肤相亲。
这大约只是一种认知失调症状。毕竟,我的肉体仍旧是标准人类的模板。
在我们离开学院公园时,我看到一只奇怪的鸟类盘旋在上空。它有着火红的羽翼,灿金的尾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至今都不能确定这陌生的鸟类到底确有其事,还是只是光影与空气产生的幻影。
“博士?博士?”
“嗯?嗯!”我回过神来。阿米娅担心地看着我,而凯尔西仍旧面无表情。有时我会怀疑她是否和我是同一类造物。
“你刚刚走神了。”凯尔希开口道,“这可不常见。”
“是不是太累了?”阿米娅望向我,“最近博士经常工作到深夜。”
我摇摇头。“我没事,只是在思考如何处理整合运动。凯尔希,能不能再讲下简报?“
凯尔希看了我一眼,也没说什么,只是将幻灯片调到最开始的一张,重新说起她说过的每个字。
“三个月前,一支自称为‘整合运动’的军事组织突然出现在乌萨斯境内的切尔诺伯格城。仅仅三天,该城主要防卫力量便被击溃,整个城市落入该组织掌控中。根据官方调查报告,该组织使用了以下策略削弱城市防御……”
这些策略让我深感不安。不对,我是博士,是监察者议会的最终武器,我将保障文明的存续……我是绝对客观,高效,理智的……我没有不安这种机能……
我手心冒汗。我在颤抖。为什么?
“随后切尔诺伯格城中爆发了一系列暴力活动。我们仍然不知道当时的具体情况,但从幸存者的叙述来看,城内当时进入了无政府状态,在有意的放纵甚至鼓励下,感染者掠夺了绝大部分市民的财产,肆意屠杀……罗德岛位于该城内的联络办公室也失去联系,大概率可以确认职员已全部罹难。很遗憾,当时罗德岛本舰正在伊比利亚边境执行挖掘任务,未能赶上救援。”
太熟悉了。这些实在太熟悉了。纯粹的混乱和毁灭……
“只有在废墟上才能建立起新东西。”这是你曾经说过的话。这就是你想要的?为什么在如此惨痛的失败后,你还没放弃?
“随后毗邻切尔诺伯格的数个城市响应整合运动,一个月后,负责平叛的第三集团军被击溃,第五集团军发生哗变,这些城市悉数被其攻陷。现在,乌萨斯已经陷入事实上的全面内战状态。”
你教会了我一切。却又背叛了一切。你为何能抛下所有?
“根据调查,一切都始于这名女子。”屏幕中出现一个白发长角的年轻女性。她的嘴边带着玩味的微笑。
“她原本是现任龙门执政长官魏延吾的侄女,至于她的生父……恕我不能透露。总之,在二十年前,出于某些未知原因,她跟随乌萨斯公爵科西切离开了龙门。三年前,科西切公爵被发现死于自己的宅邸,而她则不知所踪。她再出现的时间地点,便是三个月前的切尔诺伯格。根据资料,她的名字是——”凯尔希顿了顿,“——塔露拉。”
塔露拉。塔露拉。我紧咬双唇,在心里念出这个名字。它是你取的吗?这个名字是否有出人意料的深刻内涵,昭示着你的目的?或者,它只是另一个微妙的玩笑,亦或讽刺?我穷尽所有的语言学知识,也只知道它的发音接近于印第安人语言中的“水流”。但你不是水流,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你是滔天巨浪。
“在切尔诺伯格事件之前,整合运动只是乌萨斯境内一个非法的地下组织,仅仅是一个松散的感染者互助网络。我们只能推测,在某一时间点,塔露拉进入了整合运动,并迅速夺取了该组织的领导权,并将其转变为激进的暴力组织。但我们尚不知道整合运动从什么渠道得到了大批军火,以至于能击溃切尔诺伯格的警察部队和驻防的第三集团军。”
凯尔希的脸仍旧古井无波。但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来她很困惑,阿米娅同样如此。她们无法理解,你是怎么把一个看起来无害的互助小团体打造成一支军队的。
但我理解。关键在于转变。关键并不在于整合运动是什么,而在于你需要的人把整合运动当成什么。你从来都不关心名字的涵义,你关心的是其他人赋予这个名字的是何涵义。
我能想象到,你利用整合运动这个现成的工具,去联系那些最贫穷、最绝望、最痛苦的人群,或者具体点,那些感染者。你很清楚熔炉里的渣滓只要条件合适,也能锻造成钻石。
你肯定耗费了不少口舌,一天演讲三场——也可能是五场。你的花言巧语引诱人群,你用坚定信念凝聚人心。我能想象到,你向无望者许诺希望,向无力者展示力量,向无谋者彰显智慧。你可以轻易操控他们,你用心智哲学铸造了我,没理由不能用心理学伎俩操控几个愚民。
至于那些军火,我想你一定是充分利用了自己公爵之女的政治身份。可能现在圣骏堡宫殿里的几个大臣正在懊恼,自己怎么会信了你的鬼话。
但即便我如此理解你的策略,我却还是无法看透你的内心。为什么你会试图再进行一次无望的战争?
“博士,你认为罗德岛该怎么做?我是说罗德岛在此事的立场。”阿米娅向我问道。
“我们必须介入,阻止整合运动。”我宣布道。
凯尔希一挑眉毛。“以什么名义?”
“国际人道主义救援。只要我们拿出足够的诚意,以及数目可观的药品,沙皇不会拒绝我们的帮助。”
“然后借此派遣干员进入乌萨斯,通过一系列秘密的军事行动影响战争走向?”
我没有否认。事实上这就是我想做的,凯尔希显然很清楚这一点。
“想要恢复乌萨斯的秩序,一些外力帮助是必不可少的。难道你想看着乌萨斯一直陷在内战的泥潭里吗,凯尔希?”我回应道。
“但罗德岛自始至终都是以治愈矿石病为目标的医疗组织。”
“我们以往也会承接军事任务。”我耸耸肩,“这次不会有什么不同。”
“乌萨斯如今局势复杂,军队名义上仍旧服从圣骏堡的沙皇,但不少贵族已经借此机会脱离沙皇的掌控,逐渐成为割据一方的军阀。罗德岛要参与,势必会泥足深陷,想脱身都脱不了。况且,你怎么认为那些乌萨斯的贵族不会将我们当作用完即弃的白手套?”
“我们会帮助沙皇。他需要我们。没有我们的介入,他必输无疑,整合运动会席卷乌萨斯,到时候无论是沙皇、贵族还是军阀都会被一扫而空。等他胜利,乌萨斯的局势重新稳定下来,我很肯定沙皇会为罗德岛提供不少便利。”我顿了顿,“沙皇很清楚那些贵族不可信任,否则他不会想要借国际联军之手铲除整合运动。而我们正好可以给沙皇提供另一个选择。”
“你对自己的判断真的非常自信,博士。”凯尔希说道,我当然听得出她在嘲讽,“你说得好像现在整合运动高唱凯歌,乌萨斯帝国岌岌可危。但据我所知,整合运动至今都被压缩在切尔诺伯格一线。”
“那不过是表象罢了。”我调出乌萨斯的地图,手指划过投射出的全息影像,“乌萨斯军队从未能够真正发起一场对切尔诺伯格有威胁的攻势。他们疲于处理各地爆发的小型叛乱。”
“小规模叛乱对乌萨斯帝国而言并不鲜见。在历史上,他们通常很容易被扑灭。”凯尔希说道。
我点点头。“的确如此。但注意这些叛乱爆发的地点。叛乱集中在乌萨斯的主要粮食产区,靠近萨米一线。”
“因为战事,乌萨斯的征粮活动日益频繁,爆发叛乱并不出奇。”凯尔希说道。
“但这些地方在以往是铁杆的保皇派地区。而且,叛乱并非完全的没有规律;一场叛乱通常伴随着同地区更小规模的叛乱,导致乌萨斯的军方一直疲于奔命。”
“博士的意思是说,这些叛乱是背后有人指使?”阿米娅问道。
“或许吧。而在乌萨斯主要的工业城市,都出现了大规模的罢工潮。”
“罢工都被镇压了。”凯尔希指出道,“这证明乌萨斯的军事和安保力量仍然有效。”
“但他们从未抓到这些罢工的组织者。而且几乎每一次罢工都发生在当地驻军试图响应指挥,前往切尔诺伯格前线打击整合运动时。”
“你说这些都是整合运动所组织的?”凯尔希摇摇头,“不可能。那证明整合运动在乌萨斯已经成为根基深厚的组织。但它始终是一个感染者组织,我不相信它能在扎根在恐惧、排斥感染者的市民阶级中。”
“我必须提醒你,凯尔希,源石工业已经成为泰拉现代文明的基石,而源石工业会催生出庞大的感染者群体。发生罢工的几个城市恰好是乌萨斯最大的几个工业城市,它们供应了这个帝国七成的工业制品,其中也包括数量可观的军火。这几个城市也正是感染者最为密集的城市。”这的确有些牵强了。换做其他情况,我肯定不会认为,有哪个神奇的人物能够跨越一个国度组织起这样复杂而紧密的行动。但如果是她......
“先不谈你的猜测在细节上有多少漏洞。即便真是整合运动有计划地实施了这一切,他们也不可能挡得住乌萨斯的国家战争机器。上个星期,沙皇已命高梭那基将军指挥三个军团向切尔诺伯格进发。我的情报源还表明,一支皇帝内卫部队也在向切尔诺伯格移动。整合运动无法抵御这次攻势。既然叛乱必被平息,罗德岛也不必卷入其中。”
“高梭那基必将失败。”我对此深信不疑。“士兵需要吃饭,弩箭需要补充,这些补给需要城市的工厂来提供。假如这些工厂的工人拒绝开工,那所谓的‘国家战争机器‘就只是摆设,甚至是随时会反咬一口的定时炸弹。不幸的是,从当前形势来看,高梭那基军队的后续补给恰好需要那几座罢工频繁的城市来提供。塔露拉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
凯尔西叹了口气。“无论你再举出几个理由,我都不可能让干员们卷入这种规模的政治冲突。何况你的这些理由充其量算是猜想。”
“可是,凯尔希医生,现在有很多乌萨斯人正在受苦吧?”我刚想反驳凯尔希,阿米娅就率先开口,“战争中不仅是普通人,也有很多感染者流离失所。凯尔希医生,你也看过那些照片和报道,既然罗德岛的职责是保护、治愈感染者,我们不该这时候去帮助他们吗?而且,我想,这一行动也可以提高罗德岛的声誉,让感染者们知道他们有了可以依靠的组织。如果行动成功的话,我想罗德岛以后在乌萨斯境内的活动也会更顺利。”
我赞赏的点了点头。当然是为了她的战略目光,而不是她那廉价的悲悯情绪。
“这些只是理想化的空头支票,但干员们面临的危险是实实在在的。阿米娅,你真的相信能靠博士解决这场内战?”
