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猎人走上海岸
故土沉沦 至亲离散
逐猎半生为谁忙
回首路已断
猎人数不清自己已孤独行走了多少日子,事实上她根本不屑于去计这种无聊的数。只是偶尔感觉过于乏味时她也会回想起一点片段,在那些画面里,猎人永不孤单。
“送到这就行了一队长,用不着太客气。”
“脸别那么大,我像跟你客气的样子吗?我是来盯着你,公务都结了就赶紧回你自个儿营帐去,省得又在老子地盘搞事。”
“你也是大言不惭,我要真想怎样你还盯得住么。”高挑的猎人漫不经心地撩开一缕银发,正准备戴上她那尖得能把人戳瞎的帽子,却忽然被远处的一个蓝色身影吸引了目光。
“嗯?没见过的同伴。新兵?”
“不是。”送客者脸上已明白无误地写着“你怎么还不走”,可惜客人完全视而不见。
“那说明我们两队的交流还是太少了。不知她跳起舞来如何。”
“歌蕾蒂娅!你好歹也对自己的身份有点自觉,不要成天没事找事。”
“请放心,荣誉军团长怎会无故干扰我们正忙着奔赴岗位的忠诚战士?”歌蕾蒂娅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休息着的也不行!要实在闲得出油不如去绕城游上两百圈再回来午饭,你这条老剑鱼。”
“一队长,您有时表现得实在像是她们所有人真正的母亲。”被称作剑鱼的猎人收回目光,笑意愈盛。
但对方已经懒得理她,而是昂首高歌。虽然只有几声,可那回荡在每位听者耳畔的尾音,悠长得似能传到海洋的尽头。
“啧,老座头你有点新鲜招数行吗,鲸歌了不起哦。”
“专属频道,不服憋着。”
“好了,你该不会真怕她被欺负吧?我看她也不像那么差劲的样子。”
“不,只是友情提醒一下队员,附近有专爱浪费别人时间的无聊大白痴出没。”
………………
………………
正如梦境总在发展得最荒谬时中断,回忆也往往以最令人厌恶一幕的擅自闯入而告终。那是这片大地上的所有人——无论活着还是下了地狱的——都想象不出的画面。血腥味比海水更充实地填满了周遭每一寸空间,无数尸骸沉下去,更多活物涌上前,死亡的气息凝固得比岩和铁更重,裹挟着每个还在奋力划动四肢的猎人坠入深渊。
座头鲸死了,很多人死了,大家都死了……或许那头虎鲸除外?可在那个“它”毁灭后,她亦再没出现过,因此对歌蕾蒂娅而言,她跟死了也没两样。
可能真的只剩下自己了罢。
再也没人能与她互相挑衅和斗嘴了,歌蕾蒂娅行走在干燥的陆上,用最礼貌的羽毛织就了最无趣的外衣,能遇到的还净是些弱小又愚蠢的生物,让人连抬一抬指头的兴致都没有。如果还有什么比缺水更让她不快,那就是现在她只能独舞了。阿戈尔的荣光……呸,在那万顷波涛下,与粉身碎骨的亲人一同埋葬着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去它的,那又如何。无论台上还剩几人,她都会继续跳下去,阿戈尔即是她,她即是阿戈尔,只要她还在舞,这一切就不算完。
二、
两个猎人走上海岸
心遭摧残 身蒙劫难
纵使相逢仍不识
歌者空悲叹
——猎人斯卡蒂……猎人斯卡蒂……
——嗯?我在……
——……深海猎人斯卡蒂……
——不!
