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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冯【已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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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见习博士

      − 一 ...


      老冯拎起有些褪色的旅行袋,整了整衣摆。
      下了车,再往前走不远就到进村了,小村坐落在燕丹城脚边,谈不上依山傍水,倒是有几棵老树。老冯在村子里吃了十几年的百家饭,长大后又在村头喝了十几年的酒,他向罗德岛申请回家看看时,已经离家三十多年了。
      老冯喜欢喝酒。他年轻时挣钱不多,就喝最便宜的散装白酒,几个铜子儿一碗,还饶几颗花生米。那会儿老冯最喜欢端着粗瓷的酒碗,把鼻翼凑到碗沿儿旁边深深地吸气,等酒味儿把他熏得半醉了,他再捏起一颗花生,就着上面的盐粒子一口一口地抿酒,等一碗酒见了底,再把那嘬得没了味儿的花生嚼碎了跟几滴福根一块咽进肚子。
      三十年不见,村里起了许多二三层小楼,高高的房顶遮住了他的视线,一眼望不到头。街道整个儿翻新了一遍,宽敞的沥青路能并排开两辆汽车,软底布鞋踩在上面有些硌脚。老冯看着路两边固定间隔的行道树,那些小树比胳膊粗不了几圈,春天了,光秃秃的枝干上冒出几片黄绿色的新叶,稚嫩得有些寒碜。老冯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家家院子里都种树,老冯家石榴树的叶子细细长长的,他蹭完了饭,就搬把椅子躲在树荫底下冲盹儿,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他的脸上,弄得鼻子痒痒的。
      他用脚数着距离,他念了三十年的小酒铺就该支在前面了,可那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半人高的大酒缸,没有被酒腻子们盘得光亮的木桌,也闻不到半点酒香味儿。老冯揉了揉眼睛,又往前奔了两步,才发现酒铺已经转了行,变成了一家快餐店。亮黄色的招牌上面写着红色的字——
      传统炎国美食,正宗百年技艺
      龙门蒜蓉味、姜齐葱酱味、哥伦比亚番茄味、东国照烧味
      任您挑选
      老冯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捶了一下似的,他没有理会店家的招揽,沿着沥青路向前继续走。
      往西拐一个胡同,是村里最老的一棵老树,老冯小的时候,站在村口就能望见它绿得发黑的树冠,树底下的破屋里住着个收破烂的,老冯记得他的大酒糟鼻子,还有那副自己听不懂的口音。脚底下拐了个弯,视线越过几栋房子,依旧看不到老树,老冯的心里一紧,步子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他走到胡同尽头,老树还在,只是变得焦黑,曾经虬结如巨人的发梢的枝干也不剩几根,它像一尊雕像似的,孤单地伫立在高过它头顶的房屋中间。树底下的破屋也还在,收破烂的看到门口有人,迈着碎步迎了出来,他的腰间挂着个布包,里面是一沓沓皱巴巴的龙门币。老冯看到他脸上没有酒糟鼻。
      “师傅,劳您驾,”老冯怯生生地开口,“这树是怎么回事?”
      “听说是闹天灾,给劈了,”收破烂的叉着腰,眼睛在老冯陈旧的大衣和他手里的行李袋之间来回扫视,“死了好多年了,政府最近盘算着给砍了,把地方腾出来修水泵站。”
      “那这儿原来那个收破烂的……”老冯的声音低了几分,“酒糟鼻子的那个……”
      “死啦,好多年了,”收破烂的有些不耐烦,“你这是卖的?”
      “不是不是,我就跟您打听一下,”老冯赶忙摆手,“谢谢您,谢谢您。”
      收破烂的又扫了他两眼,嘟囔了一句转回屋里。老冯站在树的尸体前面愣了很久,他很想摸摸那枯死焦黑的树皮,却伸不出手去。临近中午,街上的居民来来往往,不少目光投向那个站在路旁的老人——他穿着不合群的衣服、拿着不合群的行李,他的腰好像肉眼可见地佝偻下去,仿佛从时间中跨越而来,又被时间飞快地追上、刻下痕迹。




      − 二 ...


