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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迭香】焉得谖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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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其他平台搬运的旧作。⚠️大量OC/OOC
      【迷迭香】焉得谖草
      I 艾德


      从利兹的护理学校毕业的第二年,我在利西恩*1得到一份新差事。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九月的一个傍晚,我把皮卡倒进车库、收拾起渔获时,接到了朋友的电话——他在莱茵做事,所以我不能透露他的姓名。他说旗下的慈善机构在大湖开了家疗养院,里面有老人也有孤儿,兼做临终关怀。因为目前尚缺人手,在那做护工可能要辛苦些,但薪水相应地会翻两番。
      「我觉得你一定有兴趣」,他的声音在引擎的热气中漂浮,「来的话就把表格返给我吧」。
      兴趣从来不是问题。我的家乡在抹大拉*2的群山环抱中,您可能在旅游画册里看到过她——整个新大陆最刺骨的严冬,还有从第五纪就俯瞰着山谷的松柏。总之,电波送来的职业转机多少显得不真实,但当信使的八旋翼嗡嗡地越过林薮、将申请表投到门前台阶上,我游手好闲的山人生活确实该结束了。
      我的老东家是松荫谷的旧养老院,活脱脱一个腐烂的死水潭。说垃圾场都算抬举这个鬼地方,因为当真住在堆场的黑熊都唾弃它。或许是讨厌老怪物们身上死亡的气味,这群贼眉鼠眼的动物在两个街区外就会躲得远远的。
      我无意掩饰自己的看法——养老院的差事没有任何乐趣可言,支持着我在那里干了一年的只有一点稀薄的道德感,即自己的工作是不可或缺的,是在为社区做贡献。然而为老不尊的混蛋们每时每刻都在消磨人的耐心:他们的脑子饱受酒精毒害,一天到晚骂骂咧咧在走廊上游来荡去,抱怨着护士给他们打了假药、一定是假药让他们犯了风湿。稍好一些的活计是照顾痴呆的老人。他们不会威胁拿左轮枪打烂你的脑袋,但那着实是对良心的折磨。老贝丝是那层楼能记得我的少数住客之一,也最让我头疼——这糊涂老太太认为我是她的儿子。
      「你又瘦了」,她抻起老腰,扶着老花眼镜,「开罗的那些人,肯定没给你好东西吃。」
      我不能否认——这是他妈的护工守则上写的,只能附和着,等待她花上几个钟头,从华夫饼烘焙说到玫瑰花的剪枝。有时候这是一种幸运,因为照护老太太总比那些真正的脏活强——更多的日子,你要面对疾病和死亡,负责打电话请教士给临终的老人念经,清理病房,承办葬礼。一眨眼的功夫,床上又是一套尘不染的被单,前几天还在骂你倒尿盆太慢的老头就这么消失了。服务更多的人?为了捞钱?我没有那么高尚,也没那么功利。朋友说那是综合疗养院,有年轻人也有孩子。正如从地狱生还的俄耳浦斯,只有头也不回地逃开,才能阻止死亡的阴影消耗我。
      新世界的大门就在眼前。几乎不假思索地,我把渔具和泄了气的橡皮艇一起装了车。那儿的护工有没有时间钓鱼?我不清楚。然而疗养院地处湖区,它的名字更让我觉得,那里必定有一条大河。再说了,发烧友的行动从来不需要理由,毕竟「山就在那里」。
      在山谷的最后一天,人事的老妖婆打电话叫我回值班室,「收拾你的烂摊子」。这当然是她没口德的说法,我留在养老院的全部家当只堪堪装满纸箱。老贝丝坐在走廊上那把摇椅里,看到我抱着箱子,笑眯眯地对我招手。
      「好孩子!把你的奖杯都收好,都收好喽!」
      看来他会打橄榄球,好一个金发碧眼的海报男孩。老贝丝给我看过他的照片,那小子一身的腱子肉断送了他的性命——出兵玻利瓦尔时,他名列先头部队,参加了死亡行军,尸骨无存。你对这样的故事很快就会产生免疫力,因为这里住满了晚景凄凉的老太太,你的大脑必须优先保护自己。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烂泥坑,我便发动车,向高速公路驶去。
      *1 Lethean*2 从「蒙大拿」

