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甫根尼,你他妈的耍我?”木制的地板与混凝土也挡不住了男人的大喊大叫,“你他妈告诉我今天早上那三只畜生还在这里?嗯?”
舒斯特尔无视了手臂的酸痛,紧紧地抱着安娜,蜷缩在一堆木板箱的碎片中,娜塔莉娅趴在他的脚边,默不作声就像一只死去的小老鼠。上方不断传来重物倒下的声音,舒斯特尔知道那是他们曾经的家具在惨嚎着,但他也没有什么办法。
“滚你妈的,根纳季,我他妈半小时前才看见那三只畜生到家——也就是这儿——肯定是你个弱智监视的时候给他们察觉到,然后从窗户翻走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踢门的时候从后面溜了?”
“因为那后门是从里面栓上的,傻逼,你脑子坏掉了。”
一声使劲的跺脚让安娜吓了一跳,她紧张地扭了一下身子,这导致几个破木板互相剐蹭了一下,并让舒斯特尔紧张起来,心脏像要跳出嗓子眼,尽管这没有意义。军靴和木地板的摩擦声反复传来,他甚至听见两个士兵摩擦火石点烟的声音。
“他妈的,这几只畜生带回去至少能换两瓶酒。我和儿子保证过的。你他妈是不是收了钱了,嗯?叶甫根尼,你这只臭虫?”
“根纳季,你干什么——” 然后是一声闷响,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
“去他妈的……” 又是一声重物倒地,“就说目标逃离得了。啐,真倒霉。” 第一个声音咆哮着走出了屋子,厚重的靴子踩得地板咚咚响。
“他妈的根纳季……哎哟,鼻子……” 过了一小会,随着一声玻璃打碎的声音,第二个声音也越走越远。舒斯特尔轻轻地按住并推开了暗门,移走了盖在上面的棕色地毯。
卧室里已经没有什么完好的东西了,床头柜已经变成了一堆破木头。衣柜压垮了床的架子,地上散落着几件已经满是灰尘的衣服,吊灯的碎片满地都是,窗户上卡着一根椅子腿。漂亮的红地毯皱成了一团,门锁的位置因为暴力而从门上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它去了哪儿。
“来吧,”舒斯特尔爬了出来,然后对身后的两个女儿伸出手,“安菲雅在等我们了。”
舒斯特尔将安娜用背上一个凑合着用的绑带固定住,抓着手里的破蛇皮袋,拉着大女儿娜塔莉娅离开了这个曾经的家。蛇皮袋里是几个苹果,大概三四条被老鼠啃得坑坑洼洼的黑面包。当然,那两只钻进来的面包窃贼也被绑好了焖在里头,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不错的肉了。
他尽可能地无视自己那咕咕直叫的胃迈开步子,从侧室的浴室窗户翻进曾经属于邻居谢苗的庭院里,这样可以避开可能的监视或者那两个士兵的回马枪。从两个已经提前开好洞的栅栏中钻出,他们消失在切尔诺伯格那由钢铁和混凝土构成的森林中。
他们还要赶一段路。
……
对舒斯特尔来说,这个帝国已经实在是没有什么可留念的了。他跟着来到切尔诺伯格谋生的父辈在这座远东新星住了十多年,原本虽然过得不太好,但也不至于像在荒地上那些村庄里的自耕农亲戚们一样因为谷物税的搜刮饿死。
直到96年12月中的那次起义——他记得他们自称整合运动,住在隔壁的斯捷潘和对门那个工人谢尔盖的大儿子奥列格都加入了他们。
舒斯特尔知道他们都是矿石病感染者,也知道帝国的律法中对包庇感染者的刑罚,但他从来没有起过去告发的想法。他从来不觉得感染者和底层的非感染者有什么区别,直到这场摧毁了他所有生活的起义。
好心的斯捷潘把他藏了起来,然后舒斯特尔全家都成功在这个曾经放了不少走运偷来的面包、罐头和瓶装水的暗室里待了整整一个星期。他只两次跑出去察看情况,有一次还捡到几本厚厚的绘本和一把锋利的短刀。
但是这种日子毕竟长久不了,偷来的食品撑不了那么久,所以舒斯特尔和安菲雅就出去想要再找一些,却正好赶上天灾降临。他们本来以为自己足够幸运,直到安娜因为好奇地摸了一下当时疲惫不堪的舒斯特尔手臂上的一处结晶而被割伤手指为止。
这下他们全家就只有娜塔莉娅还不是感染者了。
感染者没有好日子,但以前还不至于这样,尽管命不值钱,但劳动力值,大部分感染者在城里依靠被砍掉一大截的极微薄薪水和友邻间互相的帮助也能勉强过活,直到那场起义——他仍然愿意称其为起义,尽管落得现在地步都拜感染者们所赐——之后是纯粹的混乱,亏得还不错的脑袋、一点小小的运气,舒斯特尔一家成功撑过来了。
可是迎接他们这些幸存者的不是救济,而是他妈的戒严令。
核心城回来了,然后切尔诺伯格的附属区块很快也接回了原来的位置,临近的移动城赫尔巴岑斯克也开过来协助维修,一切看上去都在好转,除了赫尔巴岑斯克还带着整整三个旅的宪兵这件事情。
载着移民的陆行舰一艘接一艘,用来替代先前因为整合运动而没能躲开的那场天灾制造出的感染者。宪兵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捕感染者,被踢烂的门不计其数,即使是被误搜也只能得到一句不痛不痒的冷淡道歉。他们这些比较倒霉的原住民只有三条路能选:主动去政府的集中营、等着被抓去集中营、或者在一月的远东离开城市,然后在荒原上迷路、饿死、累死,或者干脆冻死。
城里人又有几个知道怎么在荒野里生存呢?
