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第十次乌卡战争的战场上。
乌萨斯参谋部总是习惯于在夏天发起攻势,照他们的说法,夏天有利于步兵作战——辎重少、补给和装备也不缺,更重要的是,夏天田里的活都快干完了,抽人也不会弄得今年没吃的。但是这次战争有些出乎参谋部老爷们的意料,夏天都快完了,也没见到战线往前走多少。他们只好先撤回几支部队来,免得秋天没人下田了。
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和阿列克谢·阿列克谢耶维奇恰好没在撤回的部队里面,现下,他们正在战壕里发牢骚。
“我说,阿廖沙,这撤回去的好事怎么就轮不到我们呢?还要在这里和这帮马耳朵拼命,打下来的地也是贵族老爷们的。”瓦西里用左手大拇指和二拇指捻住快要抽到头的卷烟,狠狠抽了一口,把烟都吐进泥土里。
阿列克谢没急着回答,他擦擦汗,顺手把手里的报纸卷在嘴里舔了几下。“谁说不是呢?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好瓦夏,你就别抱怨啦,咱们总不能当逃兵吧?感染者纠察官可不光是抓感染者的……火?”他接过瓦西里递过来的火柴把嘴里的烟靠上去,点燃之后含含糊糊说了几句,“谁真他妈的想打卡西米尔啊……田里麦子都要熟了……”
“唉……我家地里只有我一个劳力啊。”瓦西里探起身子侧耳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然后才转过头来,“咱们说不定回不去啦,我听说,卡西米尔调了天马来!他们一个人就可以干掉一个师!咱们回不去啦……”
“别瞎想,我们不是也有百战前锋吗,硬仗还轮不到我们呢。你听说了吗,上面要给我们发新冬装,说是棉大衣和棉帽子,明天别忘记去领。”阿列克谢搓了搓手,虽然现在还是夏天,但是他似乎已经预想到自己在冬天的时候会被冻坏了。
瓦西里也不再抱怨,毕竟说得再多依旧是要一天天打下去。天色渐晚,两个人默默把手里的烟头摁进泥土里,以后天越来越短,抽烟也要变成难事了。
运气坏得很,参谋部在卡西米尔战场毫无突破,到了深秋的时候,连回家收麦子的部队都给重新调回前线了。
瓦西里和阿列克谢还是老样子,他们穿着发下来的大衣,拿着恰西克,在卡西米尔无边的田野里精疲力竭地行军。田里的麦子都给踩坏了,但是没人停下来。村子里的人早就跑光了,留下的房子就像是缺了牙齿的老人,在半昏迷的疲倦当中注视着这个世界。远处是一条银带子一样的,清澈的小河,怀抱着整个平原,怀抱着庄稼人美好然而又破碎如地上倒伏的小麦一样的梦——没有人得到和平,和平只会远离某个地方,要把它找回来却很难。军队排成一列一列在这块灰黑之间的金黄上前进,战士们稀稀拉拉地唱着家乡的歌谣,队伍前面阴郁的军旗卷着秋风,地平线上的移动城市,向战士们昭告他们死亡的终点。
“日子没法过了,阿廖沙,日子过不下去了。自己的麦子收不了,还来踏坏别人的……大家都没法活啦。这可都是新麦子啊……”瓦西里垂头丧气地走在队伍末尾,眼泪掉在那些被踩坏的麦子上。
“得了,瓦西里·伊万诺维奇,别为这个伤心了!”阿列克谢时不时停下来把没有完全踩碎的麦穗拾到兜里,晚上可以烤了填填肚子。“还是担心一下怎么活吧,咱们可是约好了打完仗一起回去的……”
“没法活啊,调回去的部队都回来了……你说,要是打到冬天怎么办,要是春天也回不去呢?”瓦西里盲目地挥着刀,把那些半截的麦秆都砍倒在地上,他往远处望。他只望得到那个移动城市,他望不到自己的未来。“连粮食都没有啦……到处都是私盐贩子,我们杀了几个来贩私盐的马耳朵了?谁买得起呢?呶,天天只有土豆吃,家里的麦子都烂在地里啦……”
阿列克谢有些不安地推了瓦西里一把。“别说了,好瓦夏,别说了,你天天都这么说,我的耳朵都要装满了。大不了我分你几个土豆……等椋鸟回来的时候,相信我,等椋鸟开始歌唱的时候,咱们就可以回去了,还不耽搁春耕呢……”
瓦西里抬头看了天空一眼,灰沉沉的,没有一点鸟儿的影子。他紧了紧身上的大衣,继续往前走去。
冬天来了。冬天啊,飘着白雪的冬天,万物衰败的冬天,带走生命的冬天。冬天,你总是满身风霜,在阴暗的天空下走来,你收走了庄稼汉的血汗,你带走了老百姓的生活。可歌颂的冬天,难抗拒的冬天,该咒诅的冬天!
终于,在那些或黑或灰的快乐的椋鸟从疲惫的军队上空略过时,参谋部宣布撤军了。
春天来了。
身形消瘦、脸色苍白的士兵们,乌萨斯的士兵们把他们破旧的大衣卷在一起背在背上,拖着脚步逃出卡西米尔的国境。他们终于要回家了。新的时代开始了,战争终结了。
“该走啦,”阿列克谢这么说着,他把自己的大衣和其他什么玩意都一股脑背在了背上,然后从地上捡起了瓦西里的大衣。“瓦夏,我的好兄弟,该走啦,把你的大衣带上,回家去吧。”
“瓦夏,我在叫你,华西里夫斯基,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您瞧,椋鸟都飞回来了。我说春天到的时候我们就要回去了,这不是果然吗?”
“春天到啦,还得回去种田呢,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您的母亲还在家里等着你,一年没见了。快带上你的东西,别让老母亲再等了,她已经受够了苦,流够了泪了……”
阿列克谢慢慢蹲下来,他的面前是一小堆土,没有任何标记。土堆被融化的雪和春雨浸湿透了。
“快起来吧,你快起来呀,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把你的大衣带上……我要怎么去见你的老母亲啊,我要怎么去见你的妻子呢?我们不是做过约定吗?我拿什么去向他们解释呢?”阿列克谢眼里没有泪水,但是他的喃喃自语比任何泪水都要悲伤。
他跪在那个土堆面前,看着手里半新不旧的军大衣。“要我怎么去告诉你的老母亲你的妻子,让我怎么说:‘您的儿子,瓦西里,他已经被人给埋在卡西米尔的小村子里了,再也回不来了!’春天,春天已经来了……我们不是都是在战争里长大的么……怎么我们不能熬过战争吗?明明已经不会再打仗了……”
“你快起来呀,瓦西里·伊万诺维奇,新时代来了……和平的时代来了……带上你的大衣……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