      II 艾德


      世界上的人可以分为两种——这是脏兮兮的「食客」餐馆里那个片鱼的狗杂种说的。倒不是对他有什么意见,但这种像从拉特兰经里抄来的屁话我一概不信,更何况他还散发出一股隔夜的酒臭味。「第一种,活着为了开拓未来;第二种,是为了弥补缺憾。艾德,你听我说,你要开拓呜呜呜,嗝儿——」

      第一种、第二种、狗杂种。妈的,差点呕到老子头上。护理学校里教哲学的老家伙说,爱琴人最喜欢喝酒吹牛逼,还有个王八蛋索性天天睡在酒桶里。这么说来,他可能真是个做哲学家的料。我俩还光着屁股到处跑那会儿,他被垃圾场该死的黑熊撵得哭爹喊娘,他老头子抓着猎枪跑出来,吓跑了畜生,还狗日的打着了他的半边卵子。这可能是片鱼佬变成玻璃*1的原因之一。然而我身为专业护工,可顾不上担心自己的屁股。等回过神来,我已经把他扶到马桶前面、拍着他的背顺气了。

      「艾德,我要说我的,呕,缺憾——」狗娘养的冷不丁往后一仰,过期牛排配啤酒像养老院的臭水喷泉从他嘴里漫出来,我可真担心他被自己噎死。「低头。今朝就一个缺憾,你还晓得是么子啊?」我把他往前摁,「就是个吊破马桶圈,别让姘头看到你屁股给它划烂喽。」

      他死的那天不归我当班。事情发生在下午,我正躺在划子上,温柔地抚摸被斧头背砸了个半死的大马哈鱼,想着晚上把这十几斤的好伙计交给他。找到片鱼佬时,他歪在刚晾干的床单上,电话丢在一边,店里的刀掉在地上,颈椎从脖子一边的断口戳了出来。

      片鱼佬在草坪下面仰躺着。等到大雨和着泥水漏下去,这个姿势会让他被噎死。他那该死的情人穿着人模狗样的条纹西服,从山外面开车跑了过来。这个陌生男人能有几个蛋呢?我拿着「食客」的剔骨刀,满脑子想着把他的脏东西扔给黑瞎子。他装模作样地往死者脚头放了束花,好像个高贵的高卢牧师。那丛植物瘦小而萎顿,活像刚从路边薅来的。

      我没来得及看清路边的花丛——老皮卡在国道上平稳地行驶,高速出口的标志一闪而过。一家子野熊从松林的翠绿里探出头来。天灾后他们就逐人家而栖,抢走他们吃剩的披萨。果然,不一会儿,烟波浩荡的湖水轰然泻入视野,水边遥遥泛起一排白色的小楼。利西恩到了。
      *1 詈词,谓男同。慎用

      III 洛肯


      我离开灯红酒绿的利兹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总辖司说,他们在湖区盖了新楼,配套齐全,要高级医学员工跟着搬过去,就这么简单。

      回顾在研究院的几年,可谓风平浪静——除了阿茉妮餐厅的那个穷小子。哪怕我动用了一点小手段、叫主厨的高卢遗老把他赶回了老家,他还是难改令人厌恶的情种根性。

      「你个臭片鱼的」——可我不能这么和他一刀两断。我知道,旧世界大儒们搞起了五花八门的平权运动,但这点韵事在美丽的新大陆仍然是极不名誉的。「作为穷学生的我到下町的酒馆里放纵自己,这才开始了孽缘。回忆起来,那时候我一文不名」,我努力组织着语言,想着如何照顾好这乡野小儿滴着烂泥的情绪,留神不让他把泥水溅我一身,「也不愿思考自己的责任。总之,这样的情感生发于兽欲,终归下品。而今,乞食于莱茵的大能,我已然是罗网中的燕雀。这样的关系有多么危险,无需我再多言。」

      你看,我字斟句酌,娓娓道来,写得有礼有节。可我高估了自己的读者。他固然肌肉健美,却心智粗野、感情莽撞、不识抬举,无怪乎他一直在油腻腻的后厨片三文鱼,像只下水道的老鼠。哪怕回去做了村夫,他也腆着脸给我写信,哀求我的怜悯。

