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或者更应说是她,在丛林中遇见,于是结伴,然后前行,前行,前行,希望她能先于她的剑记起些什么。但一切如常,说服从未成功。那奔涌而来的滔天火浪有着无比简明的暴力美感,似要给予一切,空气,时间,灵魂以洗礼,我曾有幸作为旁观者见证了火焰巨人的舞蹈,但不幸的是,如今的我,是那个受洗者。
太阳变黑,大地沉落入海;
明亮的星辰从天空中消失,
熊熊大火中蒸汽剧烈升腾,
烈焰高高扬起触到了天穹。
——《女占卜者的预言》,第57节
两个胜利者下界来寻找被推翻的主神,怎么说都像是无稽之谈,可问题是在于它确确实实发生了。我名纳吉法尔,来自海姆冥界;他名苏尔特,是穆斯贝尔海姆的领主(但如今藏匿在莱万汀之上,附身于萨卡兹女孩,多少带了些滑稽的喜感),现在来到人界米德加德——也就是这里人们所说的泰拉,寻找失落的主神奥丁。忘了说了,作为亡灵之船,即便在人间也是有点能力的,所以现在是我的第101次出发,前100次的死法,毫无例外,被苏尔特的火焰吞噬。
女孩的名字是史尔特尔,很明显苏尔特选择了她让其作为自己在人界的代理人。与无穷尽力量相对应的是朦胧的自我,她不知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前往何处,只是携着“史尔特尔”的代号或姓名一直前行,不知目的与意义也不必知晓,她的记忆如一张张为燃烧而生的白纸,留下焦黑的灰烬片刻又随风消逝,燃烧殆尽便又是下一张白纸。
但苏尔特必定是知道的,他只需一瞟就能看出我是那条驼着他族人的小船,就着一点小小的能力也达到了另一种形式的永恒,而这种永恒在他的眼中不屑一顾。这是一种高傲,可理智告诉我,他有高傲的资本,那促使我一次次失败的火浪威力还不及毁灭阿斯加德诸神之火雨的万分之一。这多少成了一种玩弄,可我必须承受。
于是是第一百零一次的相遇。
我望着坐在湖边的女孩,火红的发丝波浪般垂下,耀眼但不刺目,增添几分活泼之气。一双眸子紫红,并没有什么光亮,只是呆呆的妄想湖泊,这遮掩起心中的所思所想。
“讲个故事吧。”这是泰拉的传统,同路而行的陌生旅伴,在长日将尽之时燃起篝火,相互交换故事。人虽都活得艰难,但故事倒是一代代的满是生机地传了下去,又经不同人的讲述分化成千奇百怪的版本,有时竟也比种族成了更能拉近人们距离的事物。
对,一个神话,发生在天上,诸神了黄昏之后。
彩虹桥比弗罗斯特断了,人界、神界毁了,飞龙载着亡者离开,等着下一个轮回。只剩下孤独的胜利者,孓然一生,无处可归,无所事事,好像他们才是被遗忘的败者一半。火巨人只会燃烧,将灰烬再度燃起,直至化作虚无,到最后什么也不剩,除了留个“神界”的名字一无所有。问世界之树,世界之树不语。于是胜利者得到启示,静默。
三百年的静默,让火焰熄灭,让枯草再生,让神灵降临人界。巴德尔与霍尼尔用槲寄生再造大地,那预示着诸神黄昏的青苗,在黄昏后崭新的黎明中承担起散播希望的重任。
然后有了人。藏匿于大地各处的诗仙之酒被诗人拾去,成为灵感,成为经验,成为他们从未有可能见过但却无比真实的诸神故事广为传诵——同时,这些故事成为人们的信仰之源,将虔诚星星点点供给世界之树与神灵们,让一切都回到早先的纯真年代。
