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人?
我把你的话语刻在心脏
最接近祈祷的地方
我在小树上画你的容貌
愿它攀到青云之上
我在白云上写你的名字
让以我为名的风
伴你吹过浩瀚大洋
而如果这些都还嫌不够——
我的爱人啊
那就把你的一切,一切的一切
提炼成仅仅一个最简单的音符
让这世间所有最美妙的喉咙
都为你歌唱
距离我和她相知,已有一百年整,我想,或许是时候回卡西米尔看看了。
作为一个已在这片大地上漫步百年的老人,请你不要抱怨我的叙述冗长无味,枯燥不堪——天可怜见,那位活了一千年的猞猁女士,说起话来可比我难懂得多。我还只是老年人常见的絮絮叨叨,而她则......噢,又跑题了!
其实自从临光去世后,大约有五十年吧——我未曾踏入卡西米尔一步。我像只无依的候鸟,循着深埋基因的本能在泰拉诸国间游荡。有时流连于伦蒂尼姆的宫廷,尝尽甜腻的点心和毒辣的手段,有时也寄身于龙门的贫民窟,干自己救死扶伤的本职工作。时不时会有报纸和节目捎来骑士之国的讯息,但我一概跳过,若是临光还在,她肯定要说我这是“懦弱”,可是......唉,近乡情怯,尽管这并非我自己的故乡。
我最后还是回去了,跨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五十年时光。暌违五十年,我脚下踩的石砖还是离开时溅了我一身水的那块,脚踩上去的晃动都熟悉得让人想起从前。那时候她还是卡西米尔街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耀骑士”,抱着雄心壮志和一腔热血,想要将她深爱的祖国拉回从前荣耀的道路。而我呢,打了几场胜仗就被吹捧得找不着北,自以为真是什么“巴别塔的恶灵”。那时候我们都年轻又骄傲,总觉得时间还有,岁月还长,一切都可以慢慢来,没什么好着急的。
下午的阳光洒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我在街上闲逛,既不知身在何方,又不知该往何处去。路边商店的喇叭里播着音乐剧,似乎是改编自以前玛莉娅最喜欢的那本小说。说起来,玛莉娅大概是什么时候走的来着,大概有二十年了?
“听我唱,你这人间,已经病入膏肓,
放眼望,此地荒凉,尽是堕落癫狂。
莫嚣张,有位骑士战旗招展,刺出长枪......”
听到“骑士”,我禁不住停下来多听了一会。店老板大约以为又来了位顾客,站起身来热情地把我迎进屋。我不好推辞,便买了一瓶果汁和几包零食,向他打听这附近在哪能看到骑士。
老板不可思议地望着我,那表情就好像我想在现代炎国找出一个侠客似的。
“早没有骑士啦。”他说。“我小时候他们就没再发过骑士封号了,现在我已经五十多岁,就算还有活着的骑士,也该变成老头子了。”
我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如此平静地接受事实而不砸点什么,也许人一老,脾气确实会好些。再没有什么骑士了——就像再没有侠客,帕夏,山雪鬼和温迪戈。这些陈旧的名词被一股脑丢进历史的长河里去,偶尔在小说,电影和落满灰尘的大部头里才有机会冒出头来。就像在我年轻时,乌萨斯的战争温迪戈部队只剩下遥远的追忆,人们唯一记得的只有最后的“爱国者”,而如今,哪怕是爱国者这个名字,也只能在历史学家嘴里才听得到一丁点回音。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她追逐了,捍卫了一辈子的“骑士”都已然不存,那谦卑,诚实,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耀,属灵这些美德又当何以自处?
我转身大步走出去,下午两点的太阳热得烦人。
店主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出来,手里提着个塑料袋——那是我忘记拿的零食和饮料。
“要是你想看骑士的话,”他说。“前边公园里有一个骑士展,不过都是年轻人喜欢的玩意。”
“好吧,”我想。至少年轻人还知道何为骑士,这让我多少宽慰了些。如果他们还愿意去了解何为骑士,说不定就会知道:曾闪耀于卡西米尔历史中的那个身影,是怎样一个坚强正直又善良的姑娘。就算时间流驶,故人云散,我也不愿意临光的身影如爱国者那样被历史埋没,她为卡西米尔做了这么多,卡西米尔是应当记得她的。
“你认识吗?”我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那个一直不敢问的问题。“玛嘉烈·临光,你熟悉这个名字吗?”
