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说道。“也就是你们所知的罗德岛的‘博士’,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当然,这个故事也是他听别人讲的。”
他站在一颗两米多高的冷杉树面前,树的枝条被积雪压的层层叠叠地下垂,从上到下呈现出完美的锥形的样貌。菈塔托丝同时感到烦躁、沮丧与困惑。从多时以前自己被从噩梦中惊醒,到现在谢拉格的两位家主在凛冬的夜幕下鉴赏一颗杉树,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还不是太能确定。
“如果是那位博士的故事,我倒很有兴趣听一听。”
“他告诉我罗德岛有过一个前身。”希瓦艾什的家主拍了拍肩头上的落雪。仿佛是作为回应地,他面前的树枝也随之颤动着。“那时他们多数成员都是萨卡兹人,而圣诞节是一个源自拉特兰的节日,萨卡兹和拉特兰的萨科塔人有很深的积怨。所以可以想见的,他们不会过圣诞节。”
萨卡兹。萨科塔。拉特兰。她不动声色地在脑海中把这些名词过了一遍。过去,菈塔托丝也一直接触和学习着来自外界的知识,但不能显露在明面上;她必须有区别于希瓦艾什家的态度,好方便获得政治利益。雪山事变之后,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但那时他们有一个领导人。好像叫特雷西娅,”对方继续说下去。“我记得是的。她自己也是萨卡兹人,但是她说不,我们不该这样。”
他绕着树踱圆步子。菈塔托丝谨慎地跟在后面半圈,就像两只孤单又互抱戒心的驮兽。“她说,我们的事业并非建立在古老的仇怨之上,而是所有人共同的事业。我们才更有理由去庆祝圣诞节,作为一个广播善意和寄托美好愿景的时刻。”
男人衡量着自己这番话对树的效果。树纹丝不动。
“听起来很难让人信服。”菈塔托丝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
“让人放下过往的一切是不现实的。冤有头,债有主。”
“你的话就如同耶拉冈德的圣铃一般饱含智慧,菈塔托丝。”
她打了个哆嗦。倒也不是全不一样了,起码休露丝的表现依旧堪称稳定。她又回忆起那小俩口过来送“节日礼物”的时候自己血压飙升的感觉。休露丝也就算了,她是没想到尤卡坦的脑子也那么不清醒;不过话说回来,又有哪个脑子清醒的男人会看上她那个傻妹妹呢……
“恩希欧迪斯老爷,”她说。“我想我们恐怕不能允许在谢拉格有圣诞节的存在。”
“这也是我想说的。”男人赞同道。
“在谢拉格的土地上庆祝外来宗教节日,这是居民和圣山都无法容忍的。”
“正是如此。”
脚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嘣咯嘣松脆的声响。膨化食物,他们是这么叫的吗?菈塔托丝漫不经心地想着。“不过,考虑到在本地工作的外国员工和商人……”
“特别是考虑到他们对谢拉格发展的贡献,”恩希欧迪斯不紧不慢地接了下去。“为他们提供家乡的特色食物以表感谢,我认为是合适的。”
“而他们在聚会中吟唱的歌曲……”
“只是些不着调子的杂音。一年之中,难得有机会让他们放纵一回。”
“我明白了。至于装束,在合理的范围内我们也不应干涉。”
“圣女大人领导下的谢拉格开放包容,但是依然坚守我们自己的传统与信仰。”
“传统与信仰不容亵渎,和耶拉冈德的冰雪一道永存。”
因为提到了圣女大人,两人步调一致地合掌默念“耶拉冈德在上”。考虑到就在几个小时前圣女大人还在和她的妹妹一起糟践姜饼屋,织大红色的围脖,他们此刻的举动便平添了几分超现实的意味在里面。
风停了许久了。一整个夜里风都没怎么刮起来,识趣地让雪晶停留在它们所坠落的岩石,针叶,房檐,以及两人各自的斗篷上。菈塔托丝掩住口鼻,把满口白汽呼在手心里,又顺手捋了捋头发;随后她意识到对方正在观察自己,连忙不着痕迹地放下手。
“所以,关于这个‘圣诞节’,”她率先打破沉默,特意用来一种轻松的口气,似乎正事已经结束,接下来的只是家主之间的闲谈。“他们就去找一颗这样的树……然后怎么样?”她的话里带有一丝希瓦艾什领南部关口地带的口音。
“装饰它。缠上丝带,挂上金珠,苹果,小饰品,小礼物,还有五色彩条。”恩希欧迪斯的目光在树的全身上下打量着。“顶上有一颗金色的五角星。还有很多人会把写有自己心愿的贺卡挂在上面,祈祷来年能够实现。”
“那真是……怪异。”菈塔托丝挑选着用词。“……什么样的愿望?”