“我相信。”阿米娅坚定地说道,“没有理由不相信博士。他解决了每一个罗德岛遇到的难题。”
“是啊。”凯尔希死板,面具一样的脸终于显出波澜,看起来像是抽了筋。看得出来,她很无奈。“我理解,她总是胜利。但是从来没有什么人可以一直赢下去。但我猜现在说了也是白说。既然你们都同意介入,那我也不反对了,只有一点我不能让步:在乌萨斯的每场行动我都必须批阅审核。”
我点点头。能只费这点唇舌就说动她已经叫我意外,我本以为还要再花上一个星期,所以这点退让于我而言完全可以接受。
当我起身,想跟着阿米娅走出会议室时,凯尔希却叫住了我。“博士,请留步一下。”
我转过头,狐疑地看着她。从那副扑克脸上我读不出任何信息。
“凯尔希医生?”阿米娅也转过身,但凯尔希只是轻柔地对她说道:“我只是和博士说一下日常事务。最近罗德岛的财务状况有点问题,不过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去忙吧,你不是和医疗部的干员还有个会议吗?”
阿米娅也没有怀疑凯尔希,只是点了点头,就这么走出了会议室。但我猜凯尔希想找我谈的肯定不是什么“日常事务。”
“肯定不是什么日常事务。”我说道。
“这个塔露拉,你认识她?”凯尔希单刀直入。很好,虽然话题很让我意外,但我喜欢这种交流方式。快速,高效,容易抓住重点,因此也容易找到反击机会。
“什么?今天前我甚至都没听说过她的名字。”我平静地回应道。我当然明白这不可能唬住凯尔希,但可以让我了解她是如何得知这一点的。
凯尔希的食指敲打着桌子,眼睛直视着我。“博士,我不是傻瓜,你在观看整合运动和塔露拉的情报时明显不对劲。我们叫了好几次,你都没反应。你从来没出现过这种状况。”
我耸耸肩。“我昨天工作太晚,有些犯困。”
“真的?你要用这个阿米娅随口说出的理由?”
我看着她的眼睛,明白再拒绝下去已无意义。我需要改变策略。
“我的确有些心神不宁。”我承认道,“因为他们的战略十分凑效。这个塔露拉,她有着非同凡响的战略眼光。我刚才说得已经够明显了。”
“你刚才说的全是你自己的猜想。如果你这么自信,只有一种可能:你很熟悉她。”凯尔希说道。
“我是熟悉这种策略。凯尔希,在战略战术决策上,我有过一次错误吗?”
凯尔希不再答话,她这下算是再找不出反驳理由。
当然,我也不算说谎,我的确熟悉这种战略。人类的语言交流是座复杂的迷宫,而能够引导你征服迷宫的从来不是谎言,而是只讲出部分的信息。在言辞交锋中,要被引导的从来不该是你,而是对方。
这也是你教会我的,普瑞赛斯。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我不会强求你。”凯尔希仍然直视着我,“我从来不怀疑你的才能,干员们也对你信赖有加。但我不知道你是否信任我们。我甚至不知道你会不会信任任何一个人。你甚至不愿意脱下自己的面罩。”
“我和你目标相同,凯尔希,你很清楚这一点。这不就够了吗?”我简单地答道。
凯尔希起身,走过桌子,打开门。在离开之前,她又回过身来。“特蕾西娅希望那些流浪之人——我这样的人——能够把罗德岛当成自己的家。你会把它当成自己的家吗?你能吗?”
她关上了门,任碰撞声回荡在空荡荡的会议室。
家......
这是个模糊的概念,我从没在意过,此时这个词汇却膨胀,发热,挤压我的胸口。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久远的时间点,残酷而苍白的记忆似乎已经变成褪色的影子,却又牢固的在我的意识中扎根。我又开始憎恨起自己的记忆力。我仍然被束缚在那些时刻中。
“PRTS,调出这个塔露拉的档案。我需要知道所有细节。对了,还有她的养父科西切,他的资料也都给我找来。”我下达了命令。
我在第一次睁开眼时,就已明了自己为何降生。
我不是自然的产物;我是人工的武器,以碱基对和蛋白质铸造,其目的是为了维护人类文明的存续。我的大脑被设计为能够时刻保持高效运转,永远保持客观与理性;相比机器,我更加灵活,相比标准人类,我更具效率。我是一件技术的奇迹。
而我的设计者即是普瑞塞斯。当我从培养罐里下来,她也负责我的教育和引导。毕竟,她是监察者议会中最优秀的。
我们一同在食堂吃饭。我不是很喜欢这种进食方式,它必须要到专门的地点,导致我不得不放下手头的工作。普瑞塞斯说美食是人类的一大享受,但我一向认为味觉和嗅觉只在识别毒素和腐败方面有用,而我完全可以依靠博物学知识和缜密的逻辑推理完成识别。对我而言,这两种感觉只是冗余,一个自然设计上的缺陷。我宁愿靠高热量速食产品来提供能量,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进食上。
食堂的电视机开始播放新闻:华盛顿的大火,香港和上海被淹没,东京爆发瘟疫,干旱和饥荒扩散到整个北非,蝗灾则在南亚和东南亚肆无忌惮。全是些坏消息。
新闻播报结束。普瑞赛斯这时也用完了餐,她优雅地用手帕擦了擦嘴,把餐具收拾了一下,放到桌子一侧。
“那东西正在改变地球环境。从海底传来的数据显示,它甚至在重塑大陆板块,我很确定最近印度尼西亚的海啸就是它的杰作。”普瑞赛斯说道。
我点点头。“从各种证据看,确实如此。”
“人类所剩时间不多了。监察者议会最近明显心急了,他们在要求各地加快工程进度。”
“可以理解的反应。时间现在是个奢侈品,如果想要拯救人类文明,我们必须进一步提高效率。”
“在监察者议会的控制之下。你不觉得这会让计划暴露的风险大大增加吗?”普瑞赛斯歪着头,询问道。
“我确信监察者议会能够处理好。”
“你真的.....非常相信监察者议会。”她的语气里似乎有一丝不满。
“不是相信,是我从设计上讲,必须遵循监察者议会的意志。”我回应道。
“你是这样想的吗?你必须如此,还是想要如此?”
回想起来,普瑞赛斯似乎一直隐隐对我有种期待,但我大概从来没能达到她的期望。“从基因角度来看,对监察者议会的服从是我的必然选择。您很清楚这一点,毕竟是您主导了设计。”
我听到她低低叹息了一声。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哪句话害她失望了。
“算了,时间也到了。我们走吧。”她又抬起头,向我露出熟悉的微笑。
我和普瑞赛斯坐上一辆越野车,一路开往北边。研究基地,也就是陨石的掉落点,位于雷克雅未克北方200公里,已经进入了北极圈。
在当今的世界,南北两极恐怕是唯二还未受混乱浸染的地点;但它们同样也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出去雷克雅未克,视野中便不再有任何文明的迹象,只剩下深冬时节的白色荒原,和堆叠着云朵的青空。
普瑞赛斯开着车,穿梭在死寂之中,越过昨夜大雪袭击的地域,举目望去,便只有青褐色的裸露岩地。数百万年前,它们就是如此样貌,而在数百万年后,它们仍会如此。
被远远抛在我们身后的城市现在看来多么的渺小而易朽。人类,甚至生命,相比这些无机质的岩石不过是过客。但岩石毕竟不能思考,它们也毫无意义可言,百万年的时间凝聚在我眼前,变成短暂的一瞬,而只是因为有了我与普瑞赛斯,时间才终于有了意义。
我和普瑞赛斯就这样穿行在这座时间的坟场中。普瑞赛斯是否也有过此类感慨?我猜大概会有,她总是试图赋予意义。我,人类,蚂蚁,大抵如此。
在接近研究站时,我看到了标志性的白日极光。事实上,它们甚至不该被称作极光,形成这些光辉的并非粒子流,况且极光也不会在白天发生,又如此显眼。这些光芒带有的也并非寻常色彩,而是一种恶心的,非自然的,像是叶斑病叶子颜色一样的枯黄。它就是浮在北极圈上的一道疤痕,盯着它看只会让你感觉到冰冷的恶意与不详。
“那些矿物,我们已经决定名称了。‘源石‘。’”普瑞赛斯开口道。
“从语义上讲,最接近的意思是起源之石。”我说道,“这里面是有某些暗示吗?你已经掌握了这些陨石伴生物的本质?”
“某种程度上是吧。你马上就知道了。”
在研究站外迎接我们的是几个穿了全套防化装备的士兵。在例行公事地检查了证件后,我们总算进了研究站。
“普瑞赛斯教授,还有博士,你们好。”一个军官见到我们,上前敬了个礼,“设备已经调整完毕,随时可以启用。”
我和普瑞赛斯走进一个房间,中间便是设备,四壁则是液晶屏幕。等了几分钟后,屏幕纷纷亮起,监察者议会那些人的脸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大多是些老得像是木乃伊的面容。
“普瑞赛斯教授,博士,你们可以开始了。”
普瑞赛斯点点头,示意我去操作。我早就准备好了,便走到仪器控制台旁,校准参数,操作机器,在一阵机械磨合声中,一小块黑色矿石状物质被递送到设备中间的特制容器中。
普瑞赛斯点点头,示意我去操作。我早就准备好了,便走到仪器控制台旁,校准参数,操作机器,在一阵机械磨合声中,一小块黑色矿石状物质被递送到设备中间的特制容器中。随后我按下按钮,一道红色激光落到黑色矿石上;一缕灰烟从上面升起,矿石开始颤动,越来越激烈,看上去简直像是个鲜活跳动的心脏。
过了十几秒后,矿石开始沸腾——我只能如此形容,它现在相比固体,更像是一团形态不固定的液体。最后,它重新稳定下来,不再冒烟,也不再有任何可见的反应。激光已经丝毫不能影响到它。
“如你们所见,这些陨石伴生物有高度的适应性,甚至体现出某种生物性的特点......”
“我们已经知道此事了。”一名议会成员说道。我很不满,想要开口,让议会不要打断,但普瑞赛斯轻轻挥了挥手,制止了我,“我们看过你的报告,普瑞赛斯教授。我们知道正是因为这种高度的适应性,你称之为‘源石’的外来矿物才会影响地球生态圈。你发出会议请求,也不是为了这个吧?”
普瑞赛斯点点头。她指示我调出图片,我照做了。
源石的微观结构图投射在空气中。“源石在微观结构上呈现出怪异的非欧几何,之前即便是超级计算机也难以分析出结构规律。但在博士的帮助下,我们还是找到了规律。”
我对此多少有些骄傲,尽管我明知自己不该有这种情绪。那会损害我的客观性。
“就空间维度上而言,这些结构并非是三维的,而是四维的。”随后另一张投影取代了图片,现在这上面的几何构型显出简洁与优雅,几乎不像是自然的产物,“在进行坐标置换后,我们得到了它的三维构图。而有趣的是,我们发现这一构成与碱基对的组合模式非常近似,换句话说,我怀疑源石是一种生命。”
“它是无机质。”一名议会成员指出道,“至少在组成元素上来讲如此。”
“它是天外之物,而人类迄今为止都未能走出自己的摇篮,无法设想一种无机生命是很正常的事情。”普瑞赛斯耸耸肩,“究其根本,我们只不过是柏拉图寓言中居住在洞穴里的人,误以为影子是唯一的实存之物。也许在宇宙的尺度下,生命的形式没有那么苛刻,甚至连电磁波也可以组成生命......”
