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作
道路上沿着车辙卷走的雪在车灯照射下映出泱泱紫黑色,娜塔莉亚一踏一曳脚,脚下泥泞被踩成她靴子形状,明显的脚印在雪地上连缀着,像家乡郊外田垄地鼠探头的坑群。咚咚咚,娜塔莉亚距离我的车越来越近,她脚步声越来越急促,踩出的坑与坑越来越远,她将手里捧着的画框径空甩过车窗落在驾驶座上。
娜塔莉亚拽开深陷的车门,环视道路一周。“卓娅,今天我真的非走不可。”说完她舔一下嘴唇,画框和她的胸贴得紧紧的。“抱歉。”
“这是我父亲的车,有年头了。”我点开火,踩下油门。汽车轰隆隆发出闷响。
“我说过我非常羡慕你。”她言闭匆忙掏出左手回到胸口前比十字。“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我,”她眉毛都蹙皱开,整个人不敢再动,硬生生被十字架订在原地,沉默中汗珠一颗一颗从脸颊滴落。
“我只觉得悲伤。”车稳稳向前行驶着,反光灯闪烁一束诡异的白光映入我的眼帘,我不敢停下,浓烈的自抑与悲伤氛围在我眼前形成个不可率车冲破的牢固结界,我一拳砸向前车窗,怒吼出来。直到隔壁车座动静消失。
“亲爱的娜塔莎,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我话音刚落,娜塔莉亚被反射的半张脸露出痛苦的表情,但她很快就放下,剧烈心跳声逐渐减缓。“这幅画你还是带走吧。”
“我会的。”早露斩钉截铁,一字一顿地说。
接着她腿蹭开了汽车右侧下部收纳,一堆磁带跳跃飞到我身前。这些磁带我之前从未见过,我转瞬想起父亲生前最爱的歌手,对的,他年轻时还有圣骏堡的鼓手朋友。我收起勾连起回漪的记忆,问道:“娜塔莉亚,可以放叶克多的歌吗?”
娜塔莉亚沉默了一会。“不,还是别放,他的死和车祸相关,虽然大人们告诉我,那并不是真的。”
“格罗瓦兹尔的歌可以吗?”
“别,别,”娜塔莉亚情绪突然激动。“他是被自己亲生父亲害死的,他的坠楼自杀是为了避免卡兹戴尔女皇给他父亲的预言,但他没能成功,就,最后,最后还是死在他父亲背上。这都是大人们告诉我的,我不要,我绝对绝对不要!”
“大人们的话,都是大人们的话”我听出她话里的端倪。“你为什么要相信他们和自治团截然不同的两种说法呢?”
“卓娅,你也讨厌我,觉得我这个罪人活该到今天这个境地吗?”她已接近哭腔。
“娜塔莉亚,我是你的朋友,一直都是。”我叹息着放起叶克多的诗改编的歌,但歌手不是叶克多。“你是虔诚信众的话,应该安然面对上帝给予我们的考验,上帝不会让罪人采用他厌恶的方式而死。”
“可是。”她欲言又止,“等一下。”
Сердце бьется все чаще и чаще,И уж я говорю невпопад:
我的心跳动得越来越快,而且我还不合时宜地说:
— Я такой же, как вы, пропащий,Мне теперь не уйти назад.
“我现在是再也回不去了,我已经像你们一样堕落。”
“我厌恶我父亲,他抛弃灾后重建的切城,现在在圣骏堡叙职,是都城交际圈新贵’罗斯托夫’伯爵。”她恶狠狠地咬牙切齿。“可我不再是被大人们摆布的玩偶,我...”
“你是,我们的,杰作。”我接上她的话头。“是我们的杰作。”
“我是乌萨斯学生自治团的杰作,我会用一生为我犯下的罪忏悔,这是我从大家身上学会的。”早露抬起头,凝视雪夜中的路标,银白色亮泽消失在裤口袋里。
“而不是我瞧不起的人,我终究要背叛以诉诸人道的人,为陛下假惺惺排忧解难的佞臣,在权利与财富斗争中将无辜之人作为燃料的恶魔!”
我视线尽头出现炫目的橘黄色车灯,一辆破旧的乌萨斯城际线路的大客车处在车道与桥尾交际处,后视镜里一个身着灰制服的售票员朝我们挥手,示意让我们停车。早露胸脯像波涛来回起伏,可以下车了,我说。车右侧早露一边的车门锁开了,她握紧的拳头终于松开,迟疑地在拖延里解开安全带,慢悠悠地轻柔推动车门把手。她在雪地里脚步像灌完铅般重,每一步都踩到雪底,一瘸一拐,司机仿佛深谙此类离别,面无表情地拉她爬上车。
浓浓黑烟像蛰伏于雪地的蚯蚓越爬越远,直到我破旧的拉达车面前,比我父亲更老的货车开始要一瞬间冲上桥。但货车随即传来一阵异动,娜塔莉亚身影在拉开窗帘后显得格外瞩目,她胸口颜色比棉袄任何一处更深,即使水洒落也不会那么深!她探出头朝我的方向用力嘶喊,但是我听不见!我只能隐约听见几个破碎的字符,我赶紧将车熄火,不顾一切地朝货车冲去,随着我离娜塔莉亚越来越近,我终于听到她在说什么。
“卓娅,卓娅!你给我的画,接着,快,车要开走了!”
货车不留情面,一口气就冲上高耸的桥拱,娜塔莉亚露着血丝的眼睛被泪水浸湿浸透,窗外寒风将她腰肢吹得摇摇晃晃,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边说边解开裤口袋,裁纸刀先从手中抛出去,接着胸前的画也朝我掷来,我向前扑倒,竟然将两件物什稳稳抓起,尽管刚刚离它们还有分明十几米。货车大摇大摆地在卧倒的我前开走了,娜塔莉亚只留着她头在窗外向我呼喊,我目送着货车直至它彻底消失在我眼前。
“留给明天艺术节!卓娅,卓娅,前路已经有我的尽头,永别!”
На московских изогнутых улицах,Умереть, знать, судил мне Бог
在莫斯科,或许苍天注定,我要在曲折的街道倒毙。
我手中攥紧的裁纸刀铁锈的味道在鼻间挥之不去,而画框里早露身着盛装的画像空白留下了斑痕血迹,我明白这幅杰作曾距离死亡的距离,就像娜塔莉亚本人一样近在咫尺过。我的眼泪此时彻底无法抑制,在回想的最后一刻喷若泉涌。
注释:1.文中插入歌曲为Москва —— Монгол Шуудан(蒙古邮局),歌词为叶赛宁诗集中一首。
2.叶克多之死与“车祸相关”,并且死因成谜,原型借鉴了1990年维克多崔因车祸去世。
3.坠楼自杀的歌手,且与叶克多为好友的格罗瓦兹尔,原型是1988年巴希拉乔夫在列宁格勒之死。
4.“反光灯”“反射的白光”中,早露身上发生的是可怕的事(如果没有理解是什么请观察早露后文的小动作),但她始终把属于自己的尊严守护的很好。
爱了爱了!
真是杰作啊…(泣)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岑参 《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栖迟小姐YY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