斯卡蒂猛然睁眼,瞪着面前的漆黑一片。
舷窗上的遮光板是她睡前自己关紧的,严丝合缝的舱门也忠实地隔绝着外界一切光亮,因此房间里可谓是字面上的伸手不见五指——对常人来说是这样。
大剑倚在床头,帽子挂在门后,桌上放着半瓶酒,底下还有俩空瓶(她早就知道,喝酒带不来快乐,也带不走哀愁,但至少它们味道还不坏)……无须借助灯光,整个房间在斯卡蒂跟前都一清二楚,深海猎人不需要光线——
不不不,她是赏金猎人,赏金猎人斯卡蒂。雇主付够钱,她碾碎目标,仅此而已。
哦,当然了,现在的她还多了一个身份,罗德岛干员斯卡蒂,但那也没差,收钱干活嘛,都一样。
一如既往,穿戴整齐的斯卡蒂背着巨剑,旁若无人地行走于这艘陆地航母中。其实岛上人很多:一群爱大惊小怪的家伙,一只总悲天悯世的小兔子,一个固执又缠人的兜帽怪,还有个口气常令人光火的老女人……不管她愿不愿意,这就是她如今的同伴了。随便吧,谁都好,她现在经常觉得自己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除了一个人,一个正在接受这间所谓医药公司治疗的病人,同时这人居然还和她一样,也有干员身份。
“你好,幽灵鲨。”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病床上的少女脸色比她的长发更苍白,但一双血红的眸子里充斥着某种凶暴力量,似乎与那副饱受沉疴折磨的残躯不甚相符。
好吧,又问一遍。斯卡蒂心里叹着气,但依旧平静地给出不知已重复了几回的答话:
“我说我要给这舱壁开个洞,后来博士就给了我通行证。”
“开洞,很好,撕裂,切碎,呵呵……博士,很好,欣喜的感觉,呵呵呵……”
名为幽灵鲨的干员暨病患瞪着天花板,一阵阵地大笑着,随后,毫无征兆地,所有表情一下子像被谁抹去了似的,连同声音也被关掉了。她合上眼皮,陷入了下一段沉睡。
还行。斯卡蒂想道,虽然没遇上清醒的时候(很少能那么走运),但至少她也没直接威胁说要把自己扯个粉碎。
其实来看她没什么用,这点斯卡蒂很清楚,自己又不是医生,而全岛最优秀的医生对幽灵鲨的这副样子都无甚办法,最多只能缓解症状。她只是习惯性地,出远门前总忍不住要来一趟罢了。毕竟,眼下同伴虽多,说得上是“同类”的,大概就只剩她们俩了。
现在看也看过了,那么,依约履职,出外勤去吧。
三、
彷徨猎人徘徊海岸
往事如烟 烟消云散
争奈旧情绕心头
风起彀纹乱
猎人坐在树梢,百无聊赖地数着猎物,不时从眼角瞟一下周遭环境。
猎物不大容易数清,因为他们现在大都和半截碉堡一起被拍进了土里,几与地面平齐,但正是这样,才姑且能打发点时间。找脑袋是有点困难了,数数水泥碎块下的断肢吧……二五、二六、二十七条……加上在外面的四个近战佬,总共就是——不对,好像数错了,重来。
斯卡蒂的眼神忽地一动,聚焦在刚出现的一个小小身影上。卡特斯,女性,衣衫略破旧,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荒草和乱石间跋涉着,怀里还抱着一根与她身材殊不相称的棍状物。
“干什么的?”
卡特斯吓得往后一跳,但随即以其种族特有的敏捷举起了手上的家伙,用尖的那头对准突然出现的猎人。那棍子其实是一支长槊,对她而言既难以施展,更嫌太沉了,看着那颤抖的双臂,斯卡蒂不禁有些好笑。
“你从哪捡的这玩意?前面暂时封锁,你不能上去。”
卡特斯盯了猎人一会,也许是对方的形貌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她的惊恐,又或者一直举着槊实在太费劲了,她慢慢放下了武器。
“从、从喝醉的卫兵那里偷、偷的……我要找、找那些坏人……”
“上边那帮暴徒吗?他们都死了。”
卡特斯怔了半晌,然后,像是某根绷紧多时的弦骤然断裂,她一屁股蹲坐下去,号啕大哭。
唉,真麻烦。斯卡蒂微微蹙眉。她可不擅长这种事啊,罗德岛那几位怎么还没到?