“好了,普瑞赛斯教授。就算它是生命,又能如何?它显然不会与我们交流,我也很怀疑它是否有智力可言。我们仍然没有办法阻止它改变整个生态圈。”
“我们没办法改变,但可以尝试适应和保存。”普瑞赛斯拍了拍手,我调整装置,一个玻璃盒包裹着的迷宫出现在房间中央。一只白色的小鼠被放进盒中,它的后背上长满了黑色的源石碎片。它成功穿越迷宫,找到了取食处。经典的实验。
“这只小鼠接受过训练,能够穿过迷宫。当然如你们所见,它与源石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普瑞赛斯说道,接着又拍了拍手。
我释放了另一只小鼠,它没接受过训练。自然,它只是一直在迷宫门口周围打转,焦急地四处乱嗅。它的身上没有源石的痕迹。
“博士开发了一种技术,能够将信息转录进源石之中,类似于利用细菌的DNA承载信息编码。实际上,因为源石的四维结构,它的信息储存容量比现存所有储存设备加起来还要大。把带有信息的源石碎片植入生物体内,它们的神经被源石感染后就会学习到源石携带的一切信息。不过这通常很漫长,但今天我们可以利用电刺激加速这一过程。”
我操控机械臂,抓住乱动的小鼠,给它植入了源石碎片。在电刺激下,很快小鼠的表皮也开始出现源石——源石在增殖。
当这只小鼠再度进入迷宫时,它没有任何停滞的穿过去,到达了取食点。
“借由这一项技术,人类文明的所有成果将会储存在源石之中,直到遥远的未来,我们的一切都将会在已经适应了源石的生物中重现。”普瑞赛斯总结道。听得出来,她很骄傲;我也同样为此感到高兴,尽管理论上说,我不应该有喜悦之类的激烈感情。
但我那时就是这样放纵自己品尝胜利的喜悦。我与普瑞赛斯完成了所有人类都没能完成的壮举,我们完全理解了一个外星来客,并将其转变为文明延续的一件工具。我完成了我的职责,而这一切同样归功于普瑞赛斯——她的灵感,她的聪慧。
我们的成就同样引起了监察者议会的骚动。他们短暂下线了一段时间,随后只有一个议会成员重新连接。
“任何类型的信息都可以编码并被转录进源石,对吧,普瑞赛斯教授?”他问道。
“当然。”
“那么,有没有理论上的可能,把人类的意识编码,转录进源石?”
普瑞赛斯怔住了。“什么?”
我是一件武器。每天我清醒以后,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我都会低声重复这句话:我是一件武器。
一件完美的武器。
可那个想法,一道阴影,总是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不仅是一件武器,我还是个仿制品,模仿那个人类中最优秀的个体。但我从来不是人类;不,我比人类更优越,因为我去除掉了人类基因中的固有缺陷。没有任何生物能像我一样精确而客观的看待事物。我不这么想,晚上就会睡不着觉。
不幸地是,我只有一个,愚蠢而傲慢的人类却数不胜数。高梭那基这个傻瓜,我提醒过他,此时并不是一个攻打切尔诺伯格的好时机,但他不以为然,我的所有建议他全部当了耳旁风。不过我又能期待什么?即便换了一茬,甚至身体机能都不一样,但人类就是人类,大脑的发达程度与几百万年前的猿猴——现在大概是几千万年前——别无二致。
高梭那基,沙皇的宠儿,被圣骏堡的上流社会视作拯救他们的大英雄,军事院校的高材生,以及从没正经领过兵——甚至都没进行过野外勘探的——白痴,带着2个集团军信心满满地出发,全然无视了现在正值冬春交接时节。他的大军走到半路,发现积雪消融后,道路变成了泥地,他们搭乘的军用陆行舰原本是为冻土准备,结果现在全都陷进了泥泞中。
八岁的小孩都能预料到后果——高梭那基的军队像蜗牛一样在乌萨斯的广袤大地上爬行,抵达前线的日期比预计足足晚了半个月,而整合运动充分利用这段时间布置了大量防御设施。
当然,现实情况比八岁小孩所能想象出的还要糟糕一点。在高梭那基的集团军一头撞向要塞化的切尔诺伯格同时,暴动像是雨天后的蘑菇一般在集团军身后的城市涌现。
为了确保自己的补给线,高梭那基不得不派出一部分军队协助镇压,这导致了他实际上是在两线作战。于是他大败而回,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实际上要是没有我力排众议派出去一批干员协助撤离,高梭那基的军队大概已经全军覆没,都去见了先代沙皇。
唯一的好消息是,整合运动上层的实力出人意料,他们最终还是杀死了重重护卫下的高梭那基,于是这个除了拖我后腿之外一事无成的贵族将军终于不会再出现在我眼前。
当然,凯尔希对此非常不满,所以她来找我了。
她把一沓报告狠狠甩在了我的桌子上。“你知道这次行动我们损失了多少干员吗?27名。”
“考虑到这次行动成功阻止了集团军的彻底覆灭,我认为这个损失可以接受。”我镇定自若地回答道。我之前就料想到凯尔希可能会为此发难,她就是这样的人。
“可以接受?这就是你对罗德岛牺牲的态度吗?”
“这次行动你也批准了,凯尔希。”
“我批准的是协助撤退的人道主义行动,不是带领一队精锐小队袭击敌方高级指挥官。”凯尔希身体前倾,瞪着我,这个习惯她一直没改——这个冰山一样的人当然不是没有愤怒的情绪,生气时她总会身体前倾,逼视惹恼她的人,“这完全是你在我没有到达前线时的自作主张,博士。”
“以当时的情况来看,不这么做,那我们自己也不能全身而退。到时候恐怕就没有什么人道存在的空间了。”
凯尔希仍然紧盯着我。“这些人原本不必牺牲。”
我有点气恼。凯尔希活得时间远远超过大多数人,怎么还如此短视和感情用事?
“凯尔希,他们牺牲的光荣。他们为了这个世界的稳定和繁荣献出一切,值得纪念!”我说道,“难道在你漫长的生命里,为了维护这个世界的稳定,你难道没有牺牲过别人?”
“没错,我杀过数不清的人,也牺牲过他人的性命。但我绝不会合理化这件事。”凯尔希的语气冰冷异常,“每个死难者的脸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强迫自己不去忘记他们。那你呢,博士,你会记住这些干员的名字多少年?”
“做这种事情能让你晚上睡得更安稳吗?”我反唇相讥,“醒一醒,凯尔希。没有牺牲,就没有胜利。没有胜利,那就什么都没有,你想让罗德岛什么都没做成,就变成历史的尘埃?”
“为了你口中的胜利,你还要牺牲什么?牺牲谁?我吗?还是阿米娅?”凯尔希耳朵上的绒毛全翘了起来。我这才意识到,虽然她仍然摆着一副扑克脸,却已经怒发冲冠了。
但我并不打算就这么退让。
“整合运动是个巨大的威胁!”我冲她喊道,“要是有必要的话,我会牺牲自己去打败她!”
“打败她?听起来你认识这个塔露拉。”凯尔希突然缩回了身体。我愤恨地意识到,我失态了,也许落入了这个狡猾猞猁的陷阱。该死,也许是长久的休眠让我的神经出现了某些病变,竟然被她牵着鼻子走。
“我是说必须打赢整合运动。”我试图扯开话题,“如果我们赢不了,那所有人都输了。”
“一直赢下去,对你而言就真的这么重要?”
“对这个世界而言很重要。”我回答道。
凯尔希摇摇头。“胜利对你而言已经成了执念。你不是单纯的追求胜利,你是想证明自己比某个人强。比她强。”
凯尔希从她口袋里掏出一张信封,递到我面前,“塔露拉派人发来的请柬,指名道姓的邀请‘罗德岛的博士’去切尔诺伯格参加宴会。”
我拿过请柬,上面的笔迹我再熟悉不过。这个混账.....
“就我个人看来,很明显是个陷阱,建议你不要去。但我猜你在看到它的时候就下了决定。”凯尔希顿了顿,“我无意探究你和这个整合运动领袖的关系,博士。但我要提醒你,执念往往会毁掉一个人。”
在凯尔希走出房间之前,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凯尔希,我上次说的,你调查的怎么样了?”
凯尔希停住了。“塔露拉的父亲爱德华的确是个感染者。”她说道。
前往切尔诺伯格的旅程对我来说格外漫长。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塔露拉派出整合运动自己研发的低空飞行器,请我坐着它抵达,而那玩意看起来像是用金属废料临时拼凑起的积木,而且内部显然丝毫没有考虑到乘客舒适性。
在此之前,阿米娅强烈反对我接受邀请,尤其反对乘坐整合运动的载具。她当然有理由认为特意邀请敌方领导乘坐自制载具是别有所图,但我很肯定塔露拉不过是在炫耀自己强大的创造能力。用这种公开邀请的形式欺骗对手进入陷阱,对她而言也太过低级了。
况且,我确实迫不及待地想与这个异军突起,闻名于世的领袖碰面。越早直面这个混蛋,我就能越早制定策略,减小损失,让罗德岛和她继续扯皮下去只会白白浪费我的时间。因此我对整合运动的要求全盘答应,只在阿米娅的再三恳求下,要求了随行两名精英干员作为保镖。塔露拉应允了。
但飞行器一起飞,我就开始后悔自己的选择。终于,在历经4个多小时,充满颠簸和呕吐的,灾难般的空中旅行后——老实说,我宁愿在半路上就发生空难结束这种折磨——我终于抵达了切尔诺伯格。
一落地,我就我看见了她。带着笑意,长着典型泰拉人类的脸,穿着一套艳俗,华而不实的黑色礼裙。
于是,在航空旅程的尾巴,我吐了最后一次。
“看起来罗德岛的博士不太习惯空中旅行。”塔露拉走上前来,一脸玩味地看着我。
“我保证这只是因为你们的飞行器太过粗糙。”我回应她道。
塔露拉看了看站在我身旁,警惕地握着武器的精英干员。“你不会想要让其他人介入我们的......私人领域内吧?”她摊了摊手,“不过事实上我也遇到了这方面的麻烦,好不容才说服我的两位保护者。我可给他们打了你也会做出相同选择的包票。”
私人领域。哼。不过的确,我跟她要谈的有不少......没法示于人。
我看了看塔露拉旁边的两名显然是精英的人物。一个身形高大,全身重装,持着钢戟,想必就是传说中的温迪戈爱国者;另一个则是个卡斯特,其貌不扬,但是周围却飘着似有似无的冰晶,她大概就是前线士兵盛传的,足以引发大规模暴风雪的“冰雪恶魔”。他们的眼神.....这么说吧,要是能盯死人,那我现在肯定如释重负的卸下责任,拥抱死亡了。
这个欢迎仪式可真够隆重。
“你们二位就呆在这儿吧。我相信整合运动应该会好好招待来客。”
两位精英干员面面相觑。“可是博士,阿米娅特别嘱咐过我们。而且现在是在整合运动大本营.....”