      多么恶心。我不得不承认,他那副野兽似的肉体有种别样的滋味,可能在别的地方再难品尝了。然而我既然给自己贴上了理性的标签,就应当舍去这点蝇头小利。很快,恶心升级为恐惧——这头野兽从他的洞穴里咆哮着,威胁我,要把我的事情捅出去,叫整个湖区的体面人捂着鼻子逃开。我在利西恩独立筹建实验室的愿望自然也要功亏一篑。

      那么答案就很明确了:老鼠必须死。

      您有点吃惊?我猜猜…对,是艾德先找到了您,还说了许多关于他们如何情同手足的花言巧语。您是不是被他感动得双泪齐流,就因为他是个命运蹭蹬的穷学生?难您你也和抹大拉的野狗似的自幼失孤,叫他卑鄙地骗取了你的共情?

      不要相信他。

      IV. 艾德


      一,二,——齐!

      Where are you, father?
      You're my world, the life I know.

      儿童合唱团的歌声从落地窗中飘出,白色的纱帘被风吹起,像一片捉摸不定的云彩。九月底的太阳不时被行云半掩,敛去了逼人的炎热,只在湖面慷慨地播撒它温柔的光辉。栽种着垂柳的草坪上散发出一阵刚刚修剪过的怡人气味。电铃的鸣声在门后悠长地回荡,可以想见那是个相当幽深的走廊。

      「埃德华先生!您见怪,孩子们今天在练习」,“G. 西蒙斯,医学博士”,他的工牌上这么写道。皮鞋踏在大理石地砖上,清脆地打着拍子,「这对他们的大脑保养有益。您的工卡在这里,可以稍晚些再做信息登录。现在请跟我来。」

      Where are you, father?
      The day has given away to darkness.

      「舟车劳顿,我个人建议您好好休息。员工宿舍在另一栋楼,您得从这儿,」到了走廊尽头,他举起工牌,腋下夹住文件夹,一只手打开防火门,「穿过庭园,从D座的架空下面过去。还是说,您想让先看看院里的设施?」

      「如果可以的话,」我的好奇心压倒了驱车的疲倦,「我还是想赶快进入状态」。

      「这股劲就对了。」他露齿一笑,恍惚间我看到了那个橄榄球男孩的影子,「从A座开始吧,您的主要工作都在这栋楼。」

      「总共分五层。顶层是员工用的,有实验室,也有医护值班室。」墙上贴着素雅的百合花纹样壁纸,嵌有一幅楼层分布图,「一楼是行政,人事啊,财会啊,都在这儿。相信我,您去申请器材的时候,就不得不和他们打交道了,」他笑了笑,「啊,还有保安室。二楼到四楼,就是病房。」

      「日安,孩子们!如你所见,」透过圆形的观察窗,能看到两个男孩的身影坐在窗边,那里还摆着一个小书架。他敲敲病房的门,拉开来向我示意,「环境都还不错。我们不是冷血的医疗机构,也关注孩子的身心需求。需要阅读,我们就选购书籍;要画画,唱歌,也有器材选用。」

      房门安静地关上。湖面上驶过一艘赛艇,远远可闻号手的呐喊声。那应该也是院里的孩子。两个男孩始终看着窗外,仿佛心神早已被嬉戏的同伴勾去了。

      「啊,你可能注意到了,」他虚握住我的肩膀,带我走向电梯,电子屏此刻停在B1层,「利西恩有很多孪生兄弟姐妹。莱茵致力于攻克疑难杂症,这是医学上的需求。」

      「明白,我有辅修一些药学的课程。地下是做什么用的?」

      「一是停车场,二是做遗体停放。住在A座的都是儿童,所以没有多少不幸的事件。即便有,」他顿了一下,笑着看向我,「我们也相信您身为松荫谷骨干的专业素养。」

      「啊,转回来了。您看,四座建筑是连体的。」

      一边说着话,合唱团的歌声渐渐清晰,大回廊再次出现在眼前。

      「那我还有别的事,您随意转转吧。您还有什么问题的话,现在可以问我。」

      Where are you, father?
      I'm buried in your love sealed with blood.