篝火声噼啪作响,打断了我的讲述。抬眼看去,女孩已在篝火旁沉沉睡去。望向水中,是我——原本的真正的我,和苏尔特。绿光幽幽,紫光阵阵,相处到也平和,隔着一条无形的线分居两侧,井水不犯河水。
倒也忍得住,自己亲历过的事还能听一百多遍。我说。
他也笑笑,说不清有没有讥讽,彼此,讲一百遍一个字也不差也算一种本领。我希望别再有下一次了。苦笑。
我也一样。苏尔特朝篝火边靠靠,似要从那微不足道的光与热中寻出什么。那火焰在威压之下不敢再跳脱,只是维持最低限度的生命。
性命之忧抛诸脑后,白日的前行便显得空虚起来,心中思绪如流水般股股向外。我看四周围看天地,又想起在神界看这片大地的形成,有时即便站在神明的视角,都不得不慨叹与其一同生存的苦难与希望,如同槲寄生与巴德尔的矛盾——这草木给光明之神带来苦难,但光明之神却又借它播撒希望。树青草绿,它们早被剥夺了神性,但似又在一次次的轮回中重新光复,成为人界的必不可少之物。
天上的云十分写意,缓慢而柔韧地横向移动,进退,显影,落下细微的痕迹,转瞬又被磅礴的后来者所吞噬,覆盖;没有多少光从中泄露,却也很晃眼,使人眩晕、涣散。
我叫她,她也不应,自顾自地向前。逆着阳光,投下影子,有那么一瞬我竟开始怀疑起自己,她的步伐中是否真的没有目标?而我又是否是真正迷惘的那一个?
到了傍晚,一个与其他傍晚没有任何区别的傍晚,一样的晦暗,一样的稍纵即逝,一样的难以捕捉。她在山丘上停了下来,让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重归于等待。
“今晚是我的故事。”史尔特尔的声音像是不带感情,又像是有着无可置疑的骄傲,我确信那是苏尔特的故事,即便它无关火焰与毁灭。
第一百步,我初生于此,大地之上只余杂草和荒芜。我与族人一同用最原始的方式改造土地,在日月交替间劳作。那时不同现在,人们不需收割也不需种植,田野会主动奉上庄稼。但有一天巫师到来,预言说大地即将喷发怒火,食物将消失殆尽,你们必须留下种子,以继续存活。有人信了,有人不信。
大地果真发怒,不过原因是人们不再相信它。它不再供给粮食,谁也不给,不信大地的人获得了奴役大地的权利,仍信仰着它的,被迫出卖自己,套上种子制成的枷锁,祈求着大地,以便为叛徒奉上粮食。
他们祈祷,但大地不理睬,只要还有一个人拿种子耕作它便不会用双手白白给予。长久以往,田野的给予被贬斥为不实的故事,而大地也在隐藏神力的过程中逐渐衰微,即便回心转意也无能为力了。
奥丁呢?我感受到他在故事中的存在,仿佛是那个将因果转换的巫师,又仿佛正隐于黑暗之中蚕食大地的神力,但并不确定,他缥缈如雾,看不清抓不牢。
也如眼前的朝霞,在云间浮动,光带在大地上如潮汐涌上来又退回低地,什么都照到了,也好像什么都没照到。
今天史尔特尔不再前行,端坐着,像一座塑像,抹去了过去的行进与言语,像且仅像一座塑像。苏尔特的等待漫无边际,我的等待漫无目的。
突然生发出将故事讲完的冲动,即便不知听者是否在听。
信仰的光亮慢慢汇集照亮诸神,但胜利者被排除在外。苏尔特的力量依旧能让人界与世界之树再次毁灭,但他只想回到自己的领地。
必须重建彩虹桥。
火巨人们架起人梯,由苏尔特摘下世界之树最鲜嫩的叶片再细细剥下最为柔韧的叶脉,接着以火焰净化后的死灵之气一一交织相连。火巨人必须收敛自己的火焰,有一处保护被烧穿整张网就会化为不再复生的埃土。
网在一天天的编织中成了神界的日常,绵延至无尽的尽头,阡陌交错,于对称中奏响和谐于归家的颂歌。
