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从他醒来的那个早上起，下了四十昼夜。
起初除了他没有人在意——不过是一场略大的雨，一处冲毁的农田，一幢倒塌的拦海坝，一方沉默的移动城市，一个被抹去的小国。他在雨中哭喊狂奔，拧转方向舵，击打通讯盘，举着Tachanka的遗物向空荡的雨幕倾泻空荡的弹幕，滚烫的弹壳在他脚边的水洼中叮当跳跃，散发袅袅白烟，又顷刻冷却，滋滋作响又逐渐消逝，只留下漫天单调的雨落白噪音和缥缈的鲸歌。再也没有人会在意了。无线电早已静默，心跳声业已断绝。他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念诵语句的死循环，即使他的感性和理性早已不再相信那些：
“我不是最后一个。这里只是被隔离了而已。”
他当然不会相信自己这句话。整座陆行舰的人就像动作游戏里落入水中的刺客一样溶化在雨中，衣物被曾是形体的水浸透，随着水流渗入甲板，洗涤下层，他都看在眼里。
他曾试图抵抗，试图用隔绝水流的方式来保护什么——但随着鲸歌环绕陆行舰，怒火攻心的大猫消散在蒸汽中，白发卡特斯碎裂成细小的冰晶，九尾少女缩成一团任凭眼泪将自己的身体如盐雕般溶解——直到最后，他的汗水穿过制服将阿米娅的形体裂解，无所不知的老猞猁挂着空洞微笑划开胸腔放出一汪清泉和锈蚀的，曾名为“Mon3tr”的碎片……
只有他一个人了。但不止他一个。他熟稔水中的每一具遗骸，那些皮囊围绕着他转圈，召唤他融入水中。空气如水般粘稠，海腥味在鼻腔中冲撞。他抬起DP27嚎叫着抠死扳机，清空一只又一只弹盘，打碎那些曾经熟悉的空洞皮囊，流出清澈洁净的雨水——直到鲸歌被子弹的呼啸所搅碎。
子弹搅碎呼啸却只能在没入她的身体时留下波纹。那张茫然的绯红面颊上泛起痛楚的神色，与记忆中在怀里梦魇的她如此一致——
“好困，但是不能睡——我不能给它们转化我的机会。”
“睡吧，蒂。我会看着你，我不会让它们夺走你的。”
“分明你比我还困诶，四十八小时恶灵先生？”
“哈——欠。我不会睡着的。我要看着你，看着你我就不困了。等明天——哈——欠——明天清剿了最后一个巢穴，我要枕在你的大腿上睡个三天三夜。”
“哈——欠。那，你抱一会我。我想做一个干燥的好梦。”
他从五分钟的假寐中醒来却又落入真实的梦魇。但这一次的梦魇将永久潮湿下去，不再有小闹钟。DP27再也没能喷出半颗子弹，他惨白着脸，瞪着斯卡蒂形状的存在款步走来，一如定情那日她撅起嘴唇边呢喃着“你这人……这样我不就只能老老实实保护你了吗”边被他拉入怀抱的样子。
怀中的形体意外地带着周围的雨幕一起温暖了起来，仿佛间歇泉从头顶喷淋，二人在水幕中相拥。他贴着她的耳朵，“对不起……”
她梦呓般回应，“还需要吗？只剩你我了。再靠近一些，我们本不需要这些的……”
“我不能——停手吧，蒂。我知道你还在……”
“我在等你……我等你太久了……久到那些都不重要了……只有我们……只有你是重要的……”
“不，不。你毁了太多重要的东西，你毁了我的斯卡蒂，你——”
“你恨我吗？”
长久的沉默。
“我恨我自己。我爱你，我怎么可能不爱你？即使你已经不是你——”
他捏住她的后颈，嘴唇入侵她的牙间。他的吻像铁甲舰般凶猛，如鱼叉般锋利，带着嗜血一般的决意。曾属于送葬人的短管猎铳抵在曾是胸骨的位置连续发射，清空弹匣，在斯卡蒂的背后绽放清澈的死亡——“息壤”型干燥弹，几乎完全由浓缩土元素铸造而成，佐以博士血炼成的贤者之石，足够彻底抹杀“水”的概念——她和他同时向各自的身后仰倒，口腔交融的地方水花飞溅。他摔倒在水中沉默地大笑着，口腔之中除了正在溶化的牙齿和舌根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握着她的指尖，伸出食指在她掌心歪斜地书写：
“我们会在一起。当我们归还世界之后，我们会在一起，在波涛之下，在覆潮之中。我来找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