      「啊,有的。」
      「您尽管说。」
      「这湖里能钓鱼吗?」

      Take me home, take me home…

      「当然可以。」
      他合上文件夹,微笑着鼓起掌来。那些儿童看上去最多十岁,穿着洁白的袍服,怔怔地站在排练室的阶梯上像群安静的鸽子。孤零零的掌声在宽阔的空间中更显悠远。


      V. 洛肯


      春天,委员会审议通过了我的终身职称申请,甚至允许我从次年起招收学生。然而,穴居恶兽的咆哮并未和冰雪一同消散,仍然如同险恶的阴云徘徊在空中,让我整日魂不守舍。

      所幸,学院的严格训练培养了我优异的自制力。即便工作状态极差,我也漂亮地完成了几种新药物的验证。鸟随鸾凤飞腾远,我不禁畅想,倘若完全释放自己的才能,我定会在莱茵成就了不起的大事业。利西恩的新研究院即将建成,数十亿经费绰绰有余,几千个样品活蹦乱跳,正虚位以待有识之士。谁能坐视这样的良机溜走呢?

      您可能没有相应背景,请允许我多嘴做些解说。利兹院长期致力于神经学研究,尤其是实用器件的开发。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法术增幅器——我们知道,术士的力量就源于他们的精神。这无关乎血统或者种族,任何有基本认知能力的人都有操纵法术的潜力。感染者体内的源岩本质是一种放大器件,让术式的运用更加得心应手。对非感染者术士来说,不想冒风险,又不甘人后,就要借助源岩工业装置,达到能量放大的目的。当然了,能量不会凭空「放大」,余量要从器件内部取得,这就是别的故事了。

      后级增幅器十分低效,需要更换工质,操作繁琐,放大倍数也低。玻利瓦尔的驻军里没有一个人喜欢它。有模拟实验证明,从神经层面做文章可能是新的突破口,能真正从源头解决问题。感兴趣的话,我把引用都发给您。这样的器件直接作用于神经的一小部分而不是其释放的能流,可以做得非常轻量化,脊髓法截面直径不过几百微米。我带的组在这方面刊发了很多文章,您也可以看一眼。

      然而,这一切都发生在虚无缥缈的计算机集群里,没有人去做临床试验,让这一革命性的技术真正落地。他们的谨小慎微不是出于道德——哪怕通几个宵,写几本基金,去问DARPA要经费呢。军方什么时候在乎过伦理道德?这纯粹是出于软弱。神经放大是条布满荆棘又看不见光明的道路,难度极高,前无古人。谁想耗上一个组好几代师生,把生命葬送在这种课题上面?现在想来,要是跟着那几个老生命做工程,我或许不会有现在的成就,但手头肯定会更加宽裕。说到底,人各有志。

      拿着聘书,我呼吸着油墨里自由的香味。莱茵利兹院里,成果望我项背的能有几个?尸位素餐的「老生命人」?如果说每年让自己公司的蠢学生发些烂文章走穴就是学术成就的话,他们确实是行家。野熊终于闭上了那张呕出鱼腥味的嘴,老人们也无法凭他们的虚衔压我一头,我已然和他们平级。在他们四处摸金的时候我坚守了学术理想,现在报应终于来了。再也没什么能阻碍我成为利西恩的主管了。

      您问那头野兽怎么样了?世界真小啊。艾德,我和他是老相识了,在医学院的时候认识的。我不由得感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这两个同乡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松荫谷是个小地方,他这么个刚博士毕业的愣头青,跑回家乡的医院独当一面、脑子里幻想着鸥鹭忘机的田园生活,很快就觉得有翅难展啦。谁能忍受在那种死水潭里头和蚊蝇一起吸食新大陆的残羹呢?

      野兽病了——呵,竟因我害了相思病!谁去给他开处方药呢?当然是艾德。我能想象到他穿着洗得掉色的白大褂,在药房的柜台后面强打精神安慰这条大型犬的情景。您清楚了吧。我打电话给艾德,说我就要当主管了,欣欣向荣的莱茵需要他这样的好青年,然后开了个优厚得过分的条件。

      人的精神多么奇妙啊。在精细的生物化学反应和看不见摸不着的「心灵」的鞍点上,岌岌可危地站着野兽动转不灵的影子。我让他轻轻拨动神经递质的天平,这厨子就像中了铅弹的枭鸟,掉到深渊里去没了声息——他当然照做了,因为野兽确实死了。作为一个讲信用的人,我去了松荫谷,掉了几滴泪,顺便验明尸体。我亲自把入职申请递给艾德,连同一束野迷迭香一起,让他永远记住这个秘密。