许是她的抱怨冥冥中得到了回应,风沙间传出一阵引擎声,很快,一辆拖着货斗的全地形车飞驰到她们跟前,三名干员跳了下来。一近卫,一医疗,还有驾车的当地联络员,很常见的配置。
“辛苦了,干员斯卡蒂。这……是?”
“可能是受害者之一。”
“呃,那个……”联络员望望山坡上,又看看面若平湖的同事,暗自吞了吞口水。
“活体目标已全部排除,依照任务指示,仓库部分未受损——大概。”
“好的好的,辛苦了!”近卫干员朝联络员挤了挤眼,两人又跳上车,朝坡顶的残垣开去。
“我我,我也要去!”刚在医疗干员的安抚下止住哭声的卡特斯,抹了把眼泪直起身。
“鉴于那边的现状,不建议你这么做。”
“我必须、必须去!”强忍着抽噎的卡特斯紧握着槊柄,“我对奶奶发、发过誓的,就算是死了,我也要把那个刀、刀疤脸……”
“哪个……哦,是外边的,行吧,想去就去。在地表,还算完整。”
(“谢谢。”)医疗干员对斯卡蒂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她想帮忙拿长槊,但对方攥得指关节发白,于是她搂着卡特斯瘦削的肩膀,跟在猎人身后爬上山坡。
“怎么全上来了?”正往车斗里装箱的近卫干员皱皱鼻子,“那,斯卡蒂小姐,帮忙搬点儿。咱运气不错,被抢的货基本没事儿。”
“啊不,这箱不是我们的。就这么多了,谢谢。”联络员(前襟上还残存着呕吐痕迹)边把货物摞整齐边道,“等下本地卫队的车也会来,负责收缴其余赃物。嗨,他们就会白捡……”
“是我们的。”声音很小,但很清晰,“我和奶奶攒的,他们抢去了。”
“哦。”斯卡蒂把小木箱放到卡特斯脚下。
“那太好了,快打开看看,有没少什么?”近卫干员拍拍手上的尘土,笑道。
空着双手的卡特斯呆了好一阵子,才缓缓蹲下。
“都在。”
“嗯,那一会儿你就跟我们车回城吧,奶奶也会高兴的——戳我干嘛?”
“奶奶死了。”卡特斯低头摩挲着小木箱一角,那儿有块暗沉沉的污迹。
山坡上一时很安静,只余风声呼啸。
斯卡蒂独自坐在湖边,翻来覆去地看着手中的小小玩意,忽然又有点想笑。这叫什么破事,槊也就罢了,为什么连赠礼都是贝壳啊。
………………
“大姐姐,谢谢你。佩洛大哥说你时常提到一物换一物(“哎这孩子,我说过吗?咳……”),你帮了我,可我没啥好东西能换给你……”
“那不算什么,我也是为自己。”
“这个,我珍藏了好几年,从一个流浪商人那里得来的,他说这是来自伊比利亚的真货……送给你,谢谢你。”
“不必……”
“拿着呗,也是孩子一片心意。话说你又不跟我俩一起走?那行,岛上见。保重啦小兔叽,你真的很勇敢。”
“要好好活着呀!别再独自乱闯!”
………………
一声鸣叫划破思绪,爪间抓着活鳞的羽兽轻盈地掠过水面,扩散的波纹模糊了斯卡蒂的倒影,却又在她眼中恍惚成了另一个形象。白发,红瞳,相似又不同。
“……虎鲸,作战很英勇嘛。”
“谢谢,长官。”
“咦,这么见外吗,早先看到你的舞姿,还以为会是另一种类型……啊,莫不是那个座头鲸教你这样的?”
“没有,长官。”
“算了废话不多说,和我跳支舞。”
“抱歉,长官。我要回去了。”
“你很赶时间?家里有人等?”
