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叙拉古要比乌萨斯冷上许多。
诚然,后者的温度常居于冰点之下,这使得室外的一切行动都包裹在“咯咯”发硬的空气中,披着这样一身的自己就像是结了霜的黑色堡垒一样四处平移。
而叙拉古的冷,是无法拒绝的。
醒来的时候,双脚已经失去了知觉,用力猛跺了几下后才有了像是踩在按摩足垫上的酥麻感。
“博士,你醒了?”
从不远处传来了招呼的声音。
“嗯。”
一边应着,一边缓慢地抬起被衣服束缚的双手,并不自在地伸了懒腰。
在足以令全身振奋的舒畅后,又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冷吧,今天。”
没等我睁开眼,温热的气体就摇摇晃晃地拍在了脸上,味道是带有一丝甜度的橙香。
“比刚到的时候冷多了。”
短呼出一口雾气,沿着把杯柄推向我的手掌向上看去——安洁莉娜正把着另一杯小口吮吸着。
双手捧起,细细橙粒随着表面的波动在浅黄的涟漪中起起伏伏,半数沉下,半数飘起。
“橙子和……蜂蜜?”
小口咽下后,回味着舌尖尚存的温感,我回应道。
“猜对了,不过还得加上柠檬。”安洁莉娜比了个手枪指,又像是炫耀秘密武器样摆了摆食指“多了些提神的功效。”
“我记得,好像你平时更常喝红茶?”
路过休息区的时候,我偶尔能看见安洁莉娜同锡兰她们一起女子会,她的身前总是会摆着一杯红茶。
“那更像是习惯,”她扬起食指,在空中划了几圈“叙拉古人喜欢喝红茶,也是一种象征了。”
“仿维多利亚,卡西米尔的风格?”
我回想起一些零碎的影视片段里,总是与茶叶相伴的近现代叙拉古贵族常将其称为文雅的象征。
“倒不如说是时代进步留下的痕迹,”安洁莉娜拎起水壶,向我的杯子里添了些热水“习俗,风格,文化,这些都是信使需要小心留意的事情。”
“跑的不够快的信使,可是…会被风吹落的?”
“噗”大概是我这样说话实在过于违和,惹得安洁莉娜遮掩着嘴唇“咯咯”地笑出声来。
为自己也续上一杯后,安洁莉娜坐在了我面前的沙发上。
“为什么和锡兰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不喝呢?”我问道。
“毕竟我不是讨厌红茶啦,朋友也能接受,出于社交啊,礼仪啊,也完全没有关系。加上自己喜好的东西被人知道的多了,各种意义上也会麻烦起来……总之!”
安洁莉娜用力一合掌。
“比起红茶,想要放松的时候我自己更喜欢喝泡过的果酱。”
“橙子啦,柠檬啦,橘子啦,最主要的是能找到哪些,我其实很会动手的。”
“炫耀女子力?”
我学着她平时的样子接过话题。
“倒也不是啦,”安洁莉娜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你看,新鲜的水果,蜂蜜,虽然不至于短缺的地步,但也不富裕。”
茶勺搅动瓷杯,发出“叮叮”的声响。
“所以,就会有想要经常能尝到那样味道的想法,于是就做了果酱。不过,就算这样也只有小小一瓶的量,平时一天也就最多喝一杯的,这样。”
她“嘿嘿”地傻笑着,右手捻起发丝环成半圆。这时我发现,在那些许晃动的发丝间埋着一片枯叶。
“你的头发,”我指了指自己对应的位置“这里有树叶。”
“啊!哪里?”她一时有些慌乱,手忙脚乱间那树叶便顺着发丝间的缝隙,埋进了更深处。
我站起身来走到她的面前,尽可能轻地从侧面挽起长发,将它从中间抽了出来。
“冬天到了?”
“是春天啦。”
她接过我递来地枯叶,小小地吐着舌头。
“说到落叶,不就会让人想到冬天么,寒冷也是。”
我望向昏沉沉的窗外。叙拉古不常下雨,于是风便从稍薄的云层里偷来了些许水汽,一起拍在身上,穿过衣物,刺穿肌肤,浸入骨髓,关节就变得寒冷起来。
“我去开制热?”