“哦,多种多样。许多人想要满足物质上的欲望,正如你可以想见的那样;另一些人许愿更好的人际关系,通过测试,甚至继承爵位。比起祈求好事,它们更像是一种对自己的总结。”他说着。“当然,无论在哪里幸福安康都是最主要的祈愿。”
“那你呢?你许了什么愿望,恩希欧迪斯?”
对方投来深长的、审视的目光。“我愿耶拉冈德保佑我的灵魂永远虔诚,即便遥居异国他乡。”
是就有鬼了,你这披着雪豹皮的老狐狸。她一边腹诽一边盯着眼前覆雪的树枝看,不知怎的竟涌出股想去舔上一口的冲动来。那白绵绵的多像是蛋酥卷上铺的奶油啊。休露丝以前老爱跟她抢甜食吃。一旦闹到惊动了大人,爷爷做主一定会偏心于她,因为是她要接过家主的位置。可这样的胜利一点也不会让自己开心。
想到休露丝现在多半正和尤卡坦抱在一起,她内心就有一种莫名的孤寂感。她们小时候抱的多紧啊。“布朗陶家的连体姐妹”旁人都这么笑话她们。领主的住房有厚实的砖瓦和绒毯铺地,内部温暖怡人,可两个小女孩却像是能感觉到外面呼啸的风雪似的紧抱着不撒手。那时她们真的还很小。
菈塔托丝还记得,曾经有一个午后她俩抱着睡觉,她睁开眼,看到房间里没有别人,只有爷爷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们。休露丝那时完全还是懵懂的;她因为稍大,已经明白一些事了。她觉得爷爷会过来把她们拎起来分开,告诉她怎么样做才像一个家主。但是他没有。他只是坐在那里,小口抿着茶水,眯起眼睛看着。那或许是自己所拥有的最早的记忆。
爷爷对她很严厉,越来越严厉;他也看不起休露丝。可只有当休露丝黏她的时候,他才不会多说些什么。菈塔托丝正在一点点地回忆的时候,忽然眼前又映入了恩希欧迪斯·希瓦艾什。他正出神地凝视着那棵树。
她知道这想法无比荒唐,但是那一刻,记忆里爷爷的眼神竟在他身上重叠了。
“……那些人大概都睡下了吧。”很长一段时间后,恩希欧迪斯说道。
“已经欢闹一晚上了,精力让人钦佩。”她回答。“我是说,那些人。”
身后喀兰贸易工业园区的灯火刚熄灭不久,眼前的启明星已经浮现在树冠上方。气温正是一天中最低的时候,菈塔托丝觉得自己眉毛上肯定结了霜,另一人想必也是如此。“恩希欧迪斯老爷,我看这只是棵普通的杉树。”
“过去,现在,未来,都只会是一棵单纯的树。”对方顿首道。
“绝没有别的意义。”
仿佛是从幻觉中的某处,传来了铃铛的响声。菈塔托丝眨巴眨巴眼睛。困顿似乎带给她一种奇妙的体验,让她感觉不太像是她自己了。“我希望,”她又开口,呼出一大团白汽;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我那个傻妹妹不会把自己裹在大号毛线口袋里去找她老公。”
恩希欧迪斯有些意外地瞥了她一眼。“我听说,那两位十分恩爱。”
“哪里,不过是傻气刚好相配。我有时会想,他们两个成了的这件事,对我而言究竟是少折寿还是多折寿了。”
两人开始回身朝山坡下走去。在这个时间里,谢拉格的群山依旧沉眠未醒。阿克托斯大概身在这其中的某个隐修小屋内,甚至有可能见到了自己多年前辞别的父亲。埃德怀斯家的独子或许正走出他通宵的实验室内,揉搓着眼睛寻找天空中某一颗黯淡的星星。她还记得希瓦艾什家的侍从,胸膛宽广厚实的马特洪,她手下要是有这样的人就好了;至于魏斯,她怀疑他很大概率正待在他们家二小姐的身边。
驮兽在暖和的稻草堆里嘶呼嘶呼地打着鼾。羽兽在它们的小巢内窝成一团,等待着第一缕穿过林间的朝阳。耶拉冈德——菈塔托丝相信,在过去一千年间护佑着雪境的神灵,在此刻也是会打盹的。这使她横生出无尽的勇气来。她看着恩希欧迪斯,想要胜过他,想要击破他的谋划,做出一些能够让他始料未及的事;即便权力纷争已经暂告落幕,即便她的家族和姓氏不久就会变得毫无意义,消弭于历史之中,唯有这个想法却始终留存。
她反身跑回到方才的那棵树下,将手腕上的念珠挂在自己踮起脚所能够到的最高的树枝,停下来看了几秒钟。随后她又跑回到恩希欧迪斯身边。对方观察着她的举动,似乎颇有兴趣。
“恩希欧迪斯。”
“嗯?”
“去跟恩雅道声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