“不认识,那是你女朋友?”
“不。”我扭过头去,嘴里涌起一股酸涩感觉。“只是个老朋友罢了。”
那个公园并不很远,徒步大约二十分钟。或许因为今天是休息日,人远比我想象的要多,像一只大洋葱,外头松散,越往里越致密。我花了比当年指挥作战时更大的耐心和判断力,才终于在人群里抢到一个勉强能踮起脚尖看见里边的位置。
里面是个“骑士”——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如此描述。他约摸才十七八岁,白净的面容上还稚气未脱,像个受惊的小兽那样眼神游移着,明显相当不适应如此的热情。他身上穿的铠甲显然是塑料做的,上面缠了一大堆肯定会妨碍行动的丝带和花束,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埋起来。那少年向着粉丝挥手时,我留心细看他的手掌。
他的手白皙,纤细而修长,指尖留着过长的,握拳时会扎进手掌心的指甲。不要说像临光那样,整个手掌,手指和虎口都磨出厚厚的茧子,恐怕就连我这个常年写字的文职手也比他粗糙得多。这孩子或许是个天赋不错的钢琴家或画家,却绝不可能是一个骑士。
哦,但他是“卡西米尔历史上最伟大的十名骑士”排名第二。
我的天啊!
我扭头就走,根本没心思再去挤一遍人群看看第一名是什么光景——我想不会比第二差得太多。
沿着人群涌来的反方向走,粉丝明显地稀疏了,似乎他们都是为了前两位来的。第三名是佐菲娅,她的声名倒不是来自作为骑士的武勋——毕竟她最高也只打到过十六强——而是那个至今仍在接济孤儿,残疾人和穷人的“临光基金会”。因为佐菲娅早就去世,他们按当年她身为“鞭刃骑士”的形象树了一块立牌,那宝石般的蓝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提一提眉毛,向我问道:“博士,卡西米尔还好吗?”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苦笑。
第四名是个没听说过的大骑士,第五名......
“锈铜骑士”奥尔默·英格拉。那个习惯于虐杀对手的残暴骑士。理所当然地这家伙也早就死了,但围在他立牌边的年轻人可是一点都不少。有几个棒小伙子穿着模仿他风格的铠甲,拿着他惯用的大斧,一脸得意地摆出各种造型,套着背后印有“沸血骑士团”字样衬衫的摄影师像一群猎蜜的胡蜂,嗡嗡叫着从一个摄影点位窜到另一个。我不知道他们到底了不了解奥尔默·英格拉是怎样一个人,但从他们贩卖的小册子封面上那个和英格拉本人几乎毫无共同点的头像来看,多半不了解。
我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再呆在这儿我可能真的会砸点什么。
第六名又是我不认识的人,第七名烛骑士薇薇安娜,第八名——哦,第八名耀骑士玛嘉烈·临光。
一路走到现在,我已经不知道哪一个才更让我气愤:是她出现在这排行榜上呢,还是不出现?是干脆被卡西米尔遗忘更好呢,还是被排在一个从未摸过一次剑柄的“骑士”和锈铜骑士之后?
玛嘉烈的立牌微笑着望向我。我试图像从前每一次那样,从她灿烈如黄金的眸子里寻求答案。
“你说,临光,这个世界该如何铭记你?”