      老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到家门口的,他家的门脸儿和围墙还完整地保留着,被两座小楼夹在中间,看上去滑稽又委屈。院子西南角的枣树和香椿树不见了踪影,不知道是不是也被天灾劈死了。老冯摸着自己家的铁门,绿色的漆脱落得斑驳,露出深红色的铁锈,漆面上的每一处坑洼他都记得,他轻轻一推,铁门发出和记忆中一丝不差的酸涩声响,他迈过门槛,走进自己的院子。
      小院像是被冻结在时光里,一砖一瓦都没有变化。花圃里的月季被疯长的野草掩埋,葡萄藤像死蛇一样枯在架子上,他的石榴树没有渴死,只是枝叶干枯了许多,树下堆满了无人清扫的落叶。
      “你是?”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老冯一跳,他把行李紧紧护在胸前,看着从自己家里走出来的年轻人。
      “这……这是我家。”老冯警惕地看着对方那一身笔挺的工作服。
      年轻人掏出终端划了几下,和老冯的样貌比对了一番,松了口气:“你就是老冯啊,我们都替你看了好几年的家了,你要是再不回来,这房子都要当危房拆除了。”
      “别,别别,”老冯一听立马急了,连声音都变了调,“我每年都跟镇上通信了,他们答应给我留着房子院子的,哪能说拆就拆呢?”
      “镇上几年前经历了天灾,村里很多老房子都塌了,你家还算结实,没遭到什么损害,灾后加固了一下还能住人。不过我们也不敢担这个风险,距离加固已经过了两年多了,年限一到必须要拆除。”年轻人的语气温和却不容否定。
      “那……”老冯看着自己的屋子,张了半天的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你放心,旧房拆除之后,我们会在原地给你重建一栋新房子,政府不收取费用,还有一笔相当可观的补贴,”年轻人从终端调出几份文件递到老冯面前,“你看看,如果没问题的话就签个字,我们就把房子交还给你了。”
      老冯的眼神在文件和年轻人之间游移了好几个来回,年轻人像是见惯了这种情况,轻车熟路地向老冯保证:“如果对补偿不满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再争取一些金额,这种先例村里有过很多次了,很少有被驳回的……”
      “你们帮我盯着房子的时候,”老冯支支吾吾地开口,“我家的葡萄藤已经死了吗?”
      “……啊?”年轻人愣住了。




      − 三 ...


      收回房子没三天,老冯就不知从哪弄来几棵葡萄藤栽在院子里。死了的老藤被他连同满院的野草枯叶一起,收拾得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荒废过的痕迹。他每天起早贪黑地侍弄自己的石榴树、月季花和葡萄藤,开春儿阳光足,蛰伏了不知多少个冬天的花草只用了几个日夜就恢复了生机,老冯每天端着牙杯到院子里洗漱,都要先看看自己的葡萄藤长高了多少,用指甲在竹竿子上掐个印儿出来。
      唯一让他有些遗憾的是院子南头那块空场,那里是他家的狗窝。老冯年轻的时候养过一只小土狗,他坐在石榴树底下喝茶的时候,小狗就拖着铁链在空场上没头苍蝇似的乱窜,他吹一声口哨,它立马就冲到他的面前“哈哈哈”地吐舌头。老冯在院子里成年,小狗也渐渐变成了老狗,它身上的白毛变得灰暗、满是泥污,那根总是摇成一朵花的蓬松尾巴也疲惫地耷拉在屁股后面。
      老冯搬走那天亲手解开了它脖子上的链子、给它喂了满满一碗宫保鸡丁拌饭。老狗趴在食盆前面呼噜呼噜地吃着,老冯蹲在它的面前看着它吃饭,轻轻用手摸了摸它脖子上那圈被铁链勒了十几年的印子。
      “吃吧,以后找个好人家住着,要是人家不给你饱饭吃,你就跑;要是哪天我回来了,你还回来找我,我给你饱饭吃。”
      老冯给他的狗接了一碗水,老狗吃饱喝足之后围着他的脚打转,老冯看着它脖子上那圈秃了毛、结了痂的皮,二三十岁的老爷们为了一只狗流了眼泪。
      现在村里的土狗大多和他一个岁数了,从镇上搬来的年轻人都养着名贵的维多利亚猫和莱塔尼亚犬,他有办法搞来葡萄藤,却买不到一只土狗崽,这几天他一到傍晚就倚在院门口,冲着胡同口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
      “我回来咯,你吃上饱饭了吗?”
      “回来哟,我给你饭吃——”
      散步遛狗的村民看着这个脊背佝偻的男人,他看着他们手里牵的狗,它们的脖子完好、毛发光洁。




      − 四 ...