      八旋翼?邮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要相信他。

      VI. 艾德


      利西恩的生活忙碌而有序。虽然告别了闲云野鹤的日子,但我的荣誉感在此地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莱茵真不愧是大公司,利西恩展现了未来看护事业的全部可能性——机器人在地板和玻璃墙上随时待命,让大厅和窗户一尘不染。护士把药品放在无人车上,它们就自己屁颠屁颠地穿过建筑跑到病床前,连巡线都不用一根。我时常惊异于最新的医学影像系统,哪怕医生远在孟菲斯的大医院,也能对患儿的片子做远程诊断,甚至通过机械臂直接操刀。同事们大多专业而健谈,我和他们的关系也基本和睦。轮休时,我经常和西蒙一起去钓鱼。

      唯一让我不适应的地方,倒是这个月的宁静。松荫谷的老头儿整天大吵大闹,而利西恩的小孩似乎都乖得过分了。他们的生活极高效、极有规律,没有任何动作是我们这些职员意料之外的。早晨七点零分零秒,二楼的全部房门同时打开,每个病房里的孩子自发在门口排成短队。领队老师会轮流带每组孩子做户外活动。我向行政提过一次意见,担心严格规制对儿童的心智不利,得到的答复是人手不足,没法同时确保所有小孩的安全。

      A座的所有儿童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小女孩。「罗斯玛丽」,这是她病号牌上的名字,我一般叫她罗丝——虽然这不会有什么区别,因为这小妮子从不搭理我。她似乎有自闭儿童的早期症状,总是默默地干自己的事情。然而罗丝称得上多才多艺。我常看到她去图书室翻阅艰涩的书籍,在四楼她自己的房间练习小提琴。她虽然拒绝交谈,但并不排斥和我下棋,一般情况下都是她将死我。罗丝的早慧引起了职员们的特别关注。虽然有搞特殊化的嫌疑,但我还是向行政申请,既然带队老师不够,能不能让我兼职辅导她的学业课余活动。他们爽快地答应了。

      十月初的一个星期天,夜凉如水,万籁俱寂,我正和罗丝度过她的天文课时间,教她如何找到明亮的秋季四边形。当那阵奇怪的巨响海啸似的拍打起整栋建筑时,我没有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一方面我没听到这声音太久了;另一方面,这声音远比一般的诡异,让人后背发凉。儿童的哭声,极有「规律」的哭声,像脉冲电流驱策下的蜂鸣器。一连串高亢的哀鸣是如此同步,层层叠叠如同防空警报,简直要刺穿人的耳膜。

      「头好疼。」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还没来得及为她的开言惊喜,海啸的浪峰就开始拍击病房。她瘦小的身子在狂涛上摇晃了一阵,跌了下去。

      「罗丝,罗丝,看着我!」我蹲下去平视她,「你怎么了?我马上带你去医疗部!」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尖叫。和楼下所有孩子同时尖叫。

      「西蒙!西蒙!」

      我一手抱起她,夺路而出。楼道里有一大片深红色的痕迹,像是什么大型动物的鲜血。这动物巨大的肉身绝对挤满了整个楼道,把一条条的污血泼得满天花板都是。等我冲到一楼拍响值班室的门时,她还在高声惨叫。

      门里传来急促的说话声。

      「是的,镇静条件不满足。你等等,有人。」

      他背后是个人高马大的安保,挎着一把自动霰弹枪,墨镜后的眼神看向我的方向。

      「妈的。太糟糕了,艾德,有棕熊闯进来了。」

      他在撒谎。


      VII. 洛肯


      初秋,稳定性测试告一段落,器件已经可以在样本中留置了。虽然稳态仍然依赖药物注射,但这已经是了不起的突破。我组创新地使用了经过取代的稳定剂成分,调节样本在植入手术后的递质水平。一个博后报告称不少样本表现出镇静和嗜睡,这并不让我担心——我只感到如释重负,因为模拟实验预言了这种行为,说明新药剂确实起了作用。

      真正的挑战是即将到来的脉冲响应测试。如果样本对测试EEG*1反应良好,那么特定术式复现所需的复杂波形也应该能够正常迁移。这说起来简单,但失败的后果是灾难性的,「老生命」们的仿真表明,参数选择稍有不慎就会导致样品的不可逆损伤,必须慎之又慎。神经器件涉及的参数空间巨大,但计算组在模拟优化上花了几年的超算时间,还是筛选出了若干组优解。我对他们的工作心怀敬意。