当它被织成的那日,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网与桥的形状完美耦合,就像本该如此;死灵之气在残余的圣洁之力的引领下重又从凝固化作流动,在流光溢彩中成为桥面的琉璃,不必装饰,自为装饰。网垂下去,变成桥,刺入云雾,势不可当,似要将一切未知化作已知。直到第一个火巨人踩上桥面,桥面在重压下如复苏的冰面撕出千万条裂缝,一切都还像理所当然。钩锁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裂为两半,带着网,带着火巨人落到了人界——这距离他故乡最近的地方,仍不是他的故乡。人界自此有了大地的坑洼不平,海洋与火山。
不知何时,史尔特尔已悄然背过身去,将眼眸借给阴影,肩膀抽动着,我甚至怀疑只要转过身就能看见她瞳中足以灼穿我心的红紫色焰火。但她只是让肩膀再度平稳,然后用一贯的语调讲述,讲述她那曲折幽暗如回廊般的故事。
第二百步,我不再是婴孩,启示录般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苏尔特啊,离开此地吧,在无水的河流,枯死的生机之下藏匿着你的本真,找到他,找到我,记住了,勿善勿恶。
他没有留给我留下拒绝的机会,在幽灵一般的声音不见后便悄然消逝。我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却只抓住了清醒。
红发,紫瞳,伸手便有将石块捏作粉末的力量,没有疾病,不惧衰老。我被视作异类,孩子们看我的眼神有蔑视,更多的是害怕。
此时那些奴隶主们早已不把耕作的人看作自己的同类,而是自己的所有物。可同时这些肥头大耳的家伙惧怕他们拿起锄头组织起反抗——主从关系必然被推翻。他们一合计,给予那些奴隶部分自由,同时再提拔一些奴隶去看管——那些人必定感恩戴德,他们早已忘记曾经在蓝天下的自由。
但这片土地一旦建立起森严的等级制度,则导向最终的问题:谁来统领?当所有人被连结在一起,那最终权力的位置散发出的气息能让人完全失去理智。
战争开始了,从第一个扔出的石块,到逐渐磨制出的匕首,到长柄枪,到弓箭。领主许以手下丰厚的报酬,财富,自由,甚而种子与土地,冲锋陷阵的勇士怀着希望倒于血泊之中,想着能在奴役大地的路上继续前行,到头来,报酬只是翻倍地归于领主自己。
我是这场可笑悲剧的唯一观众,看着他们的杀戮。悲哀,但却又不愿离开,哀莫大过于心不死。
获胜者是最孱弱的那个,他的那种方式——只要想到便必然是获胜者——打破“第四面墙”,找到我,对外宣称和我的同盟。我没有发声,在他们便是默认,于是一切战乱停止,国王不费一兵一卒就登上王位,一身干净俯视那些一声血污之人,散发出圣洁的光亮。
第三百步,我被“供奉”在宫殿一旁,狐狸自然不想让别的什么动物再来假借老虎的威风。说是“供奉”,实际上更多像是软禁,好吃好喝也多是表面功夫,他们知道我无心理会。
那赋予我力量的声音时刻在我耳边萦绕,透过窗户望向四周,无形的裂纹从大地上显现将我分割如孤岛:我正一步一步迫近离开母地随波涛漂流的时刻。
一代一代的继承,暴政,苛捐杂税,百姓,血与肉的磨难,起义,自诩为正义的篡位者。
