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一次难得晴天后,便是接连造访的小雨。
雨点有时会在午夜拜访,敲在一侧的舷窗上,第二天就不见了踪影。或是踏着早晨的脚步,随着煌的奔跑声,打在办公室的窗上,午饭时就一哄而散。小憩睡过头的,就守在归来队伍的路上,跳跃着打湿他们的鞋面。
并非接连,但不缺席每一天。
“今天的下停了。”
我拨开窗帘,稍显明亮的天空显得室内有些暗淡。
“今晚也许会再下,”安洁莉娜起身关上了室内的灯“晚上出门记得带把伞。”
“我的大衣防水。”我小声应着,打开了桌前的小灯,坐回到椅子上。
“要小心的是湿气,这样的季节就算是防雨的衣物,被打湿后仍穿在身上一定会感到体寒的。”
她补充道,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像是视线穿过面罩与我相视,又扬起嘴角微笑着耸了耸肩。
“你只是不习惯打伞。”
“在龙门和叙拉古,你们叫这样的天气为……梅雨是吗?”
我从文件堆里抬起头,向着一旁的安洁莉娜求证自己一闪而过的想法。
“虽然是一样持续的小雨,不过梅雨发生在6月份,夏天。”
她轻侧着头,抬起食指在脸颊上画着小小的圈,一点一点回忆道。
“大概是因为梅子也在那时候成熟的原因,所以大家叫那样的季节为梅雨,2月到3月……应该叫雨水?陈和白雪应该比较清楚,下次一起问问她们吧。”
“梅子?是指话梅么?”
罗德岛仍驻留在子龙门时,我曾在街头看过——赭褐色,表皮降有少许白霜的干瘪球体。
“梅子和话梅,它们还是有区别的。”
“制作手法不同?”我猜测道。
“对,”安洁莉娜伸出食指比了个对勾,另一只手在稍微高些的地方画了个圆“制作话梅和梅子一般选用的是青梅,也就是未熟透的果实,酸涩感也由此而来。”
“我的母亲偶尔会在4,5月份的时候买一些青梅回家,一半放入一个大坛子里,做梅子,因为需要反复晒干的缘故,另一半放进一些小坛子里,做话梅。”
“果然。”我感叹道。
“怎么了?”眉毛挑起,她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的问道。
“想说,果然是安洁莉娜的母亲,但又感觉有些奇怪。还是该说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安洁莉娜也一样心灵手巧?”
我宽大的兜帽来回转动着。
“看起来都很会照顾人。”
那副始终渲着红晕的面庞忽地抽动了一下,双耳木讷地僵直着,向后蹭了半步缓过神来。
“没想到我们的博士竟然被橙子果酱收买了,”她窃笑着“这时候才想起来讨好我可不会有错过的优惠哦。”
“那只能希望我自己不会错过下次了。”
打趣之下,自己遮在面罩下的脸颊却有些发痒。搁着面罩挠搔,心也变得毛毛刺刺的。
雨色朦胧的天气里,事务也出奇的少。
同基建的负责人商谈后,今天的主要工作也就画上了句号。
我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一手扶墙另一手撑在桌子上,稍稍用力便感觉肩膀下方脊柱两侧一阵酸痛。
活动着肩膀在办公室里来回转悠,不知不觉间驻足在了窗台前。
“已经开始下了。”
安洁莉娜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后,微微踮起脚尖朝下看去——地面有些湿了。
“你喜欢下雨么?”她问。
“我自醒来后见过的雨没有这个星期下的多,”我打趣道“亲历过的太少,我也说不出来喜欢和不喜欢。”
“你呢?”
“我不喜欢。”她背着双手抬起面庞,宣言道“鞋子会沾湿啊,要打伞啊,路不是很好走啊。不过现在因为源石技艺和工作的缘故,倒不用很在意了。”
安洁莉娜的眼帘低垂着,视线在我的衣角和她的鞋面间飘忽不定。
“但因为过去讨厌,所以现在依旧不喜欢。”
“经验论?”