      老冯扇着扇子,头顶的白炽灯一闪一闪的。床垫和褥子是看家的年轻人留下的,带着淡淡的霉味,老冯翘着二郎腿躺着,哼着小时候学的儿歌。
      他在村里住了几个月了,街坊四邻都和他混了个半熟脸,他也习惯了去超市买菜、去饭馆喝瓶装的白酒。老冯有时候觉得在饭馆里喝瓶装酒也不赖,虽然没了临街喝散酒的那种惬意,但屋里胜在清静,吃饭喝酒的客人互不打扰。老冯端着小酒盅微微摇晃,酒和小菜对他来说算不上几个钱,但他仍会时时怀念那缀着盐粒儿的花生米,和有豁口的土瓷酒碗。
      老房子被他捯饬得焕然一新,家具擦拭得一尘不染,天花板上的蜘蛛网也都被打扫干净,只有墙上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每天都在扩张,让人无法忽视。镇上的评估员这周又来了,最迟明天,他们就会来拆除他的房子,然后在上面盖起一栋白墙平顶的二层小楼。
      老冯想,如果哪天他的房子夜里塌了,把他埋在睡梦里,对他来说会不会更好。第二天人们只会发现残砖破瓦下面埋着一具苍老的尸体,他们用不着给他收尸也用不着给他立坟,只要新盖起来的房子还能给他的石榴树和葡萄藤留出空当就行。
      可是他又舍不得他的院子房子,他对这个村子就剩这点念想了,和他同龄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早已迁走,他不过是个遗老,固执地和自己的过往保留着易碎的联系。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当年粉黛,何处笙箫?”他哼着走调的戏词,在床上躺到了天蒙蒙亮。




      − 五 ...


      “冯先生,您再确认一下条款,如果没有需要复核的地方,我们就视为您允许我们进行拆除重建工作了。”戴着安全帽的负责人看着面前的男人,说起来也怪,上次他看到这个人不过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这么短的时间里这个男人仿佛老了二十多岁,连头发都变得花白。
      老冯背对着整队的工人和铲车,他站在自己的石榴树下。如今石榴树已经再度变得茂盛,细长的树叶带着波浪般的弧度,细密的树荫几乎遮住了阳光;火红的石榴花恣意开放,明黄色的花蕊缀在裙摆般的花瓣中间,再过不了两个月这些花就会变成一颗颗饱满肥大的石榴,多汁的石榴籽能把外皮撑破。
      他的葡萄藤也爬得很高,叶子伸展得有巴掌大,已经有一串串青绿色的小葡萄吊在藤上,虽然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但光是看着这些未熟的葡萄,就让人联想到它们成熟时饱满紫黑的样子垂涎欲滴。
      “这树、这葡萄……”老冯的嘴唇有些哆嗦,“真的留不下来?”
      “冯先生,我们的建筑规划都是提前设计好的,没法预留这些空间,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帮您把这些绿植移栽到镇上的绿化公园,会有专人进行照料……”负责人微微向前探身,讪讪地提议。这种老人他见得多了,只要用些话术稳住他们,动起工来这些树啊葡萄啊哪还有人管,最后都会变成一堆无法分辨的木材。
      老冯没有答话,他转过头来,在工人中扫视了一圈,朝着其中一个拿电锯的走去。负责人出声想拦,老冯已经把电锯抢在手里,朝着自己的石榴树走去。他在罗德岛上并没有荒废了粗活累活,他岁数大了,手有些发抖,但还足够支持他做完即将要做的事。
      锯齿切割木头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石榴树轰然倒塌,砸在他的屋顶上,激起两人多高的烟尘。老冯扔下电锯,咳嗽着从人群中穿出。
      工人们在他的身后涌向他的院子,铲车的轰鸣声响起,他弓着背,活像那棵被锯倒的石榴树。



      ★★★★准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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