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会和别人谈论失忆的话题。
阿米娅也好,凯尔希也罢,我们彼此间保持着并不舒心的默契,对其缄口不言。
有时候我认为自己是在害怕,害怕我所遗忘的忽地从不知名的角落浮起,又暗自落下。只留下层层涟漪,望不清深浅。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我不该忘记的人事在其中游离,它们的死尸又何时搁浅。
不是那些……
从令人烦躁的胡思乱想中脱离的我望向桌角的时钟——它正指向下午4点。
推开桌子,踱步到窗户前,那被黯淡,迷蒙的浅灰色阴影笼罩着的疏淡天空,布满着钢铁色的云,中间皱巴着挤着一团哀伤而惨白的云团,像是失明的眼睛。
我不禁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就像目光一直透过云曦,迎着朝霞一般的辉光。
“在那之后,会是天堂吗?”
喃喃自语一般,我忽地问道。
“是的,义人。”
身后传来了爽朗而又柔和的声音,我能听见金属相撞的叮当响声。
“能天使,下午好。”
收拾好心情后,我回过头看向她。那始终明亮的光环,在蒙上一层阴影的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如果你愿意的话,周末我可以带你去教堂礼拜。”
想必是听到了刚才的话,她双手抱十,向我发出了邀请。
“不,我只是……”
我赶忙辩解道,却被对方笑着打断了。
“你只是个忧郁的小老头,对吗?”
就像是知道我是随口一说一样,她坏坏的笑容里满是恶作剧得逞的味道。
尽管如此,我还是能看出她眼眸中闪过的那丝沮丧。
“你是来送货的吗?”
这样难过的天气里,能在闲暇之余和她聊会天,对我来说是不错的休息。
“不,我是来看你的。”
“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有何等魅力,能让对方从老大远的地方特地赶过来。
“是啊,如果是我被关在这样的屋子里,面前摆满这样一大堆文件,一打瞌睡就要被人叫醒,我会疯掉的!所以,义人,我来看你了。”
她乐呵呵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你也该从文件里走出来了,阿米娅告诉我,你已经连续工作12小时了!”
能天使夸张的叫嚷起来,好像我随时都可能猝死在她的面前一样。
“我还不累,能天使。”
一如既往的,带着某种倔强,我否决着。
我知道自己能继续下去的,哪怕是13小时,或是14小时,在一切都完成之前,我还不累,我不会累。
“阿米娅和凯尔希去龙门了”
一针见血的,她把我所谓的固执下的恐慌挑了出来,血淋淋的摆在我面前。
“所以,休息一下吧。”
“可是……”
我挣扎着,却没有阻止她走到我的身边。
她脱去了我的兜帽,用纤细而柔软的手指抚摸着乱蓬蓬的头发。
“没必要那么坚持,义人,你和她们都……太紧张了。”
然后,能天使有些迟疑地扭捏了起来
“所…所以”
“嗯?”
她的声音如此之小,以至于我凑到能天使的脸前才能勉强听清。
“能让我帮你剪头吗?”
我不认为自己的头发是那么的长,长到不得不剪的程度。
它只是欠缺打理而已。
毕竟几乎所有人都只在乎我做了什么,我正在做什么,我的回应是什么。所以,深埋在兜帽下的东西,就显得没那么必要了。更何况,那只是头发。
在能天使执意的要求下,我来到洗浴台前俯下身子,听着淋浴头的水声从一侧响起。
她的指甲不是那么的长,深入发根的指头从额头顺起,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大概是紧张又不怎么熟练的样子,总会在发丝纠缠的地方卡住,于是温柔地仔细分开,又轻轻抚平。
我不知道怎么描述这种感觉。当他人的肌肤触及到你的身体时,尤其是头部隐秘的角落时,那种似于骚痒一般的热流在她梳理过的地方留下了痕迹。
“……”
温度合适的热水从右侧冲来,在她手背的指引下滑过耳根又从脖颈滴下。
随后,洗发露被拍到我的头上,在水的作用下,我能感觉细小的泡沫包裹着每一根头发,让它们膨胀起来。似乎也正因为如此,能天使的力道明显比之前大了很多,有时小指会戳到我的耳垂,引起一阵酥麻的感觉,使我微微发颤。
“啊,我弄疼你了吗?”