刹那间,斯卡蒂的样子似是被剑鱼的帽尖扎了一下,而歌蕾蒂娅眯起的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没吧?我也没有。所以何必着急。”
“再见。”斯卡蒂转过身去。
下一秒,她的后背就抵在了墙边,一支长槊封在她胸前。
“你很愤怒。”剑鱼的鼻尖几乎与虎鲸相贴,“告诉我,战士,你与谁作战?为何而战?”
“为了——保卫家园,与侵害我们的仇敌作战。”斯卡蒂瞪着那双闪闪发亮的鲜红眼眸,从紧咬的齿间迸出低语。
“呵……这就是你挥剑的驱动力,难怪你的姿势不够优美。让我教你。”歌蕾蒂娅略微后退,手一扬,长槊飞出百余步外,插在石缝间微微颤动。
“拔剑吧,斯卡蒂。”
怒火在斯卡蒂胸中熊熊燃烧,沸腾的血液轰然冲击着鼓膜。她尽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抬手摸向肩后,按在墙缝边沿的指尖却突然触到了某个小小的,尖尖的东西。
斯卡蒂抓起它,猛地刺向了这位二队长。
那场打斗比两人各自预想的都要久,最终,在又一次的相向冲锋和瞬间脱离后,不约而同地,她们都止住了脚步。
“很好,非常好,棒极了。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好舞伴。”
无视对方恼怒的神情,歌蕾蒂娅环顾四周,然后双腿一蹬,以极其优美的身姿,瞬息间把散落在两个不同方向的帽子都捡了回来。虽然一般人都很难看清,这位如同出膛炮弹的泳者动作有多赏心悦目,但好在此刻的观众是位猎人。
“刚才的话,关于家人的,我道歉。你的心情,我感受到了。对不起。”
斯卡蒂迟疑了一下,沉默地伸手去接。
“不过,有一句我还是得说。”歌蕾蒂娅突然收回胳膊,同时再一次贴近她的脸,“不必视作仇敌,不必怒目相向,它们不配。”
“可……”
“那就是一堆恶心的垃圾,需要我们去打扫,仅此而已。”歌蕾蒂娅反手一扣,将虎鲸的蓝帽当头罩下,随即又大笑着弹出十步之遥。斯卡蒂愣在原地,看上去像是在为要不要继续生气而困惑。
“好了,今天就到这吧。我想,改天有空我们可以再来一场。”
“我不想。”斯卡蒂沉下脸。
“那可由不得……算了,随你吧。”歌蕾蒂娅的主意变化显然和她进退趋神的步伐一样快,随着游移的目光锁定到对方手上,她又是扬眉一笑。
“贝壳……真新鲜,呵呵……说好了,几时再想跳舞,就拿着它来找我。”
“我说了不想。”斯卡蒂指头迅速一搓,那片小小贝壳顿时化作无数齑粉。
但歌蕾蒂娅只是耸耸肩,潇洒地一旋身,片刻便已在视距之外。
四、
猎人提着箱子,跨过旷野。
歌手背着萨克斯,步入盐风城。
盐风城是一座被按下停止键多年的死城。城内还有活人,但跟死了也差不离,一个个如同行尸走肉,对斯卡蒂的问话基本充耳不闻,那空洞的两眼中能看到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周围越是死寂,斯卡蒂就越烦躁,脑袋里像塞了个风机一直在嗡嗡作响,逼得她很想大喊,想把箱子里的“萨克斯”拿出来,让这座破城市好好听一番她的音乐:砰,啪,咚……
可她本不该这样的,在某个脸皮比兜帽还厚的家伙影响下,她明明变平和了很多,不再那么急躁。就像先前在去找老何塞的路上,她不也满不在乎地让那些杂鱼随便逃走了吗。现在的这打人冲动又是哪来的?