“‘信使不会两次陷入同一个泥沼’,因为麻烦,所以讨厌;因为便利,所以喜欢。普遍的喜好被流传后就成了‘知识’,不实用的知识在流传中消失,这就是信使之间的传承。”
“这样的话……我应该同样讨厌下雨。”
麻烦与便利,我实在无法给出答案。知识告诉我,风调雨顺是好的;持续的暴雨又会导致灾祸。从行动上,雨天是不利的,但某些情况下又可以借助天气奇袭。
像是不断反转的两面,从利益出发的喜好让我只能基于最坏的答案。
“但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喜欢下雨。”
转瞬间,她又交出完全不一样的答案。
“听着雨落窗台,那样的时候总会睡得很香。”
说着,安洁莉娜眯起眼睛,微侧头部枕在合并的双手上,露出了安宁的神色。
有的时候我犹豫,是否真的应该让安洁莉娜待在我的身边——像是一把笔刷,她走过的地方总是被刷上不同的色彩,充满了生活。
那些,宝贵的,美好的东西被她带到了我的面前,我却很难与之共情。
也许,我并不习惯打伞。
“大概,”试着从自己经历的事情中提取共通处,我假设道“我会喜欢淋雨。”
“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会把自己闷在淋浴喷头下,就会觉得……很安静。”
闭上眼睛,耳边便忽地朦胧起来,像是闷在密致的水流中,一切都不真切了。
“所以我觉得,我是不是喜欢淋雨呢?”
给今天的事务进行汇总后,我们就在办公室门前分别了。
惯例去医疗部门露了个脸,就与凯尔希撞了个正着。
该说是恐惧,还是难以应付呢?我无法给自己的感情得出答案——责任感,负罪感,还是希望,我无法为自己的行动找到一个确切的理由。
但是,我有个预感——我能在安洁莉娜身上找到答案。
所以在那之前,那个不能给出答案的自己畏惧着她。
“港口需要你去过个目。”
她看了我一眼,平静地叙述着我应做的事情。
“在例行检查后我会去的。”
我点了点头,向她挥手告别。
“身体怎样。”
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缺乏运动,久坐导致的肌肉酸痛——我认为自己很健康。”
再次回过头,发现凯尔希已经到了走廊的另一端。
“嗯。”
她应道。
从港口离开,穿过栈桥。我忽地在雨帘前停了下来,呼气,吸气,然后将兜帽摘下向前迈出一步。
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在头皮的一寸猛然绽开,使我不由得瑟缩着脖子。
很快又是一滴,落在了眉毛上,然后是眼眶,鼻稍,唇边。它们从我的面颊垦过,留下了粘稠且酸涩的触感,我的皮肤便有些干痒起来。
它们很快压垮了我的头发,这些随着重力蓄积而来的力量冲垮了我的上眼睑,视线也变得模糊——雨大概下急了。
从耳廓而下,又在唇边分流的雨水划过脖颈钻入内衬间的缝隙,拉扯着大衣之下的衣物贴向我的胸膛。
直到,我在雨雾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正缓步走着四下张望。
我拉上了兜帽,脚跟相敲,向她迈步。稍顷,她也看见了我。
说来很是奇怪,我们四目相视彼此靠近间,随着她的面庞逐渐清晰,我的嘴角也无法避免的上扬起来。
尽管知道对方无法看见,也依旧有些尴尬地打起了呵欠,殊不知自己半笑不笑地面颊看起来甚是奇怪——也多亏了她无法看见。
像是有张无形的大网一样,雨点在我们的上方忽地停下了。
“你果然没有带伞。”
安洁莉娜笑了笑,取下了手套塞进了我的手里时。
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了什么,又塞到了我另外一只手里,拿回了手套。
连绵而至的小雨中,我同她并肩走着,像是漫步在雨帘之下的玻璃走廊中。
看着水滴坠在积水的路面上,在耳边朦胧地喧闹着。
我拉开了面罩的一角,将手中的梅子含入嘴中。
寒冷,我应该这样形容。它涨满了我的肺部,撑开喉头,小声地咳嗽。
“我想,我并不喜欢淋雨。”
我看向桥下周围各色的雨伞,与下面形单影只的人们,我看不清他们是谁。
同样,他们也无法认清我。
“我想,我喜欢下雨。”
她点了点头,然后拉住了我的衣角。
在手心两步之外的地方,雨浅浅地下着,空气里是梅子的味道。
微甜,还有些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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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计划持续连载的第二篇,也是实际写出来的三篇其中的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