而她当然不会回应,这只是一块立牌。
立牌旁边有个长椅,午后的太阳把铁质的椅面晒得烫人。我坐在长椅上更靠近临光立牌的那侧,把它略微挪了个角度,这样我坐在椅子上也能看清她的面容。果汁里的冰和我的耐心一样,被太阳晒得一点点消失。
和前面几个所谓骑士相比,愿意停留在临光立牌前的寥寥无几。行色匆匆的人们似乎都是为了排名靠前人气也更旺的骑士而来,而我尽管有点失落,却也乐得轻松,因为人迹罕至,被骑士展和狂热粉丝占了领地的鸽子们便纷纷驻足于此。撕开一包炸洋葱圈,早就习惯了被投喂的鸽子们便朝我脚下围过来,咕咕咕地嚷着要食物。
尽管跨越了百年时光,鸽子们似乎却依然是当年围在我和临光脚下,听着我们谈话的那一批,或许是因为天下的鸽子都长一个样吧。
那时候她刚被大骑士长阁下任命为部长,踌躇满志上任的第一天就碰了个钉子——根本没人愿意听从她这个“空降”的部长,对我这个副部长兼部长秘书更是没有个好脸色。我们正式到任的第一天,一条改革建议都没能提出,就在无尽的争吵,敷衍,拖延和推诿塞责中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直到天色暗下去,其他人已经下班了两三个小时,我和临光才带着一点不甘心溜出了大楼。天边的云霞此时被夕阳慷慨地晕染成酒红色,夜幕渐沉而华灯未上,我们就这样默默行走在模糊的明暗间,而她的金瞳反射着太阳的辉光。
公园里人不多,几条长椅间零星点缀着不怕人的鸽子,我们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一天里积攒的疲惫如潮水向我们涌来,我自不必说,已经在椅子上软成一滩,就连临光那惯常用于表达心情的,金黄色毛绒绒的耳朵,此刻也无精打采地软倒下来贴着头发。即使是从前在战场上,在血与火之中挣扎,我也从没见过她疲惫成这模样。这不是肉体的乏力,肌肉的酸痛,而是空有雄心壮志,却无处着手,处处碰壁的无力。
我把一个洋葱圈丢进鸽群,鸽子们哗一下争抢起来。“无论什么时候。”我说。“无论什么时候你支撑不下去,就告诉我。我一小时之内就能拿到一台越野车和足够的物资,随便我们开去龙门,乌萨斯,汐斯塔。”
“嗯,我知道。”她轻声说。“但我还不想放弃,至少现在不想放弃。”
一个洋葱圈划过空气,旋转着向地面飞去。鸽子抬起头来,伸出喙想要在空中把那洋葱圈叼住——但偏了仅仅一毫米。它的喙从洋葱圈中间的洞穿出,把这个炸洋葱圈套在它的脖子上,像一个小项链。
“你看——就算没有人来帮忙,它也肯定能把这洋葱圈弄下来。”
我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被尽力压抑的笑声。
她蹲下身来替鸽子轻轻摘去颈上的负担,而那小东西用圆溜溜的黑眼睛望着她,乖得不像是只羽兽。“可是,我想尽到我的责任。”
鸽子的咕咕叫声把我从回忆里吵醒,她确实尽到了她的责任,我想。
我又抛出一只炸洋葱圈,那金灿灿的油炸食品在半空中划出的轨迹与百年前的黄昏别无二致,又一只鸽子——或许是从前那只鸽子的曾曾曾孙——仰起头,伸出喙去叼,却偏了一毫米,刚刚好从中间的洞穿出,把那洋葱圈挂在它脖子上。
世事竟有如此巧合,连我也未曾预料。
那被套住的鸽子似乎半点没有慌乱,一低头,身体一抖,套在脖子上的圈就落了下来,供他大快朵颐,除了脖颈羽毛上沾了些油渍,再没什么能证实刚才那小小的奇迹。
“临光你看,鸽子很聪明的。”我自言自语,仿佛还能听到身后那轻轻的,被尽力压抑的笑声。
“您是来看玛嘉烈小姐的吗?”在我视线以外,似乎有个少女的声音问道。
我下意识抬起头,望见一个我曾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她实在太像临光了,无论是体格,身量,眉眼还是声音,仿佛都和曾经的玛嘉烈·临光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但我仍能一眼认出,这并非只是因为她的一头红发——我面前的这名少女,脸上的激动神情没有半点保留,和即使在笑着眼睛里也含着忧伤的临光截然不同。
“您既然没有去看前面更有人气的展台,想必是为临光小姐而来的吧?在现在的卡西米尔还能看到单推临光小姐的同好真的很难得!哦,不如说还知道玛嘉烈·临光这个名字的人已经很少了......”她也不管我有没有回应,便自顾自激动地嘀嘀咕咕起来。可能因为代沟的缘故,她说的不少词汇我都半懂不懂,但有一个事实可以确定——
她似乎和我一样,对那个“第八名”充满怨念,对结成同盟而言,具备这样的共识就足够了。
“怎么回事?”我指了指前面人潮汹涌的展台问。“我还以为耀骑士的人气会更高些。”
她有些不满地撅起嘴。“那个呀?切。不过是宣传新电影罢了,他们爱让谁排第一谁就排第一,我才不打算管。”话虽如此,她却使劲用脚跟敲拍打着地面,完全不是“无所谓”的态度。“我想耀骑士肯定也耻于被列在这种不公正的榜单之中,他们甚至都没提到同样伟大的血骑士狄开俄波利斯——就因为他的长相不讨年轻人喜欢!”