她站起身来,顺手将枯叶滑进垃圾桶里。
“不用。”我摆摆手拒绝,那会让这里变得异常沉闷,说到底我不太喜欢人工的制冷或者制热“我喝完这杯就会暖和起来。”
将剩余的部分一饮而尽后拍了拍手,我起身站回到办公桌前。本想收拾下瞌睡前未处理的文件,却发现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
“安洁!”我转头问道“有看见我没处理完的文件么?”
“我帮你处理好了,”她已经走到了终端机前,似乎在接收什么“阿米娅在不久前来过,本来我想喊你起来,但她希望我不要这么做——文件被她拿走了。”
“终端机那有新的文件么?”
“没有,今天应该没有了。但是,”安洁莉娜补充道“嘉维尔希望你出去走一走,你最近的运动量完全没有达到要求。”
“那就出去一趟吧,”我掸了掸衣袖,做好了出门的准备“你要和我一起吗?”
在安洁莉娜的建议下,我们坐上了港口的巴士。一路向北,直到居民区旁的一处公园下车。
这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使我放心许多。一个裹得像粽子一样的阴沉男人和这样活泼的少女走在一起,总觉得会有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这是你过去常去的地方吗?”我问道。
“这是我还在上学的时候,每天都会走的地方。”她答道。
脚踩在被翻上来的泥土和被它裹挟的枯草上,便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不过更多的是踩上前人的,脚跟从深一点的泥土拔出时,扬起的枯草就会落在鞋子里。
于是,她会示意我停下来,挽住我的左臂,身子向右前靠近抵在我的左肩,小心翼翼地扫出落入鞋中的杂草。偶尔的,杂草会钻进脚底,她就背靠着我的后背,一只脚向前抵住,另一只就可以放心抬起以取下鞋子,将那些不速之客挨个清除。
“你靠在我身上不是更好吗?”
等她穿好鞋子,再次回到我的身侧后,我有些不解的问道。
“我也可以用手扶住你。”
她没有看向我,只是摆了摆手拒绝了我的提议。
“不,这样就好。”
“有一天,我一直……在想事情”她的脚步慢了下了,回头看了看我们的来路“于是就一边想,一边在这里走着,等到回过身来的时候,早已偏离了原来的道路,歪歪扭扭,走到了这些树旁边。”
我很快发现,安洁莉娜之前身上的枯叶来自这种说不上名来的树。
“你知道这些树叫什么吗?”
“不清楚”我摇了摇头。
“我以为你是无所不知的。”她柔和地笑着,食指点着我的侧腹。
“请叫那为睿智,”我打趣地将它推了回去“出于礼仪,素养和需求,我应该表现成那样。”
“因为没用的博士,会被骂?”
“会辜负他人的期待,如果只是我被骂倒也没什么。”我回以微笑,她看不见。
“嗯。”
“果酱是我的朋友教我做的。”“哎,这样么?”
“是我还在上学时候的朋友。”“她现在应该已经升学了吧。”
“她不是感染者。”“嗯。”
“我的家人,现在好像也不是。”“凯尔希说,他们没有感染。”
“在你睡着的时候,我来过这边。”
“他们搬走了。”
我低头走着,一深,一浅。在我的身后,是两排平行的脚印。
有那么一瞬间,我听见了风吹过翅膀的声音。
曾经,我以为冰雪消融,青枝抽芽,冬日就一去不回,春天将缓缓走进。
但我被那四向穿过的旋风,裹挟着抬起头时,秋天来到了——像是群鸟般从树梢跃起的枯枝被扬起,吹落,此起彼伏地鸣叫振翅,盘旋着遮蔽了天空,空气,一切就都是黄色的了。
“那一天,我终于决定,”枯叶撞在地上,泥土上,她的身上“离开家,远走高飞,去做个信使。”
我看着它们再次升起,聚拢,分散,直到落在每一个角落——像是从身边传来的思绪同我相连,我也随之心潮澎湃起来。
“秋天到了。”她说。
“是春天啦。”我学着她的口吻说道。
我想,也许在枯叶落尽之后,春天才真的来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