新国王找到我,嘴里念叨着什么解救什么黎民什么苍天,低着头请求我为他加冕。可我分明地看见他嘴角边按捺不住的笑意,听出诚恳背后的血腥和虚情假意。这些人从不是为了什么所谓正义,若是这样便平权便自由,而不是自己再去当那个独裁者。
走出小屋,再回首看一眼我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土地,叹了口气,从今往后就要称为“故土”的土地。孤岛不再属于大地。
第四百步,漂泊从此处开始。“无水的河床,枯死的生机”,其实这些谜语都是多余的,我一旦决定离开命运便如磁铁吸引我到该去的地方,一切偶然都成为必然,反不反抗都是必然。无论我向哪里走去,都会看见这旱季河床上朽木生出的绿芽,都会于那一刹那间在脑中闪烁出那两句预言。
以河床为界,河的这段是我的过去,河的那端是我的未来,而我如今站在河床正中。
心底的悸动,在与莱万汀的共鸣中令我抵达眩晕的边界,它也急不可耐了,鸣叫着,灰色的剑身和黑色的剑柄颤抖着,想让这场跨越无数日夜的等待哪怕早一秒结束。
当我的手触碰到莱万汀的剑柄之时,我忽地感到自己一块未曾察觉的缺失被填补——我们不再分开,即便我不知我们曾几何时属于彼此。剑的嘶鸣变为欢唱,将千里之内的热能借来,抖动着,如同将破茧而出的蝴蝶,抖落一身尘土般的灰黑,现出原本妖艳的紫红。火光冲天,热化作色彩四散,重归天地。
离去之前,它让我做出抉择我,你应该对哪那些人作出审判,痛苦还是毁灭?我并不在乎,但站在分界上,我多少还属于过去。有第三种选择吗?勿善勿恶,它说,要么你失去所有,要么以此种方式与过去了断。我最终选择了痛苦,毁灭虽轻松可太过绝望。莱万汀带着我的双手在空中划出诡异的符文,大地作响,金黄色的石块从无数角落冒出来,带着令人不安的病症。
事实上与过去的连接非但没有切断,反倒与千头万绪一道揉成了毛线球,石块在后世被广为人知的名字叫源石,我一直反映在反思那个决定是否真的正确。
我不想去怀疑故事的真实性,到头来,土地用生存奴役人类,人类用群体奴役神灵,神灵自以为高高在上,其实早就被束缚在局中了。统治也不过是故事的产物,人们都信你的故事,你就是共主;人们改信另一个相反的故事,你什么也不是。
有时不禁敬佩起那些讲故事的诗人来,只用两三句话去记叙感受,故事的内涵完全供后世一点点解读,解读得最逻辑完整最符合统治者需求的就是正确的。对吧,所谓“正确”的。那些诗人干了搭框架的活儿,我可比不上。我的故事全是内容,也仅仅是故事。
云雾缭绕,回乡的路再变回未知,苏尔特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于寄托在这不可知的希望之上了,结果当泡泡破裂之时才发现一切皆空。
枯坐着,思考着,这像是诸神的复仇,无穷的痛苦,无解的谜题,只余时间在神界回响。
他再度睁开双眼,宣布那个令人震颤的决定:重建。
我不知如何形容眼前的场景,或许悲壮,带着奔赴失败的决心,或许无知,网注定破裂,或许理想,面对名为绝望的希望微笑。一切都那么矛盾,机械的动作背后是炽热的情感,炽热的情感背后是干涸的灵魂,干涸的灵魂背后又是永不放弃的生命,我几乎要大叫起来赞美起来歌颂起来,但我没有,一切仍归于肃杀。
网织成的那一天没有如上次的尖叫,狂热与舞蹈,所有人站在桥边,看网被抛入云层,冷静又无情,准备迎接美丽的注定的失败。
没人敢向前一步。走啊,他妈的,回家啊,苏尔特吼道,拔出他的莱万汀。推搡之中有人踏上桥面。