我不禁哑然失笑:的确,尽管血骑士也能称得上美男子,但其粗犷的形象确实和我之前所见,那个受人追捧的骑士差距不小。尤其是在我们的推动下,感染者得到了卡西米尔租借的农业地块,“红松骑士团”和“赤盏骑士团”改组为开拓团以后,脱下那身血红色铠甲拿起锄头的他几乎和任何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米诺斯老农毫无区别。
她是真的在为临光打抱不平,那份感情绝非虚假。我一直淤积在胸腔里的不忿忽然散去大半,如炎国人所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确认了仍有哪怕一个人记得临光的事实,我这趟卡西米尔之旅便不算亏本了。
天色正渐渐暗下来,我们的影子不知不觉间被越拉越长,几乎快要触碰到另一边的花坛。之前吵闹的人群,现在三三两两说笑着散去,被夕阳染红的公园里重归于寂静,就像一切闹剧的终结那样。该走了,我想。
“这就走了吗?不再看看吗?”身后传来她的疑问。
“还有什么好看的呢?”我指了指正在被工作人员收走的立牌。“大家在看电影里的骑士和锈铜骑士,没人关心什么耀骑士——哦,除了你我。”
“不。”她的口气前所未有地坚决:“跟我来!”
红发的姑娘拉住我的手,力气之大让我手腕生疼。她一句话都不愿说,甚至没回头看气喘吁吁的我一眼,只是向前跑。库兰塔天生善于奔跑,即使那速度对她只是一溜小跑,我却得用出吃奶的力气才跟得上,凉爽的夜风拂上我的脸颊,月光下的大街小巷快成一束流光,从我的眼角一掠而过,而我却感到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我们到了。”
矗立在我眼前的,是我曾熟悉,如今却认不出的建筑。我依然记得,我最后一次看到它时,那里还是连成片的,草草搭建的平房,而如今——如今,面前是一望无际的青绿麦苗,碧绿色的海洋随着风泛起波浪。远处矗立着的高耸建筑是工厂和楼房,即使在这样远,我仍能望见还未熄灯的厂房中点点星光闪烁。三三两两有人从我身边走过,他们穿的衣服是粗布的,有的干脆打着赤膊,额头上全都流着汗——但那愉快的神情却绝不掺假。
“嘿,玛格丽塔!”有人冲她打招呼。
玛格丽塔向我伸出手来:“朋友,欢迎你做客零号地块!”
“零号地块——”我禁不住笑了。“是啊,这是个好地方!”
我曾见过零号地块。百年前那场差点酿成“四城大隔断”的大停电事件中,我就曾为零号地块与其中感染者的安危而游刃于监正会和商业联合会之间。那时候的零号地块,几乎是卡西米尔一切污秽汇流沉淀之处,贫穷,饥饿,愚昧,暴力在此展露无遗,尽管区区两个街区之外便是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即使是临光,在一开始也曾为如何处置这片土地伤透脑筋。
直到那位曾经的“血骑士”找上门来。“他们并非天生愚蠢或懒惰,只是从未获得自食其力的机会。”他说。“给感染者一个用臂膀养活自己,获得尊严的机会吧,他们不会令你失望。”
临光或许正借我的眼睛,看着她亲手缔造的一切。我禁不住这样想,一想到这点,歇下来似乎就成了种罪恶。
“玛格丽塔,‘147号楼’现在怎样?”