“整合运动不会为难我。要是你们跟着我,那对方也要派自己的精英,到时候难免起冲突,还赴什么宴。”
“可是.....”
“我仍然拥有全权指挥权。”我提醒他们道。“况且,我的判断什么时候出过错?”
精英干员们这才终于松了口。真麻烦。
我和塔露拉随后来到了一辆源石车前。她拉开车门,向我鞠了一躬,“请。我猜你到现在还没有驾照吧。”
“当然没有。毕竟你从来没教过我。”我气呼呼地说道,径直坐在了副座。这混账,竟然到了现在还在拿这事揶揄我。
但她显然乐在其中,笑盈盈地自己坐在了驾驶座,开动源石车。
离开空港后,我们驶入了切尔诺伯格城区。令我大为惊讶地是,预想中黑帮横行的混乱街头、燃烧的店铺和随处可见的吊死尸体并没有出现。城市里似乎出现了某种城市结构的重组:许多店铺被改做他用,街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物资分发点、公共露天厨房和其他服务点。我们还途径了几个集市,显然是这里的居民自己开辟的交换空间,里面堆满了各种自制货品。
“怎么,和你的想象不太一样?”塔露拉问道。
“我确实没想到这里这么平静和......正常。”我承认道,“那些逃出来的人把切尔诺伯格说成是地狱。”
“哈哈哈哈!”她放声大笑,引得周边行人纷纷侧目,“小头寡脑的市民阶层的确会这么想,尤其是他们的店铺被强制征收,银行和股票纷纷失效的时候。”她耸耸肩,“但是生活在这里的人如你所见,大部分都找到了另一条新的路。他们学会了如何自我管理,而不是跟着远在圣骏堡的沙皇指挥棒走。”
我们最终抵达了一座金碧辉煌,堪称宫殿的建筑,在它的北边,则是我们刚刚经过的大型贫民窟。我阅读过切尔诺伯格的档案,知道这个建筑属于这里的市长,一个脑满肠肥,靠着亲戚关系爬上来的纯种废物官僚。这里的每块砖瓦都源于他搜刮的民脂民膏,而在这座高耸建筑的阴影下,在用铁皮和土砖搭建的棚户区里,是数十万用血汗推动这座城市工业齿轮的感染者工人。切尔诺伯格的陷落,这位先生要负七成责任;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感慨于人类即便换了一茬,还是如此的短视、愚蠢、汲汲于个人欲望。他们真是无可救药。
好在,市长先生据我所知早在切尔诺伯格暴乱发生30分钟时,就在出逃的时候被不知哪来的整合运动暴徒砍成了肉酱,因此不会再跳出来碍我的眼。
“进吧。”塔露拉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为我推开门。
我们在市长的餐厅落座。上好的红木,表明原主人很有品味,不过我和塔露拉都不怎么在意这一点。
首先上来的是前菜:一些沙拉,餐前汤,软面包。都是些稀松平常的食物。
“看起来切尔诺伯格并不缺面包了。”我说道。
塔露拉耸耸肩。“周围的城市和农村给了我们不少帮助。”她优雅地——故作姿态——叉起一块甘蓝,放进嘴里,“怎么样,我的穿着是不是让你耳目一新?”
“庸俗的和你相得益彰。”我回答道。
这似乎逗乐了她,她的大笑声回荡在餐厅里很长时间才停止。
“你到底是谁?整合运动的塔露拉,还是......那个普瑞赛斯?”我决定开门见山,直接问她道。
她停下笑,换成她常用的,让人猜不透这人心里在想什么的微笑脸,“很难说清楚。我猜实验应该成功了,我的意识被刻录进源石之中,直到在这久远的未来,我在这个名叫塔露拉的女孩身上苏醒。”
“所以你是鸠占鹊巢了?”我厌恶地说道,“啊哈,你在转移意识的时候,意识到自己会杀掉一个无辜女孩吗?”
她摇摇头,闭上了眼,双手交握,撑住下巴,仿佛在回想什么。“不,不是侵占。是某种更复杂的......混合。”她叹了口气,“处在源石中是种言语难以形容的感觉。我成了无处不在,布满大地和天空的存在。”
“听起来你在把自己描绘成神明。”
“至少我在描述自己经历时,我希望你能放下自己的讽刺,博士。这是件很严肃的事情。”
她睁开眼睛,转头望向一侧。她的脸上呈现沉思之色,她的眼神表明她并没有在看某个具体而现实的东西,就好像她其实在凝视着虚空。
“无所不在也意味着哪里都不在。那是种比死亡更可怕的感觉,空虚、冰冷之类的常用形容词根本无法形容那种感受,在那里甚至连不存在自身都已消失。我只是一堆在量子层面上无从确认的细节,飘荡在永恒的时间和无尽的空间中......我可是不想再体验一次了。“她叹了口气,“要是我有那么恨监察者议会,我肯定会后悔没让他们将自己录进源石,不过我想任何人都不该体验这般经历,这已经超出了人类所能想象的酷刑范畴。”
“但你还是回来了。”我说道。
她点点头。“科西切的源石法术唤醒了我。我想他的能力归根结底和我发明的意识转移技术很类似,虽然更为原始和粗糙,原理也更加表层。”
“是我们。我们发明的意识转移技术。”我纠正道。
“原理是我发现的。”她反驳说,“总之,科西切的小小法术触碰到了我,我才终于再度将自己的意识集中于一具躯体中。”
科西切。塔露拉的养父。我花了不少时间挖掘资料,甚至是那些早就被遗忘的远古资料,能拿到它们主要归功于凯尔希。最终我得出了结论:科西切在是个不断依靠意识转移,或者类似的东西来逃避死亡的强大术士,很可能自首任萨卡兹魔王时代便存在于世。当然现在看起来他已经灰飞烟灭了。
“看来如我所料,科西切的源石法术类似于我们的发明。你是怎么摆脱他影响的?”我问道。
“说不上有多难。相比我们对源石的理解和利用,他对此的知识充其量算是中世纪炼金术师的经验理解。”她顿了顿,“其实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他将自己的意识分出去一点,你可以把它想象成植物的胚芽。”
“所以相比转移,它更像植入?”我喝了一口餐前酒问道。
“没错。也许更像寄生。假以时日,它会吞噬宿主的原意识,于是科西切就能在另一具躯体上再生。”
“碰见了你,我几乎要为他感到遗憾了。”我说道,“不过为什么偏偏是这次?科西切活了上千年,为什么到了现在才激活了你的意识?”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只能猜测,塔露拉的意志远比科西切以为的强大,他的源石技艺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这导致在微观层面触发了源石的某种机制。我的意识在她的体内重新凝聚成形。”她喝了一大口酒,“我们的意识融合了,至于科西切,我反过来把他的种子当做一个通道,窥见了他的思想和记忆。”
“你看到了什么?”
她挥了挥手,“没什么特别有趣的。在苏醒后,我迫切地想了解这个陌生世界的一切,一个活了几千年的老怪物当然是个不错的信息来源。可惜我翻遍他的脑子,都只能发现宫廷阴谋技巧和陈腐到发臭的意识形态。”她的嘴角撇起象征蔑视的微笑,“至于那些我最想知道的农村社会的状况,科学发展的内在逻辑,地区文化的历史演变等等,我一个都没找到。于是我只好花了很长时间自己去搜集相关资料。”
“难道科西切没有发现不对?”我问道。
“我才是源石承载意识领域的专家,博士。”她慵懒的后仰,“不,他完全没发现。这个蠢货在临死前还表演了一出预言我必将变成他的滑稽剧,浑然不觉我早就不是他骗来的那个人。我几乎有点要同情他了。”
“你在说笑。”
“我当然在说笑。我对他只有蔑视。”她笑了起来,“不过,他还是做出了点贡献。我得知了他与皇帝内卫和贵族们的交易,这让我可以轻而易举的以科西切继承人的身份耍弄这些白痴。切尔诺伯格那么快陷落,他有三成功劳。”
“好啊,所以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一个徘徊在大地上的恶灵,被另一个来自远古的幽灵简简单单的收拾掉?”
“不然你以为呢?我的革命活动进行到一半,结果我本人出于某种道德性原因动摇了,然后他就能借此返回阳间?即便在我们那时候的好莱坞,这种桥段也不流行了,博士。”
“但我仍然不知道你到底是谁。是塔露拉,还是那个我所认识的普瑞赛斯?”我指出道。
她叹了口气。“我说过这很复杂。我是混合了塔露拉人格的普瑞赛斯吗?还是继承了普瑞赛斯记忆的塔露拉?两者皆否,却又可以两者皆是。我最终学会了悬置这个徒劳无益的追问,把精力放在更现实也更紧迫的问题上。”
“你的小小革命。哦,你称之为革命,而我称之为毁灭和虚无主义。我现在可以确定你就是普瑞赛斯了。”我总结道。
她又笑了。“看起来,你还是没走出去啊。”
正餐被人端了上来,都是些稀松平常的蔬菜和肉类。事实上,我也的确没什么胃口。
我紧紧盯着她心安理得的把一大块肉送进嘴里,这动作当然没有什么优雅之处,完全破坏掉了她的那股装腔作势。她总是如此,伪装得一副优雅从容,智慧纯良的样子,但我知道她的真正面目。
“我毫不怀疑你能骗掉这些见寡识少的原始人,但你骗不了我。”我说道,“我了解你。你声称要解放他们,让他们能够自己做决定,成就更伟大的事情,可实际上你不过是把他们当道具,用以自我满足。你这傲慢自大的混球,为了证明你是对的,你很乐意让全世界都陷入火海。”
普瑞赛斯叹了一口气。“我很遗憾到了现在,你还是这么想。博士,如果这些人真的不想反抗,一丁点都不想改变这个世界的话,那我即便巧舌如簧,也什么都做不了。真正做出决定的是他们,而不是我。”
“这恰恰证明愚民缺乏引导,没有人钳制他们,这些生物迟早会自我毁灭。难道你上次的失败不足以证明这点吗?”