正当斯卡蒂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先出城找座荒山劈几下再回来时,她遇到了安妮塔,一个自告奋勇带她找人的女孩。这小女孩很吵,奇妙的是,她愈是聒噪,斯卡蒂反而愈发感到平静,先前那种无人应答的窒息感渐渐消退了,看来有个能正常对话的对象真的很重要。
即使她俩的问答大半没什么营养,更缺乏有用的信息,但风机的轰鸣毕竟停下了,重拾清静的脑子又可以正常运转了。赶了这些天的路,斯卡蒂终于能好好审视一下,心底那份焦躁究竟源自何方。
二队长还活着,这应该是好事——如果她真的还是斯卡蒂所认识的二队长的话。可那人却毫不留情地掳走了病床上的幽灵鲨,还把自己诓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来……
——等等,诓?
一股寒意席卷全身,斯卡蒂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箱子把手。
海里的怪物能做到什么地步?她不清楚,她以前也从不在乎,反正怎么样都是挥剑将它们通通砍翻就好。可有一点她还是知道的:怪物会变,会进化。如果,现在的这个歌蕾蒂娅……
斯卡蒂突然意识到,其实早在罗德岛上,当她看见那个……家伙,抱着毫无生气的幽灵鲨,一脸冷峻地回望过来时,她就隐隐觉得不对劲——
面容如此熟悉,感觉又那般陌生。
对方一定有什么瞒着她。
“糟了。”斯卡蒂咕哝着,抬头望向海畔的断崖,在那上边,矗立着一座教堂。
“歌手?怎么了?”领路的女孩暂停了她的咭咭呱呱,回过头来。
“你刚才说,有时那教士背后还站着另一个人?长什么样?”
“拿不准哩,我只远远瞧过那么一眼,她不常来。不过……”安妮塔歪头想了想,“她头发颜色跟你很像。”
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都涌到了头上,斯卡蒂拔腿飞奔,毫不理会身后女孩的连声惊呼。
不,不,自己一定是想多了。就算二队长和那个什么教士待在一起,也说明不了什么,她一直就是个我行我素、整天做事出人意表的家伙……不管怎样,得先找她问个清楚。斯卡蒂这样想着,疾步转过又一个拐角——
一柄利剑挟着破空之声当头劈下。
“阿戈尔人!给我站住!”
原来从进城起就感觉到的那双目光,是这只小兽?斯卡蒂斜眼看着面前的年轻女子——手握细剑,腰悬提灯,还挂着一把像铳的东西,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官方人士的神气。
“说!你有什么阴谋!”
“什么什么阴谋?”
“你要对这座城市做什么!”
“我只是个来找人的流浪歌手。”
“休想对伊比利亚的审判官扯谎!”
细剑再次警告性地劈下,离歌手的鼻尖只有毫厘之差,后者纹丝不动,而这无疑使得审判官怒火益盛。
“冥顽不灵的阿戈尔人……你,会带来灾祸!”
“嗯。”听到那个词,斯卡蒂眼神黯淡了一瞬。
“承认了?我已经查清,他们今晚又要选出一个人到海里去送死,而这都是你的怂恿!是你给他们灌输了异端的思想!”
“……啊?”
“装什么傻,罪人,接受审判吧!”
怒气冲天的年轻审判官接连出剑,攻势如狂风暴雨愈演愈烈,但每一剑都被斯卡蒂闲庭信步般地避开了。
“……你!”在又一连串的进攻落空后,小审判官垂下了拿剑的手,神情有如亲见鬼魅。
“我很忙,走了。”歌手不应该打架,再这么纠缠下去,斯卡蒂怕自己会一不小心举起箱子把对方弹飞。
“别想逃——!”