      十月,莱茵慷慨地提供了几百名资深术士的精神记录。万事俱备,我决定在一个周末开始实验。那时候外聘人员最少,也最容易处理突发情况——我已经意识到节外生枝的可能性,但「未来不属于那些软弱的人,而是属于勇者」*2,前总统的话语长久以来鼓舞着我,为了伟大的目标,人们必须承担巨大的风险。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没有一个样本能忍受脉冲序列。实验结果滑稽而令人沮丧,样本像被上了发条似的随着信号有规律地发声,且伴有七度以上疼痛。一个样本因为吃痛赤手空拳砸烂了房门,袭击了研究人员,几乎撕烂了那个博士生的半边脸。当初始化训练信号注入脊髓时,该样本不受控制地辐射极强的能流,A座回廊的半边都被他彻底击碎,像被一大群野象冲撞过一样。安保团队迅速反应,封锁所有到达一层的通道,就地处理样品,并及时叫停了实验。

      您应该能理解,虽然挫折和失败对研究人员是家常便饭,我还是陷入了低落。半个月,宝贵的、毫无进展的三百多个小时。我很内疚,因为高估了参数的可靠性,实验事故可能让整个组受到调查。相信我,那种失望真的令人窒息,我甚至不得不去医疗部,开那些该死的精神药物,那些为被文明社会淘汰的野兽准备的药。山重水复之际,计算组分析了样本响应,提出了一个很有价值的想法。简单地说,应激反应是源信号和样本本征特性的差异过大导致的。您可以搜「非合同神经」这个关键词,会找到几篇很新的文章。如何解决呢?用合同样本的静息波调制要放大的信号。这个波形在稳态测试里面早就采集好了。聚类之后,他们发现类内差异不可忽视,因而更稳妥的方法是平均多个合同样本后确定基波。如果说样本是孪生子中的一个,那么其多个姊妹就是采样的最佳选择。

      利西恩的样本完全满足条件,虽说孪生子最开始是作为对照组被收集的。安全事故伤害了总辖对利西恩的信任,因此主管的我失去了半自治的地位,不得不在重启实验前拟一份详细的提案,然后忐忑地等待。这真是段黑暗时光,但是我们到底挺过来了。总辖对可行性报告态度积极,批准了新一轮实验。

      利兹有一座实验动物慰灵碑,立在医学楼的后院。周围花木繁茂,绿草如茵,而地下就是废弃物发酵池。午休时,我常躺在花园的长椅上,拿帽子半盖住脸,任凭阳光从樟树的叶子间星星点点地落下来。家属院的小孩在花园里打闹,浑然不觉死亡就在脚下。他们和金毛猎犬玩着丢飞盘游戏,并不关心背后的实验室里可能正有另一条狗的静脉被注入空气。此情此景总让我幻想,世上必然有什么形而上的东西——「知识」「真理」「上帝」,随便你怎么称呼它——值得这日以继夜的祭祀。在利西恩回忆起学生时代的小憩时,我心中仍然会充满力量,驱使我走出挫折的阴霾。我坚定了一种信念,即医学拯救人,因而牺牲动物;相应地,为了追求更高的存在,别说昂贵的样本了,我连自己都可以放弃。

      *1 脑电图*2 里根,悼念「挑战者」航天飞机事故遇难者的讲话





      VIII. 罗丝


      「我们去哪?」

      「实验楼。洛肯叔叔需要你待在单间。」

      「我不喜欢他。」

      「我知道。我在那儿陪你,好吗?」

      「他也讨厌你。」

      「当然了。」

      「今天又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细节。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头不晕了。」

      「能记得事情吗?上周说的东西,试着回忆一下?」

      「向南方看,飞马座有三颗星,仙女座一颗。往北延长东侧边,可以找到北极星。」

      「很好。」

      「是那个药对吧?只要我吃了药,就什么都想不起来。」

      「也许吧。」

      「要是我拿了高分,你就带我去划船?」

      「嗯,我保证。」

      「骗子。哥哥们呢?」

      「他们成绩没有你优秀,在三楼做集体测试。罗丝,你是特别的,我真为你骄傲。」


      IX. 艾德


      关于利西恩的袭击事件,我只知道这么多。次日,我们收敛了八具尸体,包括七个孩子和一头熊。这头饿急了的野兽以卡车般的膂力破坏了正门,闯进疗养院横冲直撞。一个孩子的身上有枪伤,棕熊企图扑杀他,安保的流弹在忙乱中击中了他的头部。我们在附近的小教堂埋葬了他们。