令我意外的是,一贯叽叽喳喳的玛格丽塔沉默了。
“三年前,它被天灾波及了。”
出乎意料地,我的心并没太大的波澜。或许是已对“物是人非”这事实麻木了吧——毕竟在时光冲刷下,就连高楼大厦也难独善其身。
去147号楼的路我再熟悉不过,就算过去五十年,道路已有不少改道,但城市整体布局依然未变,我也就能背出从零号地块任意一处到147号的路线图。我只是尽量让自己什么都不想,把意志完全交给肉体,让埋藏在肌肉里的记忆引领着我,回到我曾无数次回去的,甚至比家还要熟悉的地方。
147号楼原来并不叫这个名字,它有一个相当正式的全名——但我和临光一致反对。作为替代,我们用它的地理位置,也就是第七街和二十一号路相乘,为它取了这个名字。据她说,这能够“拉近我们与人民的距离”,但我纯粹是为了省事。在零号地块的建设刚刚起步的那段时间,我们几乎不住在家里,而是在147号楼度过大多数夜晚。白天四处去收集建议和投诉,回到办公室一条条归档处理,处理完再去四处奔波,抱回又一大摞的建议,投诉,公文和报告书。说实在的,这几乎令我回想起了仍在罗德岛的忙碌时光,只是现在全权负责一整个城市区块,比之前更要忙上十倍百倍。
对那段日子,我印象最深刻的却不是堆上天的文书或在街道间东奔西跑,而是一张沙发。
我特意订制了一张跟茶几配套的折叠沙发,只要把座椅展开搭在茶几上,就能变成一张床——比双人床略微小些,但睡下两个人还是足够了。临光的睡相不算太好,所以即使是我先睡,也通常躺在靠边的地方,把贴着靠背的空间留出来给她。就算这样,也挡不住她对我睡眠空间的“侵占”,经常我半夜醒来,意识到她几乎是贴在我身上,柔和而稳定的鼻息吹着我的脸颊和脖颈,带着她独有的味道,几根金发悄悄溜进我的衣领,挠得我脖子痒痒的。若是感觉喘不上气,不用问,肯定是她的一条胳膊压在我胸口……每当这个时候,我才能愈发清楚地肯定,我所深爱着的玛嘉烈,此刻正陪伴在我身边,正与我为同一个目标并肩奋战,存有这样的实感。
但如今,承载着我们一同奋斗记忆的147号,已只余下断壁残垣。不必推开铁门,两扇门早已被暴风从门框上撕裂,歪歪扭扭躺在地上。不必按时刷卡,破碎一半的刷卡机只靠着两根电线悬在半空晃悠着,上面积了一层因为常年无人使用而落下的灰。更不必再处理公务了,几乎所有的文件,都在那场天灾里被撕碎,烧毁,抛向云霄。
靠近窗子的那张办公桌,临光和我曾分坐两端的,如今只剩下一半,呈三角形歪倒在地,另一半不知所踪。我试图从周围找些她的笔迹,但也许是天色太晚的缘故吧,碎石瓦砾与玻璃碎片间,唯一白色的只有月亮透过窗框,洒在碎玻璃上的反射。天灾像个无情而负责的清洁工,把她在这栋楼里最后残留的一丝痕迹也清扫殆尽。
就算和她同在一室,就算我那时与她相伴已十余年,我依然不敢说我能明白临光的全部所思所想。她是真的为拯救人民这沉重的负担而感到快乐吗?还是说仅仅是为了责任而硬撑着呢?
她......自由吗?