“我觉得人们现在在切尔诺伯格过得挺好的。”她喝了一口酒说道。
我冷哼一声。“暂时而已。很快,乌萨斯的军队就会证明你们的胜利不过是个短暂插曲。整合运动无法抵挡国家机器。”
“真的?乌萨斯才刚刚失败过一次。嗯,博士,我建议你早点吃掉这份驼兽肉排,这玩意一凉就又干又柴,难以下咽。”
“我不饿。”我说道。
普瑞赛斯看起来颇为无奈,她把头歪到一边。“博士,你不会现在还惦记着那个愚蠢的任务吧?‘延续人类文明’?但现在这颗星球的标准人类恐怕只有你了。”
“文明并不单纯以人种来划分。”我回答道,“法国人把自己的历史追溯到高卢时期,印度人认为他们的国家连绵不绝,埃及人将远古的王朝视为自己的祖先,中国人干脆把神话当做起源。文明和承载文明的种族无关,只与其形式有关。哪怕现在生存在地表上的早不再是标准人类,但他们仍然可以继承——并维护——人类文明。”
普瑞赛斯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还真的相信这些历史发明?历史是一个连续而不断裂的……客观存在?”她摇摇头,“你的脑袋一定是在休眠时坏掉了。事实上,我甚至不认为真的存在文明这种东西,有的只不过是芸芸众生和他们创造的历史现象。所谓的一个整体的‘人类文明’并不存在,更谈不上重现了。”
“现实显然反对你的理论。”我说道,“他们重现了人类曾有的国度,曾有的文化,甚至是曾有的杀人伎俩。见鬼,我甚至能在伊比利亚吃到正宗的玛格丽特披萨。要是一群腔肠动物创造了这些,我也会毫不犹豫认定它们是人类文明的继承者。”
“那是因为监察者议会把所有重要的文化和技术资料录进了源石,所以这些感染了源石的生命才能表现出与人类社会高度的趋同性。这可是你亲手做的啊,博士。”
“我知道!这难道不是证明了监察者议会的正确性?”我无法理解。我到现在都无法理解。监察者议会也许同样愚蠢,但他们至少知道哪种措施对延续人类文明最好。”
“又是人类文明。”普瑞赛斯表现得越发不耐烦,这也让我愈加愤懑,“你在追逐一个已然消失的幻影。监察者议会口中的‘文明’就是个幻觉!空无一物的概念!”
“第一,它不是幻觉,它切实存在。第二,这是我被创造出的目的。”我手指着普瑞赛斯,“这是你赋予我的目的。可事到如今,你甚至不愿意承认这个目的存在过。但这是我存在的意义,你赋予我的意义!你夺走了它,我却连恨你都做不到,因为我根本没这个机能!”
我呼吸急促,心脏狂跳,不该有的激动流过我的全身。她怎么能在背叛了我一次后,又再度挡在我的前方?我想立刻紧紧扼住她的喉咙,发出质问,然后一把拧断;但我不能。残存的理智告诉我,我不可能战胜一个德拉克。
而她的表情.....我看不出她的表情。她摆上了一副扑克脸,我只在凯尔希身上看见过。
“我很遗憾如此。”她平静地说道,“但对泰拉的人们来说,你的所谓意义只会束缚住他们的潜能。他们不该重复人类社会。他们有能力,也理应该创造一个新世界。现在的泰拉不过是新的旧世界。”
“他们已经在重复了。”我讥讽道。
“我会改变这个局面。”
“靠什么?靠你那衣衫褴褛,弩箭都没摸过几下的感染者、农民和乞丐组成的童子军?”这不仅是嘲笑,更是事实,“你的小小革命到现在为止死了多少人?根据报告,恐怕得有接近四五千吧?打下去,死伤只会更多。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一个建立在尸骸之上,完全不可控的世界?”
“牺牲再所难免。我从来没说过这很容易。”她宣布道。
我盯着她的眼睛。如此澄澈,没有一丝阴霾。里头没有什么阴谋狡计,只有纯粹的坚定。
“你根本不关心泰拉人。你所谓的新世界比你所指斥的作为幻觉的‘文明’好不了多少,一个悬浮的概念。你始终想证明你是对的,你比监察者议会加起来还聪明。从那时起你就是如此傲慢自大,到了今天依旧如是。”
“或许吧。”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我会击溃你。你的整合运动会像大街上的落叶一样被一扫而空!”我冲她咆哮道,“我会证明你什么都不是!我会完成我的任务,而你会被彻底遗忘,甚至成不了历史书页上的一行脚注!”
“在此之前。”她微微一笑,“你不吃饭吗,博士?”
当然,我最终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毕竟这是整合运动的老巢,况且我是自愿来这里,真的动手,先不谈打不打得过,到时肯定有损我的尊严。
计划进展的很顺利。但自从议会命令普瑞赛斯研究利用源石进行意识转移,笑容就从她脸上消失了。她显然很不开心。
我无法理解。我以为能够接下这样一桩挑战,对她来讲理应是件乐事。不管如何,最终我还是成功了。
那天我先给普瑞赛斯打了电话,通知她我有了重大突破;在此之前,我已经把将源石微观结构数据化的关键参数和意识转移的工程建模发给了监察者议会。我想给普瑞赛斯一个惊喜;而我在电话里又是如此欣喜——尽管我极力抑制——以至于没有发现普瑞赛斯对此事异常冷淡的态度。
普瑞赛斯花了大大超出我预计的时间,才来到了实验室。
她衣服穿得松松垮垮,头发也没有打理,眉头紧锁,脸上阴云密布。
“普瑞赛斯,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不过我并没有在意,兴奋冲昏了我的脑袋,让我完全忽视了她表现出的异常,“我成功了!我发现了方程需要的参数,建立了意识传输模型。任务成功了,议会——”
“事实上,我早就发现了。”普瑞赛斯打断我说道。
“什么?”我不太懂她的意思。
“四个月前,我发现了这个参数。我没有建模,因为那会留下电子痕迹,但我很清楚依靠这个参数模型就可以建立起来。”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完全无法理解……
“你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
“没有必要。你肯定会告知议会。”她顿了顿,“说道这个,你发给议会研究成果了吗?”
“当然。为什么不?这是议会的任务。”我摇摇头,“普瑞赛斯,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这个参数是错的?我们的理论还有漏洞?”我心头一紧。
“已经给了吗。”她叹了一口气,“不,理论没有错,模型也很成功。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事根本就是个错误?”
我摇摇头,“没有理由认为监察者议会做了错误决定。他们的计划完全符合逻辑。”
“他们的计划里从没我的位置。”普瑞赛斯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不在议会意识转移的名单里。”
“什么?!”这让我大吃一惊。诚然,普瑞赛斯从来没进入过监察者议会的核心,但是她是源石工程的主导,怎么可能会被议会抛弃?
“而你在名单里,博士。”她凑近我,脸上带着诡异的笑,从她表情里我读不出任何可能意义。她看起来像是在嘲笑,可嘲笑的是谁?我,议会,还是她自己?也许都有。
“监察者议会显然认为我是个不可控因素。喔,这点他们倒也没错。”她继续说道,“而博士,你就易于操控得多了。而且你的知识和技能也完全可以胜任我的工作。”
我立刻意识到普瑞赛斯是对的,换句话说议会的决定合情合理。普瑞赛斯......尽管我从不在意,但细细一想,她的确在很多时候都显得独断专行。她总是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事实上,我的诞生就是她主导的一次意外。
当普瑞赛斯把打造一个活体思维武器道德计划提交上时,几乎所有监察者议会成员都反对——他们认为这是一项全然疯狂,极高风险的行动。普瑞赛斯最后是用一个假项目做了障眼法,挪用资金才成功完成了计划。
监察者议会显然认为普瑞赛斯根本无法掌控。或许,我猜测,监察者议会这个全球性的影子政府,甚至有些畏惧普瑞赛斯。但是她是如何得知这种绝密消息的?
“你从哪听说的?”我问道,“是不是假消息?”
“我也有些小小的蜘蛛。”她把右手指并拢成鸟嘴状,不停张合,“这么说吧,议会网络的防火墙我熟悉的很。”
看来,她是自己挖出了议会的信息。这倒更是确证了议会对她的担忧。一时间,我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好说道:“别担心,议会迟早会发现你对延续文明的作用。”
“延续文明?”她大笑起来,“延续他们自己还差不多。”随后她又眉头紧皱,忧伤爬上了她的脸庞,“监察者议会显然准备抛弃掉所有人,自己苟活。他们决定要躲到遥远的未来,等待另一群智慧生物的崛起,然后利用他们延续自己的权力。”
“这很合理。假如人类文明真的无法拯救,那么就应该保留监察者议会这个最优秀的群体,以便在日后重建文明。”
“最优秀的?你当真这么认为?”这句我可以确定普瑞赛斯完全是在讥讽,“议会其实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他们最大的功绩不过是找到的子宫好一些罢了;相信我,意识转移技术并不是为了什么崇高目的,而完全出自他们的傲慢和懦弱。”
“从逻辑上说,他们仍然掌握了人类社会的绝大多数资源。只有他们才能调动这些资源达成延续文明的目标。”我强调道。我不能理解,普瑞赛斯从十年前就在为监察者议会工作,她怎么今天突然开始反对起议会?
“博士,你仍然这么信任议会?”她伸出手,轻轻托起我的下巴。一个难以理解地,极富挑逗气息的动作。
“我......”也许我应该在此情形下谨慎斟酌语句,但我发现穷尽自己的思维,也找不到承认普瑞赛斯话语的意义。“不。协助监察者议会,保护人类文明,这是我被创造出的目的,这也是你赋予我的目的。不是吗,普瑞赛斯?”
“我赋予你的目的。那你呢,博士?告诉我,你是谁?”
我看着普瑞赛斯的眼睛。我的倒影在她眼眸中清晰可见:戴着面具,身披袍衣,没有面目的人。
“一件武器。我是你打造出的一把武器。”我回答道。我只能如此;除此之外,还会有其他答案吗?
“这样啊。”她松开手,闭上眼,嘴角依旧挂着笑意。“博士,今天恐怕我要早一点回家了。帮我请个病假。”
我愣在原地,想着也许她今天的确心情不好,便没有再说什么。
我应该再和她多谈两句的。
那天以后,她就消失了。源石计划主要负责人突然消失,这可是件大事,监察者议会找了很长时间,终于只能无奈地宣称她失踪了。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成了计划的总负责人。
但这丝毫没有给我带来喜悦;我的内心只有惶惑。在寂静无人的夜晚,我经常性地放下手边的笔,抬头仰望北极上空那诡异的极光,像是一个愚昧的古老占星术士。我不断地自问,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是不是让普瑞赛斯大失所望,她才不辞而别。
不过自始至终我都相信,她迟早有一天会回来。她就是这样的人。
但我没想到,再次见到她,却是在大叛乱中。
战争重新开始后,一连好几天,我都紧紧盯着那张乌萨斯军事地图,思索普瑞赛斯下一步将在何处发起进攻。乌萨斯的将军们没提供过什么有用的建议,一群尸位素餐的蠢材,只能像秃鹫一样找寻胜机,试图从其中分一杯羹。
所有聪明人都看得出来,乌萨斯已然分崩离析,如今他的将军与公爵正像聚集在一个垂死者身旁的乌鸦一般,虎视眈眈,只待帝国一咽气就去扯下一块单属自己的利益。
这群短视鬼,他们完全没意识到,一旦整合运动赢下战争,他们谁都逃不了。到时候整个乌萨斯就没什么“可供抢夺的利益”可言了。不过说到底,我并不关心乌萨斯怎么样,我只在乎能不能赢。
而沙皇无疑给了我这个机会,他让我当了荣誉参谋,让我得以指挥——或者说,让乌萨斯的将军们听得进去我的谏言。不过说到底,沙皇也已经别无选择,只能仰赖我这个外人。好在,我屡次证明自己确实有先见之明,让那些将军们打了几次胜仗,于是虽然他们一开始对我百般刁难,最后却还是要采纳我的建议。
但至今累积的胜利还是太少了,作用还是太低。每次我们取得胜利,普瑞赛斯总能找到另一些机会,让整合运动寻回优势。我们陷入了僵局之中,谁也奈何不了谁。
但一个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了我眼前。砾,我的小小老鼠,钻过了整合运动的重重警戒,深入到了他们的内部之中,然后全身而退,带来一个关键情报。普瑞赛斯将发动一场大规模战役,所有高级干部都将出动,而她本人将会呆在一处秘密基地中——据砾所知,那个秘密基地是位于湖边的一处贵族的私家宅邸。鲜少有人踏足,护卫也很少,显然这是因为普瑞赛斯傲慢地认为德拉克的力量足以保护她自己。
她错了。而这也将是她犯下的最后一个错误。
我把战役的布置告知了将军们,让他们埋伏起来,以在战役中反制整合运动。但这只是诱饵,我将会亲自指挥一个罗德岛的精锐小队,直扑普瑞赛斯的小房子。一旦他们的领袖死亡,整合运动必然作鸟兽散。
当我把作战计划书摆在凯尔希面前时,我确信她会同意这个一劳永逸铲除普瑞赛斯——塔露拉——和整合运动的机会。
她安静地看完了我的计划书。
“博士,你有没有想过,这也许是个陷阱?一个诱饵?”