砰地一声过后,小审判官喘着气,仍保持着两腿叉开稳立原地的姿势,双手也笔直地端着那把铳——以其威力而言,称之为手炮更准确。大颗汗珠从她额角滚落,但她很高兴自己总算料理了这个邪恶的阿戈尔人……
“唉,没法原样还给何塞先生了。”烟雾散去,斯卡蒂提起多了个弹孔的裙摆看了一眼,摇头自语。
“什、什么……”小审判官身子一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恨不能立刻再开一炮,把那张若无其事的脸轰个粉碎,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更可恶的是,对方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
“别费劲了,我真的很忙,再见。”
歌手刚转过身,一束灯光穿透夜幕,打在她脸上。
“长、长官!”小审判官两眼一亮,“您……”
“退下。”提着灯的男人嗓音不高,但自有一股威势。他没有看向自己的部下,而是紧紧盯着歌手,后者亦正色注视着他。
“……遵命。”年轻的审判官躬身退开。
“阿戈尔人,你不该踏入这座城市。”大审判官被遮住一半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惟闻语调冷若冰霜。
“我有事要办。”
“违背规则,就会付出代价。”
“我管不了那么多。”
“你将留在这里。”
“那得看你的本事。”
随着最后一个字的落地,仿佛听到了发令枪,两道身影有如两支离弦之箭,同时冲向对方,却又在即将撞得火花四溅时倏然错开。
然而箭矢不可能做到接下来的事:似是画家笔下最随性的折线,两人一次次地疾速转向、对冲、再错开……年轻的审判官瞠目结舌地扶着身侧的断壁,在这冲击余波下不自觉地一点点后退,本已垮塌半边的街区更是呻吟着摇摇欲坠。只见流星般的两个身形从地面逐渐斗上了屋顶,但不久又随着碎砖裂瓦回落地面……
“咳咳咳……老、老师?”
小审判官放下挡住迷眼的手,借着双月的光亮望去。她的长官与敌人缠斗之处和这里已隔了两排残破民房,她正要举步追过去,一声轰然巨响,天摇地动的震荡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太好了!老师的手炮一定能……”
小审判官定了定神,不顾街道两边纷纷滚落的瓦砾和四下飞散的沙尘,连忙奔往声响来处,果然,她看到了大审判官伫立街头的伟岸身影——而且只有他一个。
“那个该死的阿戈尔人……”
“逃了。”大审判官扫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的下属,语气仍波澜不惊,“她受了伤,逃不远。”
她流血了。此刻斯卡蒂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她流血了,出城多半已来不及,但她至少得远离人群,远离这城中的每个人。
奈何天总不遂人愿——它几时遂过?斯卡蒂刚闪进自以为荒僻的一栋小屋,正想查看伤口的愈合情况,身后却突然蹦出一个她现下最不想听到的欢快声音:
“嘿——可算找着啦!你跑得真快哩,但我也挺厉害吧?”
“我流血了,你快走。”
“啊?你受伤了?那可糟了,这里很难找到药……”安妮塔瞪大眼睛,凑上前来。
“快走!”斯卡蒂皱眉道。或者自己先走,那样可能更快——
“还想逃哪儿去?”小审判官冷冷的声音也挤进了屋子里,剑锋直指着阿戈尔人。
“……麻烦。”斯卡蒂叹了口气。罢了,她已听见了那声音,犹如有谁刚往街上倒了一大锅黏胶(像罗德岛的泳池那么大的锅吧,可能),滋啦啦的,正从海岸那头淌将过来。
“你说什么?”审判官大怒,“你这个无礼的……唔……!”
“别出声。”斯卡蒂松开了对她双手的束缚,气鼓鼓的小审判官刚和安妮塔一起,被塞到了那张翻倒的大沙发后面。
“你……”
“躲好。别开窗门。”歌手又嘱咐了一句,回身拎起她的箱子。
天色正在变亮,重新合起的厚重箱子安静地躺在一旁,坐在海岸边的歌手——猎人——凝望着海面。
哎,她终究是个猎人,深海猎人。尽管恐鱼满地爬绝不该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可和别的东西相比,果然还是怪物的手感要熟悉多了。斯卡蒂像是在虚空中漂浮了许久,这么长时间以来,她第一次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要是,她所熟知的,能再多一个……
“歌手!你跑得实在太快啦!”