记得那时候,我的卡西米尔语还不熟练,如果对方不会说通用语,沟通起来就相当麻烦。因此临光从本来就不宽裕的休息时间里又抽了一部分,为我补习卡西米尔语。
“‘库兰塔’,这是我的种族名。”她在纸上用漂亮的连笔字写下这个单词。“它由两部分组成。‘库兰’,也就是浊辅音化的‘克兰’,意为风。‘塔’是名词后缀,意为‘从...中产生的’,而在人名和专有名词中,意为孩子。库兰塔,意思就是‘风的孩子’。”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透过窗子望着无垠的夜空。“在移动城市还没建立之前,库兰塔是大地上最自由的种族。我们天生具有奔跑的禀赋,也因此能追逐着牧场和水源,永远地迁徙下去。头顶是蓝天,脚下是大地,晚上躺下时已经离清晨起床的地方上百里,每天都是崭新的经历,不知道明天会遇见什么风景,什么样的人.......我们是风的孩子,被风神祝福的双腿,让我们天生注定四海为家。”
“看啊,可现在,库兰塔是这片大地上最不自由的种族。一个正常的成年库兰塔男性能用30km/h的速度连续奔跑3小时以上,但在去年的健康报告里,将近一半的白领每天走路不超过2000步。移动城市从天灾手中保护了我们,却也把我们的双腿困在其中。我们之所以沉迷于广告,电影,八卦新闻和骑士竞技,或许也只是在补偿早已刻在基因里的,想要奔跑的欲望吧。”
“就像我们曾经在罗德岛时那样自由。”我说。
她笑了,从桌旁探过身去,双臂环住我的脖子。“也像曾经在‘使徒’时那样自由。但我若是对祖国如此之多的不自由置之不理,自己也不可能拥有真正的自由呀。”
她自由吗?这个问题时至今日,我还不断想起。尽管我陪伴她五十年直到最后一刻,但我们并没结婚,也没有孩子。在办公室度过的日子远多于在家,吃的通常是随便买来的小吃,睡则是两个人挤在沙发改的床上。其实她和我一样喜欢旅行,喜欢悠闲地读书,喜欢在午后慢悠悠地泡一杯红茶,就着带糖心的饼干慢慢地吃。她几乎牺牲了自己人生中所能享受的一切快乐,可卡西米尔以忘却回报她。
出乎我的意料,沙发的整体形状居然还留着。尽管布面似乎满是破洞,但钢架似乎并没受什么大的伤害。我在沙发上躺下,仰望着千疮百孔的天花板,缺了海绵的地方硌得我后背生疼。
当我展开沙发,一张纸条从钢架的缝隙间飘落而下。
“我先出门了,早饭在办公桌上,记得吃——临光”
毫无疑问是她的笔迹。也许在几十年前的某个早上,她写下这张字条。风把她的笔迹吹进沙发的缝隙,让这样一张薄薄的纸侥幸躲过了岁月和天灾,晃晃悠悠飘进今天我的眼帘。我收好这来自遥远过往的一瞬追忆,在几十年后的如今,这是唯一能证明她曾来过的证据。
我听见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没想明白是什么情况,玛格丽塔就撞了进来——穿着厚厚的源石防护服。
“请您快点离开,这里源石很多,非常危险!”
“我的衣服是全封闭防护服。”我说。
“那也不行!”她不顾我的辩解把我往肩膀上一扛,三步并两步向外飞奔,一直到147号隐没在楼宇间,才把我放下来。
“刚才可真是危险!”刚一安全,她就双手叉腰教训起我来。“万一您感染了矿石病可怎么办!”
“那你呢?”我问。“你也有染病的可能吧,为了素昧平生的我负这么大的风险,你不害怕吗?”
“怎么会害怕呢!”她笑起来,脸蛋因为激动而红扑扑的。“如果是临光小姐的话,一定毫不犹豫地就会这样做,所以我也会的!”