琉璃以同样的方式破裂,落入空中,散射出阳光的七彩,融化成液滴,坠入人间。火巨人在破碎声中闭上双眼,颤抖着等待坠落的命运。
可并不如他的预想,脚底忽生出两团火焰支撑。转身,回首,发现苏尔特紧握莱万汀,嘴中念念有词。
走啊,走。火炬人不需要眼泪。
那火巨人弯下腰,向他们的首领深鞠一躬,然后转身,步伐坚定而平稳,一点点下降,不再回头。
苏尔特在燃烧自己,在用毁灭之力换取生机。我看见他的身形慢慢小下去,逐渐与其他火巨人一般大小,逐渐只有半大,逐渐与已落在地上的巨人望上去不再有分别,此时他的族群已尽数回家。
不知多久之后,闪烁的光点从东方慢悠悠飘浮上来,不同于人界虔诚的金黄,这光点以绝对的透亮的红四散。他们轻轻地、庄重地、肃穆地围绕在苏尔特的魂魄周围。这情感绝不是我的臆想,它们澎湃地奔涌在光点之间,穿过胸膛将力量直接刺入我的灵魂不可抵挡。我就如同被咒语定在原地,在流动的激情的裹挟下,失去了一切行动的能力。
光点引领着苏尔特的魂魄在空中下沉,红光透过迷蒙的云雾,格外清晰,但又并不真切,仿佛一切都存在于虚幻中。
我突然意识到他们在跳舞,在跳着当年毁灭一切时候的舞蹈,在这舞蹈中迎接他们的新生。
苏尔特最终迎来他的救赎,他依旧永恒。
一天的时间对于我们而言不值一提,但在这种浓缩的几辈子的故事交织中,时间和空间都被无限拉长。我与史尔特尔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于苏尔特的辩论,却又说不明白对抗的点在哪里,我们的故事往往互相印印证,有时甚至分不清谁在讲述,只知道当风中故事的回响停止之后,就该轮到自己了。
站起身,望向苍茫的荒原,竟将黄昏错认为成黎明。天空沉寂而高阔,我等待着冲天的火光,但在远处,却往往只是一闪,便又迅速消逝,只剩下如谜的黑暗。
风猎猎吹过,我猛然意识到在两个故事中作为讲述者的“我”,都正与孤独相伴,正如此时此刻,虽然明知对方就在十步之内,但黑暗让我们丢失彼此。我不禁笑了,想想在这片大地之上,或许只有苏尔特才能让我称得上不算孤独。
史尔特尔的声音将黑暗划出一道口子,让我们重新认出彼此。我有预感这将是个不眠之夜,一切故事仿佛都会在某一时刻重合,像断了线的珠子再度环环相扣。
第五百步,我依旧在想着那个抉择。我看见人们眼中的惊慌,看见他们对感染者的鄙夷,看见感染者在反抗和被镇压之间辗转的血污。一切因我而起,苏尔特无数次提醒我谨记勿善勿恶的警句,不要去施以援手。我不管不顾,铁了心要证明他的谬误,到最后,他也不得不沉默。
我看见那个孩子,在篮子中发出无尽的喧闹。被遗弃,被我遇见,就在我真正违抗的一天后。同病相怜吗?肯定是有的。但更多还是为自己的本心负责,于我而言,这救助的意义已超过救助本身,我或许才是需要被救助的那个。
筑起一座木屋抚育那孩子长大,这一刻并不久,我还没能一点点荡开迷雾跨出泥潭,前方并不是死路一条,相反,方向可以无穷尽的枚举,但我只有一个答案,选择的成功率无限——或者用一个通俗的例子,用飞镖投中圆盘上的一条线——接近于或者说,等于0。
“你不应该这样做的。”
“审判也不是我的本意。”
“我告诉你过勿善勿恶。”
“你并未告诉我病痛!”
“他是洛基!”
“……”
“恶之子。我应将他带走。”
“证明给我看。”
“占卜告诉我他的身份,不必证明。”
“我不相信。”
“你应当听取我——不,听命于我。”
“你是谁?你是谁!”