“不可能!”我一把拿过计划书,翻到情报搜集那一页,“你看见了吗?这是砾花了很长时间才搜集到的情报。要是诱饵的话,这些详细周密的防备和计划怎么解释?”
“敌方指挥官毫无防备的在一个小房子里?就我看来,这确实像是个陷阱。”凯尔希说道。
我双手紧紧按住桌面。她竟然质疑我对普瑞赛斯的了解?“你不知道,凯尔希。她——塔露拉——很自信,甚至到了傲慢的程度。她笃信自己的隐藏目的万无一失,所以才在那里不设军队。她深知隐藏的要义,如果你想要完全扮做一个平民,那你最好就不要把任何军队要素带到自己的住处里。那迟早会露出蛛丝马迹。”
我握住凯尔希的臂膀,“听着,凯尔希,这是我们最大的机会,可能也是唯一的机会。只要杀了她,我们就能战胜整合运动,挽救一切。否则她迟早会把这个世界拖进混乱和战火。”
我从计划书里抽出任务授权书,移到凯尔希跟前,“只要签了字,我们就能完成拯救。”
“签了字就能拯救世界?”凯尔希甩开我,摇了摇头,“你现在听起来更像是个狂热的教士,而不是冷静的战术家,博士。我不能签署这份授权书。我不会让你再白白浪费罗德岛干员的生命。”
“什么?!”
“而且,我在与阿米娅商议后,决定暂时停止你在罗德岛内的一切职务。等到战争结束,或者你冷静下来。”凯尔希宣布道。
我听见了什么?她们是疯了吗?她们简直是疯了!
“该死,凯尔希,你在搞什么鬼?”我猛地一砸桌子,朝她吼道,“你没权利这么做!我们马上就要胜利了!只要这个计划成功!”
“第一,我当然有权利,是我组织了罗德岛,我也有最高任免权。第二,我认为这个计划不会成功。你的胜利只存在于脑海中,博士。”她叹了口气,“博士,你完全变得.......不像你了。三个月来,你在罗德岛呆了多长时间?你天天和乌萨斯的将军贵胄们呆在一起,有什么事根本找不到你。”
“所以这算什么?你嫉妒乌萨斯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所以想把我继续拴在罗德岛?你是什么失去了玩具的小孩子吗?”
“依我看,你才像是个小孩子。一个哭闹着想要别人满足你任性的小孩子。”她又叹了口气,仿佛对什么事情失望透顶,“你已经陷入了完全的偏执中,博士。再强调一遍:这是我和阿米娅共同做出的决定。阿米娅她也非常担心你,你的状况她一直看在眼里。她也希望你能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凯尔希站起身,我试图抓住她,可她一个闪身,避开了我。“也许有一天,你会和我们讲述你的故事,你和那个整合运动领袖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为何会那么渴望战胜她。但我猜肯定不是现在。”
“叛徒!”我朝她喊道,“你们这群叛徒!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要是赢不了她,我们就全完了!”
凯尔希打开门,然后停住了脚。“等你清醒些,博士,也许你会疑惑,也许你还会生气。但是,假如你有任何需要——”凯尔希重重叹了口气,最后无奈说道,“你仍然可以在罗德岛内自由行动。乌萨斯那里我去交涉。如果你有什么想谈的......来找我吧。”她无视了我的咒骂,轻轻关上了门。
好啊,凯尔希,活了几千年的老狐狸精,结果证明和其他人类并无不同,仅仅因为我表现得忽视了她的罗德岛,就决定要把我关在上面。
她真是走大运了,刻在我基因上的职责让我不能就这么轻松地放弃他们,尽管罗德岛现在就是在自杀。
凯尔希以为自己挖出了罗德岛,所以自己是它的主人;她大错特错。是我设计了罗德岛,是我亲眼看见构筑它的第一块砖石落地,也是我看着它完工。我才是那个有着罗德岛最高权限的人。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启了一个隐藏的暗格。我的手枪就静静躺在里面,亮银色的枪身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一件小巧、优雅而致命的武器,来自一个更古老的时代,比现在那些自称“人类”的半兽人所使用的粗制滥造的器械更为精致和有效。它不需要任何源石技艺来驱动,能够限制其威力的仅仅是子弹数量和训练水平。
好在我两样都不缺。
我摸索着自己桌子下面。一,二,三,一块凸起。我按下去,一条密道随即展露在我眼前。军事基地设计的第一要义:优先保证一条能够逃生的秘密通道。
当我逃出来时,正午的太阳几乎要晃晕我的脸。茫茫荒土展现在我眼前,和上一世代相比,现在泰拉的野外真称得上死气沉沉。
我拿起通讯器,联络了砾。“砾,立刻来罗德岛外面见我,带着那副通向塔露拉藏身处的地图。我们有活要干了。”
凯尔希自罗德岛成立,便建立了一个专门干脏活,监视罗德岛干员的sweep部队。我对监控这个陆行舰内部并无兴趣,但秘密部队的重要性,我当然也懂。
在意识转移机器和陆行舰建造计划同时展开后,大量机密信息开始外泄到互联网上。世人惊觉一直有个影子政府操控着社会,更糟的是,现在人类面临灭绝,而这个影子政府却在想着独自苟活。
这理所当然激起了愤怒。但愤怒转化为一场全球规模的大叛乱?这让我和监察者议会始料未及。
然后我们在一场公开的直播中看见了她。一开始穿着兜帽长袍,装扮得跟我差不多。装神弄鬼来愚弄群众,依靠将自身神秘化来树立权威,在历史上这并不鲜见。
但她却随后摘下了自己的帽子,露出了卡其色的长发,明亮的双眼和带着笑意的嘴。
“监察者议会欺骗了你们,隐藏在暗处,在幕后操控这个社会。但我不会。我们的所有活动将是公开进行,所有目的将公开陈述。现在,世界将听到我们的宣言:打倒监察者议会虚伪的控制,捍卫所有人类的尊严与生命。我的名字是普瑞赛斯,我们的组织是团结运动;我们邀请任何一个想要免于压迫,恐惧,和监察者议会控制人加入我们。”
普瑞赛斯。普瑞赛斯!当我看到这段视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甚至无法理解其意义。连着几天,我疯狂寻找视频造假的痕迹,但什么都没找到。
监察者议会的情报部花了好几个月时间才拼凑出了普瑞赛斯的活动轨迹:从离开冰岛后,她就潜伏在了南亚的贫民窟之中。她放弃了所有东西,所有身份,作为一个普通贫民生活在其中,没有留下半点曾经的顶级科学家,监察者议会座上宾的影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到处找不到她。很难想象一个人能够在抛弃了过往所学的技能和知识后,在全世界最落后的贫民窟里安然生存,还逐渐培养出一个庞大的地下组织,但普瑞赛斯就是做到了。
可仅仅理解普瑞赛斯如何建立团结运动已经无关紧要;运动像是野火一般烧遍了非洲,东南亚,中东和南美。更严重的是,团结运动的势力甚至深深扎根在了军队之中,监察者议会所能调动的军队有相当一部分倒戈。甚至连欧洲和北美的政权都在动摇,只有东亚因其强大的国家控制和易于驯服的人民使得团结运动没能在其中建起势力。
不过这对普瑞赛斯来说也已经足够了。他们建起了一支庞大的军队;装备简陋?也许。纪律散漫?运动初期的确如此。乌合之众?绝不是。至少在普瑞赛斯手里不是。他们摧毁了一个又一个国家政权,毁掉了一处有一处的议会站点。计划的速度日益下降,很多资源本就需要从南方国家中运送,如今它们纷纷落入了团结运动的掌控中。
当然,监察者议会试图反击。但那些泡在军事院校的将军们在她面前像是婴儿一般天真,他们总是抓不住给予她致命一击的机会,被她牵着鼻子走。当然很大程度也是因为,频发的城市暴乱大量牵扯了军队的精力。
到了最后,议会只能赶鸭子上架,让我接手全球总指挥。反正解决不了普瑞赛斯,计划也完全推行不下去。
我开始学习,不仅学习军事理论,也学习普瑞赛斯的战略战术。不对,我不承认那是普瑞赛斯。我仍然不能,我怎么可能把放弃了延续人类文明这一重责大任,把全世界拉进战火中的人认作普瑞赛斯?
但随着我与她交手的次数增多,我终于不得不承认,她就是普瑞赛斯。尽管这不是研究,但我仍然能看出她的基本思路。洞察本质,看出脉络,建立假设,演算结构,所有东西都蕴含在团结运动的行动之中。
我和她像是两个镜像般的棋手,以人类的命运作为棋盘。我的思维与她如此相近,每个计划与战略都在提醒我与她的关系。战争撕裂了人类社会,与此同时,气候变得日益糟糕,人类正陷入自我毁灭的涡流。
这让我日益不解,随后不解变成了愤怒,愤怒变成了不顾一切的,质询的冲动。我想抓住普瑞赛斯,想提着她的衣领问她,到底为何会掀起这场战争,为何背弃监察者议会,为何会.......抛下我。她所做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我等到了那个机会。在一次关键性的大战之前,情报部得到了一个线人的情报,普瑞赛斯居住在一个远离前线的小房子里。但这在我看来太像是诱饵,便没有理会。直到战役结束,监察者议会的军队依靠更加优秀的训练和先进的装备打赢,我们从一个俘虏的口中才得知情报部是对的,普瑞赛斯的住处并不是一个陷阱。
我当即搭乘上一架特别机动队的直升机直扑那座房子。普瑞赛斯没有走远,她在战役的最后一刻都在指挥,最后被我们追上。在一番的交火后,出乎我意料的是,她的护卫已经与她接上了头,而且作战手法极为专业,很明显是监察者议会特殊部队的背叛者。
交战到最后,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活了下来。只有我们。
我把她逼到了一个瀑布边上。现在我们终于有了一个谈话的机会。
但在一开始,我只是沉默地盯着她,用我的手枪指着她的头部。
“博士。”她率先开口道。我没有回话。
“你知道现在我想的是什么吗?福尔摩斯与莫里亚蒂。那个瀑布......这很有趣,对吧?《福尔摩斯探案集》是我带你阅读的第一个文学创作。”她的脸上仍然挂着笑意。但她的笑此刻不再能让我感觉到温暖;它只能越发激起我的怒火。
“为什么背叛监察者议会?”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因为他们误入歧途。因为他们根本不配‘监察’人类。”她的笑容消失了。
“那谁配?你吗?”我质问道。事实上,假如她回答“是”,我倒没有那么惊讶。
“不。没人应该支配别人。”她说道,“博士,你看不出来吗?监察者议会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我摇摇头。“你在创造我时从没这么说过,在与我一起工作时也从未提起。”我向前一步,逼视着她,“为什么现在要背叛我们?背叛我?”