      在那场轰动湖区的火灾后,我就离开了利西恩。那是场令人心碎的事故,事情发生时孩子们都在排练室,大火从老化的管线里烧过去,连大门都变形了,没有一个孩子能逃出来。罗丝生了病,我在病房里陪她,这才逃过一劫。

      谢谢你宽慰我,警官。我身为护工,却没再从火场里救几条生命。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饱受良心的谴责。

      就是这些了?

      我可以走了吗?


      X. 洛肯


      总辖不容许实验再次失败,因而我们又花了大量时间进行预研。结论是,为了防止样本应激,还要极大剂量地注射稳定剂,这会直接导致样本的记忆障碍。想来倒也合情合理——要挥洒最新的术式,最适合的画布就是一张白纸。与其担心这种问题,不如去做做仿真,看看孪生子基波携带的记忆信息会不会影响实验。

      我并不迷信,但还是将实验时间定在早晨。朱明承夜、朝阳东升,和成功的实验多么相配!在日夜交替之间,我能感受到命运的低语,告诉我这就是决定未来的一役。第一轮实验用四个样本做基波估计,注入深度镇静的目标样本,共做了100组。其中90多组在解稳态时仍有波动,我们不得不将其回收处理。事到如今,这样的失败落到我心中激不起一丝波澜。重要的是,有一个样本奇迹般地成功了。所有供体术士的能力在其身上完美地复现,且能流密度放大了几百个分贝,一个小小的冲击法术放在她身上足以摧毁半个街区。

      风险归风险,大可将成功率问题写进讨论里。我们得到了对移植术式运用自如的个体,还有什么比这更激动人心呢?哪怕不对外发表,这一重大成果也足以震动整个莱茵。隔着电控玻璃,我看见那个天赐的样本把钢筋拧成麻花,把坦克压成薄饼。我热泪盈眶,一遍一遍读着那可爱的元数据:满九岁,女性,菲林,同族孪生样本数目四,八木-梅森调制,滑动平均……是的!这或许就是成功的秘诀,少说也是一个极佳的初值!我简直想冲进去拥抱她!

      狂喜。狂喜之后,我让西蒙找几个博士,好好整理整理计算组的数据,形成一份详细报告——打出来可能有好几百页。他们动作很快,第二天一早就顶着黑眼圈交了文档。

      乐极生悲。我还没打开信箱转发报告,就接到了莱茵的电话。

      「洛肯博士,今早总辖司遭到了邮件轰炸。你最好解释一下,为什么不顾莱茵的声誉外泄项目,擅自向泰可尼 *1投稿?」

      *1 TeCoNI,Terran Conference of Neural Informatics,泰拉神经信息学会



      XI. 洛肯


      西蒙找的人里一定混进了内鬼,否则谁能掌握如此详细的数据?白天回答质询,夜里准备应询。我整夜整夜地失眠。从实验事故之后,我的药物就没有停过,此时它们显得格外像安慰剂。投稿人是不是我已经不是关键,我主管的实验室发生了莱茵史上数一数二的严重泄密,一切都结束了。总辖下发了指导文件,启动利西恩项目的终结程序。
      真是家亡人散各奔腾。我被要求无害化销毁全部实验材料,外聘人员交由安保部处理。利西恩和我的学术生涯一起归于尘土了。我站到窗前,最后一次揽入这片湖光山色。楼下的回廊传来安保军犬的狂吠,样品的集中处置开始了。
      我锁上房门,吞下了一整瓶药。
      或许是命不该绝,我很快就在痉挛中醒来,发现自己倒在一滩呕吐物里。死亡是肮脏的,卑琐的,和一切幻想与诗歌大相径庭。我像只老鼠似的打着摆子,看到一个凶神般的高大人影站在办公室门前,静静地看着我。窗外传来嘈杂的噼啪声,夜幕低垂。热浪滚滚,火借风势,连湖边的树林都在燃烧。不知是幻觉还是天国已近,我竟在热风中听见了合唱团的声音。火光熊熊,照亮了他的面孔。
      「幸好你还能吐出来。」
      「艾德,是你吗?」
      真是孽缘,在我最绝望、最不体面的关头,救我的命的竟然是这个乡野小子。
      「你猜呢?把这个吃了,催吐,」他把一个胶囊递到我嘴边,「现在没时间把药物清干净,你还是有生命危险。吃了!」
      「艾德,快滚,」我头痛欲裂,吊着一口气说,「让我死吧,让我他妈的一个人待着。」
      我含着那该死的胶囊,根本没力气吞下它。等到安保找到我时,它还卡在喉咙口下不去。
      烟气顺着楼道升上来,弥漫在房间里,我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在原地站了一会,似乎在犹豫是否离开,最后还是走了出去。
      药没起作用。但没有他的救助,我恐怕就不会站在这里说话了,法官阁下。
      我的陈述到此为止。