对于自己不擅长的事情,能天使总显得有些谨慎,她的手微缩着,没有再发力。
“不,没有,只是有些痒,想笑。”
我解释道,感到她的手指忽然分散了一些,大概是松了一口气。
充分清洗过后,能天使便从带来的包里掏出一条毛巾包住了我的脑袋,用擦拭枪身的手法将我的脑袋狠搓了一阵后,将半晕半就的我扶到了椅子上。
把理发围布围在我身上,理发这才正式开始。
“说起来”
我想起了不久前从德克萨斯那里看到的图片,大概是学生时代的能天使,正端坐在教堂前的石阶上,脸上依旧是那副乐天派的笑容,唯一和现在不同的,是一直垂到膝上的长发。
“你以前是长头发的样子。”
“嗯,因为我不喜欢剪头发。”
我能听到剪刀在她的手上转了一圈的声响,似乎她正点着下巴回想着过去的事情。
“因为那很无聊啊,就这么坐在镜子前,不许带耳机,负责剪头发的一个个又严肃的像凯尔希。”
就像是说着理所当然地事情一样,红发少女不断地发着牢骚。
“于是我会在脑袋里哼着小曲,脚上打着节奏,这样才不至于无聊到发疯。不过一次,我好像踢到了像是杠杆一样的杆子,凳子就咕噜噜地转了起来,然后我一头撞在了老板的下巴上。”
少女切切的笑着,就好像不是自己闯了祸,而是经历了一场冒险一样,既神气又高兴的。
“从那之后我就留长发啦。”
“现在是因为工作吗?”
我猜测着,毕竟物流什么的,长发会不太方便吧。
“当然不是啦,老大也不会在这上面做要求,虽然的确方便了不少,但最主要的是。”
少女有些得意的说着,像是在炫耀一样。
“现在有德克斯萨帮我剪,已经不那么无聊了。”
“哦,嗯。”
我有些不耐烦的回应道,我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color]能天使这家伙,和我不一样,虽然表面上能和任何人打好关系,但真正能被她承认的人很少。]
毫无疑问,她是能被能天使承认的人,她们彼此都是。
显然,我的脑海里浮出了那两人的身影,包括我在内,我认识认可的究竟是过去的那个幽灵,还是真实的,站在我们面前的自己?
我不知道。
在我沉浸于可笑的胡思乱想时,她从身后抱住了我。
“所以呢,义人。”
柔和的吐息绕过脖颈,呵在脸颊两侧,像是被危险的温柔包裹,不可自拔地沉入其中。
“我来了。”
我从围布的缝隙中伸出了手,向上握住了她的。
那切实传达的温度,是属于现在的。
“我想要休息……”
缓缓地,我开了口。
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我在害怕,我害怕每一个可能从我身边离去的人,我们认识的时间太短,我甚至没法准确的写出她们的外貌。
我试着让她们每一个人回来,每一个人不带伤痕的回来。
我害怕每一场战斗,我害怕工作,我害怕黎明。
我只是……累了。
“但我不能。”
“嗯。”
她认真的听着,用梳子梳起一角,手里的剪刀也随之收紧。
伴着“咔嗄,咔嗄”的声响,我能看见黑色发团落在地上,它们都曾是我身上的一部分。
我能感到风逐渐变冷,推子推过一侧的边角。我一直很喜欢这种细小的嗡嗡声,它会让我睡的安稳。
“阿米娅,凯尔希需要我,或者说她们需要曾经的那个我,甚至,我只要站在这里就好,像个方尖碑!”
我无法去遏制自己不去想那些。太多人,有太多人死在营救我的行动了,我的记忆很短,但它满当当地装满了太多人。
“她们也没再和我说起过去的事情,即便是我搜集来的的那一点点微小的记忆,也像是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我或许已经不是那个我了。”
“我们都会忘记很多,义人,最关键的是,你真的想从中摆脱出来吗?”
她支起梳子,梳子划过梳齿的声音随之向后,另一面很快就剪好了。
“我不能,能天使。就像家家酒一样,就算我不是,我依旧要扮演这样的角色。我得继续下去,我得成为那个博士,成为曾经的自己,而不是向前。”
所以,我从未和别人谈过自己的失忆。因为她们需要的是能够带领她们前进的人,而不是从棺材里活过来的婴儿!
“如果我需要的是现在的你呢?”
像是祷告般,她平静的说道。
我顿时失去了言语的力量,愕然地看着窗户的倒影。
真的是……被将了一军。
“我……不知道。”
软弱的,只能故作镇定的后退一步。
我看不见身后的她,不知道她正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
那双手托起了我的脸颊,将我向后仰起。
琥珀色的眼睛,赤色头发垂下的阴影,眉宇间闪着的灵气——她姣好的面庞占据了我的全部。
“能陪我到外面一趟吗?”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不算小的雪。
站在罗德岛的甲板上向北望去,深压在赭色阴影中的水泥尽头是霓虹的高楼。
阿米娅和凯尔希就在那里。
从两侧吹来的风鼓起了雪,细小的宛如泡沫的白色残屑蒙在了我的眼前。
落在了我的头上,肩上,眼前,使我辩不出方向。
于是,连那抹赤色都不再清晰,只剩下了白色。
“能天使?你在哪!”