“你一开始就知道的,我是奥丁。”
“……”
“勿善勿恶不是箴言,而是要求。你们会再相见的,但不是下个太阳升起的时候。”
手胡乱挥舞着,像是要抓住这预言,或是诅咒的实体再施以绳索让他不得动弹,但睁眼,只余屋中空空一片,只有我。
初晞,光透过窗户投射到屋子里,我却饱尝冷的滋味,一寸寸肌肤中流淌的血液仿佛混着冰碴割裂着每一处柔软的地方。仿佛我是阴影,而每一块被我覆盖,本该是影子的地方都变得明亮:越来越像影子,越来越冰凉的只有我自己。
门从外面锁上了,火焰早已离我而去,又是一个屋子,又是一场禁闭。
在进行接下来的记录前,我想有必要写下她的状态。声音颤抖,篝火似也在她的影响下忽明忽灭,偶有的火光时不时照亮她狰狞的脸,用两个字来形容可能就是:痛苦,旁若无人。
第六百步,冷,冷……太阳,影子,他,他,他们,冷……没有人,火,火,夜,木头,前面……天,不该的,我,赢,输,天……对,我的善良,审判,错的,错的,他的……救赎,不能,我,我,一个人,没有救赎……方向,不存在的,折磨,选择,对的,谁,我……故事,不存在,诗人,自由,迷茫,自由……他?他?他?我!离开,离开,离开……
嘶吼,像要撕扯出一片属于自己空间让情绪贮存其中,不像话语的话语在爆发之后逐渐低微又安放在原野上,风吹过,好似阵阵啜泣。
在这段时间中是时候给我的故事一个完结了。天边只剩我一人,仅仅低下头细细寻找才能发现些许缓缓跳动的火苗,证明着这里的曾经的热闹。我面对世界之树,望着这唯一的另一个,它再怎样高大也并不察觉了,毕竟都是这无垠空间中的二分之一,无所谓彼此所属,身份,此刻都是平起平坐。
一步一步走近,凝望,期盼,祈祷。我呆立着,想象空中有万千代表虔诚的光点环绕着,舞动着,一点点汇入树干,让它成长,成长到吞噬我所站立的地方,成长到能作为根基,又能作为苍穹。
“你不属于这里,我将让你们相遇,问题自会解决。”
幽幽的绿光凭空从树干里生发出来,平稳,安详。伸出手,摸到如玉石般的温润。贴近,贴近,那是不自觉的举动,却毫无激情可言,我只感到冷静,无比清醒的面对未来。黑暗。
黑暗中睁开眼,我已落在一片树林中,换了一副身体,远处,有一座木屋,窗中透着微光。
第七百步,是我的前100次死亡,并没有再赘述的价值。
第八百步,我们正在经历,且即将走到尽头。
第九百步。我心头一紧。
“你们太像了。同样的白发,同样的疤痕……一切都命中注定。”
“我终究成了能给予救赎的人。”
我们站起,四目相对。紫于绿的界限不再分明。
她拿起莱万汀起舞,画出诡谲的图案。火苗一点点的从肌肤中窜出,以血液为燃料,跳动,我感受着她的,它们的舞蹈,并不灼烧,反倒有一丝冷意。视野逐渐模糊成任何一个梦境,又踱步回来。我看着,在我的身躯对面看着,烈焰熊熊,创造出原野中冲天的火光。
第九百步,昏黄之光点此刻已如太阳。
一艘巨大的舰船迎面而来,她确信,那曾经给予他力量与惩罚的奥丁,就在其中。天边的阳光稀微,这是黄昏或黎明,她说不清楚,只是眼中喷涌着紫红色的火光,深处又好像有一抹绿。
我后来是想出来一个词,叫罪人的相互救赎,但“罪”是谁定的很不好说,我们看到人们愿意相信的神灵其实会在信仰中生生不息,那这些神话故事中的所谓“反派”呢‘?
神话在后世被人解释被人信仰,本质来说人控制了神,然后这两个不被人信的神,通过一步步自我毁灭后的再建达到了脱离故事体系的目的,苏尔特和纳吉法尔最终都归为史尔特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