“这不是背叛。只是......发现了真相。”她平心静气地说道,“让监察者议会的计划推行下去,人类也只能走向毁灭。”
“所以你要把毁灭提前?看看你做了什么!数百万的死亡,城市变成废墟,农田变成荒地,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博士,让计划继续推行下去,世界依然会如此。”她依然冷静。
冷静,理性,她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从未怀疑过。“那么你满意了吗?”我的声音也冷下来,“最终,你还是输了。不管你有什么计划,现在它们都只是泡影了。”
“的确。”她承认道,“也许我的准备.......仍旧有些不足。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更成功。”
也许在以前,她的赞扬会让我心潮澎湃;可如今,她的这些话语只能为我的怒火添上薪柴。
“你终于认识到这点了?终究,我比你更优秀。”突然间,我说出了这句话。这让我大感惊讶;我之前从未想过会以一种近乎于复仇的姿态与她交谈。但我就是下意识的这么做了;而且我意识到,我很满足。“终究,我阻止了你。人类文明会延续下去。”
“人类文明的延续?我并不这么认为。”普瑞赛斯眉头紧锁,“也许在某些方面,你的确优于我,博士。但监察者议会的狗链束缚了你,让你无法看清眼前的事物,就像监察者议会束缚住了人类。假如没有议会,人类肯定能逃脱毁灭。”
“你就对人类这么有信心?”
“因为我是人类。”她说道,“这证明了这个种族的优秀。人类有着无限的潜力,却被议会的小人们把控。而我就是来接除这种限制的。”
何等的狂妄自大!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普瑞赛斯,智慧的普瑞赛斯,她的内心竟然这般下作。也许我早该发现。
但过了很久之后,我才发真正发现她的这些话语里隐藏的,她作为一个人类的本质。当时我仍然受限于自己过往的经历,并未对此有太大反应。我问了一个我最为关心的问题:“那我呢?我是你的造物,普瑞赛斯,我对你而言到底是什么?”
她露出一个笑。不是那种平日里戏谑的笑,而是一个悲哀的,无可奈何的笑。
“现在,你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她说道,然后一跃而起,在我开枪之前,消失在了下方的瀑布中。
这就是我在被监察者议会的部队找到,满怀着对普瑞赛斯的愤恨朝瀑布下开枪时发生的事情。
抵达目的地后,我让砾呆在房子周围,警戒一切可疑活动。她对此强烈反对,坚持要跟我一同进入房子;但在我的说服下,她还是遵守了命令。
毕竟,的确不能排除有部队还会前来这里的可能。但最大的理由是,我实际上不想放过亲手复仇的机会。我有种感觉,错过了这次,我很可能再也无法与她面对面对峙;反过来讲,这也是终结我与她关系的最大机会。
不过当我踏进房子时,我还是察觉到了一丝不对。窗户和地面打扫得一尘不染,屋内摆设非常整洁,像是为了招待贵客而有意铺陈。
门在我身后关闭,我试了一下,推不开。
我拔出手枪,心里想着:来吧,你这混账,不管你是普瑞赛斯,塔露拉,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我都会宰了你。
我登上了二楼。
二楼到处是镜子,而且为数不少的并非普通镜子,而是扭曲身形的哈哈镜。我的身影倒映在那些镜子里,或高或矮,或者根本不成人形。放眼望去,我仿佛置身于自己组成的丛林里。见鬼的恶趣味。
“啊!你终于来了,博士。真是让我好等啊。”突然之间,普瑞赛斯那讨人厌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老实讲,你真到了这里多少还是让我有些惊讶,何况你还一个人都没带。我还以为你的理性会告诉你这个陷阱。”
“然后和上次一样放跑你?绝不可能!”我冲着空气喊道,“你也许自以为可以靠这种伎俩打败我。你大错特错,我了解你,普瑞赛斯,你逃不出我的枪口。”
“这可未必。我的意思是,我可是在字面意义上是全新的‘我’。”
一发弩箭从角落处射出。我躲闪不及,被划出一个伤口。我看了看自己的伤口,迅速静下心,发现除了些许疼痛外,没有其他典型的中毒症状。那这就只是小伤而已。
但作为一个强大的德拉克,她为何会用冷箭?这种作战方式对她而言实在低效。
也许她不过是害怕我的手枪,这把旧时代的遗物。这说明优势依然在我这边。
我冷哼一声,站起身来。
“智慧的普瑞赛斯,竟然沦落到只敢躲在角落放冷箭?亏你现在还是个德拉克。”我讥讽道,“怎么,你也害怕我手里的枪?”
“有效利用自己的优势,这道理你应该也懂,博士。”话音刚来,我的眼角就瞥见一道影子在镜中快速移到左侧。
我冲左边开枪,打烂了几面镜子;随后又是一支冷箭,从相反方向袭来,我只是看看躲过。
一个小小的障眼法把戏。对我来说不成问题。
“你死定了,普瑞赛斯!你会用这种雕虫小技,就说明已经走投无路。你不可能永远藏下去,等我把你找出来,我会很乐意看你如何向我讨饶。”
“也许不会。啊,我不怀疑你会把我找出,博士。”普瑞赛斯那讨人嫌的讥嘲笑声在我耳边盘旋,“那我保证结果会和你想的大相径庭。比如,也许我是主动求死呢?”
她不过是在迷惑我的心智罢了。我对她说的内容充耳不闻,专注于寻找声音的来源。我随后就放弃了,这混蛋肯定是到处都放了扩音器。
我决定采取另一个方法。慢慢移动到一面墙边,让自己只面对一个方向,全神贯注,只待她射箭,就对着箭过来的方向开一枪。
她肯定是亲自使用弩箭,而这会暴露她的方位,除非她用了什么自动弩箭陷阱,但我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没见到任何机械的痕迹。
当然,代价是我恐怕得结结实实挨上一箭。但以些许疼痛换来普瑞赛斯一条命,这笔交易再划算不过。
普瑞赛斯显然也知道我的打算。很长时间里,她都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射箭;我们就这样互相对峙着,等待其中一人先松懈下来。
但松懈下来的永远不会是我。一道些许的闪光反射在镜中;我迅速判断出方向,朝那里开了一枪。一支箭随即从那里射出。
箭直直射进了我的右肩。
“妈的!”我大喊了一声,疼痛还是有些超出我的忍耐限度。但现在没工夫理会疼痛,我迅速把手枪换到左手,又开了几枪,然后奔跑过去,扒开镜子。
普瑞赛斯就藏在里面的一个坑洞中,鲜血染红了她的衣服,弩箭掉落在一旁。她吐出一口血沫,仍是笑着对我说,“满......满意了吧,博士?”
我把她拖出了藏身处,丢在墙边。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脸上,上面的血色正在迅速消失。再过不久,她就会失血而死。
我举起枪对准她的额头。
“看来德拉克的肉体还不够强韧。”她呼出一口气,“还不开枪吗,博士?”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开枪。扣下扳机,所有的一切,我的噩梦,我的怀念,就都会终结。
“你会失败。”我说道,“你的整合运动全盘计划都被我知晓。沙皇的军队将粉碎他们。”
她艰难地吐出血沫。“这对一个老朋友......可不是好的临别赠言。那份计划书......是假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把握住它,就像你会......来到这里。”
“乌萨斯军有更强的组织性,更先进的装备。无论如何你都不可能赢。”
“我......没法赢,的确。但......他们可以。”她笑了,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死,“我......本就打算死。死在你手里,这......很有仪式感。他们一直依靠我,乃至崇拜......我。也许......也许这就是前次失败的原因。当我作为远离前线的懦夫而死......他们将会得到解放。”
她把头抬起来,望着我,“博士......你的离开......会让乌萨斯军队难以灵活应对他们。”
所以,这的确是个陷阱。不知为何,得知这一点却并没有使我焦躁不安起来,我的内心出奇地平静,仿佛这不是我执意要引导的战争。也或许,我的目标某种意义上已经达成。
“为什么要想死在我的手上?”我问道。
普瑞赛斯伸出手来,想要触碰我的面具。“摘.....摘下来,我想看一下你的脸。”
我摘下面具,任她用冰凉的手掌抚摸我的侧脸。在她的眼睛中,我看到了自己脸庞的倒影,一个远古时代的遗物,纪念一个已不存在的人。一张我无比熟悉的脸。普瑞赛斯的脸。
我是普瑞赛斯的克隆人。
这个自作聪明,傲慢自大的混球,假使说需要创造一个生物计算机,她肯定会使用自己的基因为蓝本。她肯定会认为,只有自己的基因才配得上这个伟大计划。
她以自己的形象创造了我,赋予了我一切,给予了我存在的意义。她一定从其中享受到了扮演神的快感。然后,她毫不留情地夺走了这一切,弃之如敝履。
但她的手.......多么温暖。似乎刚刚触碰到我的冰凉触感不过是种幻觉。它甚至让我放下了枪。
“博士........还记......得那个古人类学研究吗?宗教.......起源于杀戮......镇压恶灵......恐惧食人动物.......自我意识的觉醒是因为憎恨。憎恨动物.....憎恨世界......”她几乎已经无法说出一个完整句子,只能一点点把话吐出来,“你......不是......人类。议会......束缚了.......你对我的恨.......会解放你......成为真正的人类。你做出了........非理性的选择.......不再是工具。我真的......很开心......”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去。她微微抬头,看着外面高悬的太阳。“陈晖洁......我的妹妹......龙门.....喜欢云片糕......照顾好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博.......”她歪了歪头,死了。
砾在三十分钟后找到了我,而我拒绝离开屋子。三个小时后,凯尔希也找来了,两个干员强行把我架走,带回了罗德岛;隔天我知道了前线的情况:两个集团军临阵倒戈,乌萨斯军队全线溃败。显而易见,整合运动思想的传播之深入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我又一次输了。
当然,团结运动自普瑞赛斯消失后,便迅速作鸟兽散了。没了自己的领袖,这些暴民就只是一盘散沙而已。随着物资输送的恢复,计划终于再次推进。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们始终没能发现她的尸体。
与此同时,环境正越来越糟,几乎所有的沿海港口都因为海平面上涨而喂了鱼,地震频发,而以往被认为的死火山又开始重新爆发,黄石的喷发更是直接毁了整个北美,在直接夺走数万条命的同时,引发了全球范围的饥荒。
监察者议会对此的方案很简单——给剩下的人营造一种他们还有救的幻觉。议会宣称将在“稳定地段”营建地下避难所,基本上相当于是些能自给自足的小型聚落。要是没有这么个虚假的安慰,连军队都要造反,团结运动的事情很清楚地表明了这点。
但只有我——以及议会——明白根本不存在什么“稳定地段”。源石正由内而外彻底改变地球的面貌,把它变成——好吧,我也不知道什么样子,也许是它来的那个地方。总之,即便躲到地下,也没什么用。
但罗德岛是个例外。它由我全权负责设计,钛合金构成它的骨架,环氧复合材料是它的肌肉,钛镍合金则是它的皮肤。它是人类文明的最高技术成果,一个科技奇迹,差不多算是可以在地上跑的航天器。但它的规模远比航天器更大,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移动城市。即便被掩埋上万年,我也有信心它能在出土后做一些简单维护,就能恢复运作。
它将成为遥远的未来,监察者议会觉醒时的战略基地。当然,要是他们不能觉醒......毕竟这也是历史上第一次进行意识转移,还是用的外星来客,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因此我将成为一个保险阀,与议会一同前往遥远的未来。假如议会苏醒自己的意识失败,我就要担负起职责,研究为什么失败,如何挽救议会的意识,如有必要,尝试重建人类文明,做好监察者议会回归的准备。这应该不会太难,所有必要的文明信息都已被编译进源石,无论源石将创造出怎样的生命,它们最终都会走上与人类相似的道路。
就像我。我从不能,也没有必要远离我的创造者赋予我的职能。我是一件武器。维系人类文明的武器。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我会履行它,直至我的生命彻底终结。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被放进罗德岛内的冷冻舱,冷聚变的力量将维持它的运转。冷冻舱的旁边便是意识转移装置,我看着监察者议会的成员们鱼贯而入,消失在门后。
冷冻舱的门关闭了。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在我耳边响起,提醒着我在冷冻后苏醒时应该做什么,以保证不留后遗症。这多少有些好笑,因为正是我写下了这些注意事项。
然后我在舱室里看见罗德岛的大门打开了。一个我绝不会想见到的人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她仍旧带着标志性的讥嘲笑容。
普瑞赛斯!她还活着!她是......怎么找到的罗德岛?