      XII. 罗丝


      「罗丝,罗丝!别怕,是我。」
      「着火了。」

      Where are you, father?
      You're my world, the life I know.

      「是的,从礼堂烧起来的。快点,我们要离开这儿。」
      「那个人呢?」
      「谁?」
      「我记不得名字了。那个人,你带我去考试的时候,他总在那里。」
      「利西恩要关门了。他死了,他的人都身败名裂,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医生呢?」
      「我不想骗你,罗丝,安保在清场,我们要抓紧时间。」

      Where are you, father?
      The day has given away to darkness.

      「你要带我走吗?」
      「准确地讲,是你带我走,罗丝。我没有力量对付他们。」

      I'm buried in your love sealed with blood.

      「骗子,你要带我去钓鱼。」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火焰从远远的林薮爬上来,点燃了整片天空,火舌间噼里啪啦地飞溅出闪烁的北天星座。夜幕下的高速公路传来警笛的长鸣,枪声在建筑中零星响起,很快便归于沉寂。火光倒映在漆黑的水中,好像在湖底翻卷的暮云。在这神庙般洁白的新古典建筑燃烧的立面前,草坪上两个摇摇晃晃的人影是那么渺小,好像时刻会朝那火烧天的顶部坠落下去。

      Take me home. Take me home.

      他把女孩抱到船中央,回身砍断缆绳。小艇无声地离开湖岸,消失在云霭中。◼️





      ----------------------------------------------------------------------------------------【解释】
      文中的两个讲述者「洛肯」和「艾德」都是不可靠的。下面的解释是「导演剪辑版」。「艾德」的叙述对象可能是某个调查事件的小警察。他装成一幅傻白甜的模样直接欺骗读者,通篇全是鬼话,隐瞒了大量事实:一,间接杀死洛肯的露水情人以求升迁;二,利用照顾罗丝的机会接触实验细节,冒名撰文逼死洛肯,还在他准备自尽时补刀;三,在学生时代就认识洛肯;四,在利西恩时一直参与人体实验。「洛肯」则在某一场庭审上发言。从「是艾德先找到了你」可以看出离艾德的叙述过去了很长时间。洛肯关于自己的研究热情很高,字字是真,不准确的是关于艾德的叙述。他认为后者一直本分地当护工,死到临头都没有察觉杀机。读者可对照洛肯的说法判断艾德在何处说了谎。标题为「罗丝」的小节采用第三人称「上帝」视角,也是还原事件全貌的重要拼图。从和罗丝的对话可以看出艾德对整个实验知情,「棕熊袭击」是谎言。除了这处明显提示,艾德说「带着罗丝跑到一楼的值班室」就已经露出马脚,因为前文交代了职员在五楼值班,他想找西蒙就该急着去五楼,一楼是行政和安保的房间。此外,在洛肯企图自尽时,他直接对罗丝说洛肯死了,暗示给洛肯的胶囊是毒药。
      「洛肯」的名字来自迷迭香档案,有提及「洛肯水箱实验室」及其同名负责人。谖,(1)欺骗,诈伪之词;(2)忘记。又同萱,忘忧草。诗经:「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非常感谢您的阅读。
      2021年9月  
      ★★见习博士
      是长文!喜欢! [s-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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