回到卡西米尔这样久以来,我头一次发自真心地笑了。“是啊——她确实会毫不犹豫的。”
“对了,如果您想看临光小姐的话,为什么不来我们的博物馆呢?”她好像有点懊恼自己为什么这样晚才想到。“您来得真是时候——明天正是她的生日,博物馆只在明天开放一天。”她把一张做工蛮精致的票硬塞进我手里。
当晚,我做了个梦。
仿佛回到了她还在我身边的那段日子,只不过这时,零号地块已经不再是首要问题,乌萨斯的虎视眈眈才更让人忧心。“新皇登基了。”她埋首于一份报告之中,从我这边只能看见她束起来的头发。“为了扩张自己的影响力,他急需一场战争来收买人心——目标或许会是卡西米尔吧。”
这时候我和她已相伴四十年有余,临光年轻时明丽的容颜已不复,皱纹悄悄爬上她的额头,年轻时自豪的体力,尽管她不愿意提起,也正在渐渐衰退。她已七十一岁,对一般的库兰塔而言这才刚刚步入老年,但她年轻时透支了太多次身体,因此如今的反噬也越发严重。
我拿起另一份密电。“我们的密探报告说,乌萨斯人正在以演习为名,把百战先锋们调往乌卡边境。”
这样的谈话在沉默中持续着。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看穿了我的所思所想,但直觉告诉我,有些话必须现在就说,不然就再也说不出口。这也许就是作家所说的“决定性的瞬间”吧——
“临光,玛嘉烈·临光。”我突然站起身快步走到她身边,把她的椅子转过来让她面对着我。“我们逃跑吧。”
除了上任第一天那时,我提过“厌倦了就干脆离开”的建议以外,无论多苦,多难,我都只是默默地陪在她身边给她出谋划策,再没提过要她抛下自己的责任。我太了解玛嘉烈是怎样的一个人,而这也是我深爱她的唯一原因。我着迷于她的坚定,她的理想,她的责任,就像飞蛾深爱着烛火。我无法想象她抛下自己责任的模样,即使想象也不行。
然而,她为卡西米尔付出的实在是太多太多。健康,青春,欢乐,家庭,甚至是整个人生,得到的却哪怕我这个外人都看得出少得可怜。自从大骑士长阁下退休,她在中央的职位就飞快地被剥夺,除了零号地区因为无人愿意接手而仍归她管理以外,她原来的职位飞快地被新任大骑士长换成了自己的亲信,而人们则更快地忘却了她。
“我们逃跑吧。”我的声音近乎于哀求。“我准备了一辆越野车和足够的物资,随便我们去哪——龙门,乌萨斯,汐斯塔,你想去哪就去哪!临光,卡西米尔配不上你,何况你已经付出得这样多,这样久!我知道,你现在有时候会咳血,你的身体已经受不住了,你现在唯一需要的是静养,而我......我只是不想你死。”
我强逼着自己说下去,因为害怕一停下就再也没勇气开口。我在引诱她从责任中临阵脱逃,为了救她的生命而毁掉她的理想。她或许会痛骂我一顿,把我赶出去吧?又或许会流着泪点头,和我一起登上开往龙门的越野车。我不知道内心深处我更不愿意看见哪种情况。
但她只是站起身,张开了双臂。我感到我被她抱住了,即使年老她的双臂依然有力,制服下的身体却瘦得让人心疼,依然带着初次见面时那让人心悸的热度。
“对不起,博士。”她只是说。“对不起。”
于是我从梦中惊醒。
这梦境实在太真实,太悲伤,我在床边坐了好久,才意识到如今并非第十一次乌卡战争爆发的前夕,时间已过去六十年有余,我们已亲手缔造了胜利。
也许这个年纪睡眠浅,即使今晚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又睡了一觉,天边也只是微微露出一丝红光,尚未破晓。我已睡不着了,披上大衣时,昨晚玛格丽塔给的门票飘落在地,令我动了想去看看的心思。还有什么能比一家博物馆更能证明她被铭记呢?
然而那“博物馆”并不大,充其量只有半间超市大小,二层楼。门口玛格丽塔正打扫着,看见我来,她露出个灿烂的微笑:“我就知道您会来的!”
“这......”我斟酌着用词。“这可真是小巧玲珑。”
“等开馆您就知道啦。”她笑得骄傲又调皮,就好像这小小的博物馆是独属于她的宫殿似的。她大胆地向我伸出手:“我要再把展品擦一遍,您要不要一起来?”