“还不够快。”斯卡蒂无奈地看着连蹦带跳冲过来的安妮塔,心想上天是不是听错了什么,才给她打发来这个熟人——再说她们这能叫熟吗!
“哼哼哼~好歹这里也是我的地盘。”女孩倒是宛若多年旧识一般,老大不客气地爬上礁石,径直坐到她身畔。
“歌手,你昨晚可太厉害了,唰唰唰唰唰,那些黏糊糊的东西就都成了渣渣!不光是我,连审判官大人都看呆了哩!外边的歌手都像你这样吗?”
“应该不是。你来干什么?”
“找你呀!你受伤了,我用最后半条鳞和壁炉叔换了这个。”安妮塔举起一个脏兮兮的小瓶。
“不用,我已经不流血了。”斯卡蒂嗅了嗅自己,“浪费了你的食物,真过意不去。”
“不要紧的,反正一会就有新食物了。”
“什么?”
“昨晚就是第一百次涨潮哩,大家轮流摸罐子,摸到红色贝壳的那个人去海里,然后今天海滩上就会铺满食物了。”
“……什……么?”斯卡蒂站了起来,“这你们也信?”
“是真的呀。你看!”安妮塔跳下礁石,拎起脚下的筐子,“快去吃吧,你不饿吗?”
女孩一溜烟地跑向海滩,在她前方,潮水涨起,海的颜色正在变化,以及,只有猎人能察觉的,海的味道,也已改变。
怎么会这样?斯卡蒂望着海滩,眉头紧锁。这片海域早已安静,里面本该什么都没有,可是现在,大批亮闪闪的东西正随着潮水被冲上海岸。
城里的居民一个个涌上滩头,大口吞吃着他们所能摸到的每一条鳞,每一块贝肉,还有许多人也像安妮塔一样挎着容器,边吃边往里头猛塞战利品。一个手持法杖的神职打扮者正穿梭在他们中间,人们也只有在他来到身边时才愿意暂停疯狂的吞食,抬头聆听几句。那一定就是他们的教士。
然而斯卡蒂把注意力放到了另一个方向上,从那个深紫色身影映入眼帘的那一刻起,她的视线中就好像只剩这唯一的目标。
全速冲刺,掠过人群,斯卡蒂从怀里摸出贝壳,全力刺了过去。
“姿势还是不够优美。”对方不闪不避,任由贝壳剌中手背——但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当然,很高兴你能来,我的好舞伴。”
斯卡蒂没有应答,甚至没有在意自己的手正和贝壳一起被反压在胸前。
“看看你,还是那么爱发怒。”贴得极近的红瞳里,浮起一丝令她恍若隔世的轻佻,“我很乐意再教你,但首先,你还有另一个约要赴。”
胸口的压力消失了,斯卡蒂一声不响地收起贝壳。那个教士正看向这边,还指了指山上的教堂。教堂里面有什么,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她全都不知道。
但至少,面前这个歌蕾蒂娅,是真的。
她知道这个就够了。
三个猎人走上海岸
生死同袍 千金不换
何惧前途雾茫茫
执手共勘探
尾声
“忘了问,你那贝壳哪捡的,还挺漂亮。”
“任务报酬。”
“你成了拿钱办事打工的,这可真是没想到。”
“也没那么无聊,我有我的乐趣。”
“呵,你眼神是比以前活泛了,这让我很好奇你的雇主。”
“……你变化也不小。以前的二队长表情没这么僵硬。”
歌蕾蒂娅沉默良久,悠悠叹了口气。
“我们都走上了陆地。”
斯卡蒂瞥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收回到面前熟睡的幽灵鲨身上。
“是,但我们还在一起。”
吐槽:为什么只有4000+字没法都放在一层楼里发,频频提示“回复最多5000字”,这都拆得每楼只有不到800字了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