我踉跄着向前走去,试着伸出手。
她刚刚就在那,她应该就在我的身边。
“我在这里,义人。”
我的手忽地被握住了,随后迎上了她的目光,那是令一切阴霾都无所遁藏的笑容。
能天使的头上落满了雪,像是草莓慕斯一般。
“我们好像老爷爷老奶奶啊”
她嘿嘿地笑着,从我的头上取下了一捧雪。
“我还没那么老呢。”
我抗议着,扫去了她头上的一团。
“还有几天就是黎明节啦,那时候能和我一起吗?”
少女转过身子,背对着向我发出了邀请。
“黎明节?”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对于那是十分重要的节日。
“是的,我们相信在那一天泰拉迎来了第一个黎明。所以,我希望那天你能和我在一起。”
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我看着她,长久地沉默着
“能天使,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拘泥于过去的家伙,正荒唐地活着罢了。”
至今为止,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个人意志,还是为了让她们安心的举措?
“神告诉我,即使忘记了一切,我们依旧是自己。”
像是知道我将要说什么一样,她依旧目视着我,做出了邀请。
“和我一起吧,还有太多的有趣的东西你还没有见过呢。”
“那简直就是在说,就算想不起来了也没什么一样!”
近乎歇斯底里一般,我能听见自己咽喉正发出令人厌恶的尖啸。
“连记忆都没有,我所做的意义又在哪里?我和过去的自己的联系呢?我又在哪?”
“在这里”
她指着自己的胸口。
“它是不会变的。”
我的心忽地落上了一只蝴蝶,震颤着却许久没有飞起—我便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又或是那成了新的心,哪一个呢?
“能天使”
我从未向别人谈过自己的失忆。
总有一天你会记起一切的。
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和曾经一样的好。
总有一天你会和过去的自己一样值得信赖。
你会撑起整个罗德岛的,总有一天。
他们,她们,每一个人都这样鼓励着,每个一人都盼望着,充满着这样那样的期待。
有股温暖的感觉融进了我的身体,揉着我的脸颊使我温和的笑着。
有一个人,她告诉我可以重新去疯,有太多有意思的东西我从未见过,我可以朝前看。
“我会去的,和你一起。”
我决定回应她的邀请,就像她一直在回应我一样。
也该有个休息了。
“嗯。”
我看见她在雪中咕噜咕噜地转着,把身上的雪甩地到处都是的。
“对了”
能天使捻起衣角,有些在意地看向我这边。
“嘿,你想看我到时候穿什么?”
“啊,啊?”
我下意识地扫过全身,没脑子地答道。
“你穿什么都好看。”
“……”
很快反应过来的我顿时满脸通红,同时,一抹难以察觉的红晕渲在了她的脸颊上。
然后,她一步一步踱到我的身边。
“如果你想的话,年初的时候我可以留长发,不过……”
“不过什么?”
“那时候,我想去汐斯塔市,你要和我一起去。”
“……我可能”
我有些犹豫,按照计划那时候我应该在跟着阿米娅她们东跑西跑的,估计空不出时间来。
“哎,我们这物流可是很忙的,到时候要在龙门到处跑,没准我又找德克萨斯……”
“我会去的啦,到时候我会空出时间的。”
“哼哼”她满意地笑着,绕到了我的面前伸出了手“以后,还请多多指教啦”
同样举起手时,却突然发现发现手背上粘着一团黑色的发丝,不知是什么时候落在上面的。
我有些出神地看着它,又突然笑了起来,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像是不打算放开一样。
“你这是怎么了?”
少女疑惑地问到。
“不,没什么。”
我轻描淡写地答道,看着它从空中抖落,飘向了不知名的地方。
一剪残发而已。
(本文写于2019-12-18.)
原计划顺着这一篇继续写下去的,但无论怎样都无法继续下去。大概是想写一次孤独的崩溃,比如博士想要为能天使做一份苹果派,在一番努力克服了一个人的种种困难,最后做出了一份完全失败的作品,于是很平静的陷入了一个人的悲伤,像是感叹于失去他人的自己在多数事情的软弱无助,最后能天使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样的。
但是,怎么都写不出来。想了想,似乎是因为我只是想写拥抱。
大概会试着去写一次拥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