我当然赞成,于是我们一同步入博物馆,正如她所说的,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充分利用了不算大的空间。一进门就能看见的是临光在罗德岛时用过的战锤和盾,上面的血和尘土已经被擦净,但弩箭,刀枪和源石技艺留下的痕迹依旧留在上面。
紧跟着是她那把著名的剑枪,这理所当然是仿制品,因为真品如今依然是临光家的传家宝,由玛莉娅的子孙一代代传下去,但这里的仿品也做得相当用心,细看之下就连枪柄末端的铭文“不畏苦暗”也和真品一般无二。
从一楼到二楼的楼梯口贴着一份合同:由临光所主持的,将零号地块作为农业地块租给赤盏骑士团和红松骑士团的合同。这也是如今兴旺的零号地块的开端。
“您知道吗?临光小姐以前,曾救过我的父亲。”上楼梯时,她突然对我说。“那时候,他看到天上飘下黑色的雪花,碰到那雪花的人就突然诡异地衰老,不一会就跑不动了,只能站在原地被那黑色雪花吸干。他离得远,拼命跑啊跑,摔了好几跤,眼看着就要被那怪雪追上了......”
“那时候,他看见了行走在人间的太阳。”
“临光小姐的源石技艺一下子就把天上的雪花全给融化了,一粒都没有落进城里,就连爸爸都感到浑身是劲,一鼓作气逃了回去。据他说,那个让天上飘起黑色雪花的东西,看见临光小姐气极了,又不敢上前去,最后只好灰溜溜地带着他们的兵跑了。”
我记得这事——我怎会不记得?那是她最后一次使用她的源石技艺。
说话间,我们已经上到了二楼。
“不知名的先生,您认为,玛嘉烈·临光是个怎样的人呢?”背后,玛格丽塔冲我问道。
我一时语塞。在罗德岛,在卡西米尔,我与她相伴度过了足足五十年的人生。我见过欢笑的她,哭泣的她,战斗的她,歇息的她,困惑的她,坚定的她......可,该怎样去概括呢,怎样用一个词或一句话,浓缩她的人生?
“我想,她是个贯彻了自己意志的人。她始终坚信着善良,正义,道德,荣耀,并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去追寻这些看似遥不可及的东西。但所谓善良,正义,荣耀,正是需要人去这样寻求,才能最终找到的。”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温暖和煦的光线透过窗户,慷慨地洒进我们这小小的博物馆之中。透过窗户,我看见楼下人潮涌动,老人,青年,中年,带着孩子的父母,带着恋人的青年......各行各业,年龄不同,身份不同的人,因为一个名字而聚在一起,因为一个名字而激动不已。虽然熙熙攘攘,却出乎我意料地秩序井然,仿佛他们都尊重着这小博物馆身后所代表的意义似的,没有人推搡,争吵。
玛格丽塔走到我身边,和我一起注视着楼下的人群。
“您知道,‘玛格丽塔’的意思是什么吗?”
“难道不是你的名字?”
她笑了。“您学过卡西米尔语吧?”
我想起那天临光教我“库兰塔”的意思,在人名和专有名词中——
“没错。”她笑着看向我。“玛嘉烈·临光是整个零号地块的恩人。是她让我们能够出生,能够健康成长,能够有尊严地活着。我们无论时间过去多久,都将铭记这个名字,就如同铭记我们的姓氏。‘玛格丽塔’的意思是‘玛嘉烈的孩子’,而在零号地块,它的意思是——”
“同志。”
我等不及要做一个好梦,梦里她金发飘扬光芒耀眼,一如往常。
我等不及要向她讲述我卡西米尔之旅的无数见闻,
我要告诉她,她是如何被排在锈铜骑士之后,被天灾毁坏的147号楼中,我如何找到她留下的笔迹。
我要告诉她,在她曾为之奋斗的零号地块,感染者和非感染者一视同仁地靠自己的力量过有尊严的生活。
我要告诉她,她曾拯救的人中,有一个人的女儿建了个有关她的博物馆,
我要告诉她,在零号地块,“玛格丽塔”有怎样一个感人的含义,
我要告诉她,她所有的努力,包括那些曾以为是徒劳无功的,最后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开出了灿烂的花朵。
我要告诉她,她永远是我心目中,卡西米尔排名第一的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