“啊,博士。你肯定很奇怪我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她来到冷冻舱口前,把手放在舱罩前,而我只能惊恐地看着她。冷冻程序已经开启,我什么都做不了。“你看,我在议会网络里留的一个小小蜘蛛到现在都没被清楚。而且,我在军队里也颇有些支持者。“她笑着说道。
我狠狠地敲打舱口。不,她不能……
“很遗憾,我也无法停止已经开始的冷冻程序。不过我保证你不会孤独地前往未来。监察者议会企图在抛弃了人们之后攫取永恒,有我在他们就不会成功。当然,即便他们不在了,你仍然会履行他们的职责,你的职责。所以我会跟你一同前往未来。“她凝视着我,目光几乎要贯穿我的灵魂。然后她笑了。“也许我们的命运确实无法分离,博士。毕竟你是我的造物。安心睡吧。我相信我们之间的联系会超越时间和空间。就算是海洋沸腾、大气消失,就算我们的卫星接连坠入重力的漩涡,就算我们的太阳凶恶的膨胀,无情地吃掉它的孩子直至万籁俱寂……我们也一样能再见面。在那用黑暗和星点光芒装饰的文明尽头,我们也一样会再见面。一定。”
我向她大喊大叫,当然毫无效果可言。冷冻舱是完全隔音的,她的话语也是借由冷冻舱的音频设备直接播放在舱室里,而我发现了这个冷冻舱的致命缺陷:我的话无法传出去。信息完全是单向流动。
她拔掉了电源,彻底关掉了音频,于是她的声音也终于消逝。我看着她离开这里,打开意识转移设施的大门,消失在门的另一面。然后麻醉剂开始起效,我最后的意识在无尽的悔恨中跌入黑暗深渊。
这就是我跟普瑞赛斯的故事。
随着圣骏堡的陷落,沙皇政权倒台了,至于沙皇本人,听说他在出逃时被一户农民错认成了强盗,被处了私刑,尸体挂在了一颗老橡树上。
他的军队不是倒戈加入了整合运动,就是抛弃了皇帝,变成乡野匪帮,他们随后也将像匪帮一样被收拾掉。那些短视的军阀和贵族如同洪水前的野兽,惊慌失措地逃离灾难,动作稍慢一些的全上了断头台。
令人恐惧地乌萨斯,泰拉宪兵乌萨斯,“铁蹄声能够撼动半个大地”的乌萨斯,跟着圣骏堡的帝国大殿一起烧成了灰烬。当然,很多势力想从这种混乱中分一杯羹,他们无一例外地发现整合运动不像他们想得那样虚弱。
不久之后,一个新的势力从乌萨斯皇权政权的废墟里升起——我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称其为“国家”。整合运动用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政治组织形式,有理由认为这也是普瑞赛斯生前的杰作。
“前无古人的壮举”——维多利亚那些嗅觉敏锐的报社记者如此形容这场事件。的确,从来没人想到一群底层暴民、感染者、乞丐和农民组成的乌合之众竟然战胜了最强大的战争机器之一。
但始作俑者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切。不,我想普瑞赛斯早就预见到了。但整合运动仅仅是为她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宣告她们的领袖——前领袖——死于乌萨斯军派来的刺客。有流言称塔露拉是个懦夫,在大战开始后躲在一个乡下的屋子里,直到她贪婪的仆人为了一笔赏钱刺死在了浴池里。传说有模有样,绘声绘色,很多人都信了这套说辞。
有理由认为,这也是普瑞赛斯的安排,她就是想要整合运动忘记她,最好根本连名字都不要提起。如若不然,整合运动就会始终笼罩在她的阴影之下,无法创造出独属于他们的新路。当然也许不是,我觉得以普瑞赛斯性格,她一定觉得不需要搞这么多身后计划,她所带领的那些人也会自己寻找出路。
至于我自己,我发现一直驱使我的那股火焰突然消失了。她的死亡浇灭了我心中的情绪,我发现这段时间里,我很难对什么事情有激烈的感情。我只是......对一切泰然处之,而阿米娅在正式解除了我的职务后,自苏醒以来头一次,我有机会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尝试找出到底哪里出了错。
所以当我被邀请出席整合运动政权的成立仪式时,我没什么感觉。凯尔希和阿米娅很惊讶,她们还以为整合运动会秋后算账,事实却是他们现在愿意对罗德岛的活动大开绿灯。
我在整场仪式见到了不少的达官贵人:维多利亚的皇家信使,哥伦比亚的外交官,双子女皇的特使,还有龙门和炎国的监察使。一年前,在整合运动刚刚起势时,他们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两个月前,他们像鬣狗一样忙不迭地试图从乌萨斯皇权的失败里撕下一块肉,顺便互相提防和打击整合运动。而现在,他们人模狗样,带着假惺惺地笑,喝着红酒,高谈阔论着未来的合作,祝贺“整合运动给古老乌萨斯大地带来的新生。”甚至有几个从卡兹戴尔来得萨卡兹复国主义者,他们从其他人那里讨不到好处,就想来这里碰碰运气,毕竟整合运动的新任军事负责人是个温迪戈。
老实讲,我有点恶心。不过说到底,打从我第一眼看见这个种族起,我就一直在犯恶心。
没错,我憎恨他们,憎恨泰拉的所有种族。人类已经够糟了,他们的拙劣仿制品?让我服务他们还不如杀了我。
可是我不能。刻在我基因上的本能,它不允许我在有机会延续人类文明时放弃。我是一件武器——这不是形容,这是事实。武器是不配有自由的。
这就是普瑞赛斯,监察者议会创造出的东西。我宁愿从未出生。我被抛弃在了这个陌生而野蛮的世界,尽管我知道归根结底,普瑞赛斯是对的,所谓重建人类文明只是个虚妄幻想,但我仍然不得不为此努力,因为这是我的本能。而一个生物是不能违抗本能的。
所以我恨普瑞赛斯。我恨人类。我恨这颗天杀的星球,还有那些见鬼的源石。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东西,我才诞生,而我甚至不被允许去恨。
我被赋予了远远高于创造者的能力,却受限于基因的锁链。
普瑞赛斯寄希望于憎恨能让我做出非理性行为,这样便能证明我拥有了属于人的自由意志。但她错了。无论自由或不自由,我都没有任何选择可言,我仍然会为延续那个根本不值得延续的人类文明而行动,因为那就是我存在的全部意义。而普瑞赛斯即便现在死了,她也只不过返回了源石,有朝一日她会在另一个人身上重生,那时她仍能够选择自己要去扮演什么角色。
她是自由的鸟类,我却是时间的囚徒,在漫长的时光中只能去追逐一个幻影。
但我发现我依旧很难理解普瑞赛斯;而在同时,我又非常渴望理解她。实际上,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算不算普瑞赛斯。
我去龙门看望了她说的那个妹妹,顺便送了她一盒云片糕。虽然我什么都没告诉她,但她似乎猜出了什么,抿着嘴唇,最后也没有跟我讲出一个字。
普瑞赛斯,或者塔露拉,对我而言仍然是个谜。
于是我决定好好读读她的日记。这东西是我从她的尸体上摸索出来,还沾着她的血迹。我不懂她为什么要在自己选择的生命最后时刻,随身带着它,只能猜测她想让我读到。
我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
自苏醒后,一个问题始终在困扰我:我到底是普瑞赛斯,还是塔露拉?
如今,那些遥远的记忆于我而言只是烟雾涂抹的模糊印象。我不知道那个远古的文明是不是真的存在,还是它们只是在我梦境中出现的狂想。我真的是一个远古的幽灵吗?还是一个被欺骗,被抓走,在黑夜里恐惧着孤独的小女孩?
我到底是谁?
我发现我并不能轻易地在自己的记忆中划分出两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否则我也不会如此困惑。它们掺杂在一起,终于使我相信两者本就一体,尽管逻辑上讲这并不可能。
假如两条并不相交的平行线,属于两个不同世界的记忆紧密纠缠在一起,我如何能够确定自己的人格?假如在我死后,我的意识再度消散在源石之中,此世的经历继承到下一人身上呢?如此循环十几次,当“我”成了一堆记忆的聚合体,“我”又存在于何处?
源石的意识转移功能不是一件逃避死亡的恩赐,它是一个诅咒。
但我想我实在有些多愁善感了。在这个时代,这种对自我意识的思考恐怕是种奢侈;当我在大街上看见沿街乞讨,乞求老爷好心的,带着孩子的穷苦妇女时,我明白我的职责并没有终结。在不可能确定未来到底如何时,把握住当下的现实是唯一的选择。我无法置身事外。
也许这是对我的另一个诅咒。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