……
得重新弄双鞋子,否则脚一定会坏掉的……舒斯特尔一边想着,一边提心吊胆地迈着步。他上一次进食是三十六小时前了,那两个干瘪的苹果他都让给了女儿,自己一口都没啃。现在肚子正拼命的抗议着,手中的蛇皮袋这时候显得是那样诱人。他尽量无视掉自己的饿感,以免忍不住一个人把这些东西都塞进肚子。一家人都等着这些东西,他必须让那些自私的想法都见鬼去。
大概五小时前,他带着女儿回到了他们的新家,一个无主的烂尾楼,勉强能够遮风挡雨,宪兵也很少来这一片。但他们碰上了巡逻队,而那个通风管只有两个女儿的体型才能钻过去,他只好主动引开那六个士兵以便她们先自己回家。
凭着天赐的寻路本能,尽管腿脚无力,但舒斯特尔也很快就成功甩掉了巡逻队。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还拽着那个装着食物的蛇皮袋,这让他一阵懊恼。这时已经入夜,执行宵禁的巡逻队也开始上街了,这导致他回家的难度倍增。
脚上这双捡来的的老靴子并不合脚,磨出的水泡阵阵发疼,这一个小时他碰到了至少五支巡逻队,直到这时他才成功到了家边上。
像是考验终于到了尽头,矮墙后的舒斯特尔听着军靴越来越远的踏步声松了一口气,然后翻回了他们的“新家”。
安菲雅、娜塔莉娅和安娜,他的妻女们已经在昏暗的房间里等待多时了。一盏油灯是唯一的光源。舒斯特尔被她们饿得发绿的目光看得心中闪过一丝恐惧,但转念一想,他自己大概也是这幅神情,便将这没有来的恐惧给丢到垃圾堆中去了。他无言地解开手里的蛇皮袋,将袋子在铺着一张床单的地板上倒了个空。
三个干瘪而带着褐色的苹果和五个小土豆从袋子里滚了出来,然后是三条半坑坑洼洼的面包,最后是两只带着毛的大扎拉克兽亲。
餐食是决不能少的,娜塔莉娅和安娜各拿了一个苹果,舒斯特尔和安菲雅一起啃着剩下的那一个。一家人紧贴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咬着苹果。安菲雅将那两只大老鼠提起来,再一手抓起那几个土豆,走进被勉强当做厨房的地方去了。
舒斯特尔穿过黯淡无光的家,径直走到阳台去。他太累了,他想哭,想好好地发泄一下,但他不想让妻女注意到他的失态,更不想让泪水带走珍贵的水分。哀伤在几个月里似乎已经成为他负担不起的奢侈品了……
……
娜塔莉娅颤颤巍巍地将一勺土豆汤送到了安娜的嘴边,舒斯特尔在一旁看着。饭厅里很冷,因为没有足够的燃料来取暖,在远东这几乎是半个管制品,像他们这样的感染者是很难从合法渠道搞到的。他和安菲雅紧紧地拢在一起,心疼地看着两个女儿。
安菲雅没吃几口,剩下的都让给了舒斯特尔和女儿们,再饿不能饿孩子,而舒斯特尔则需要负担起找东西的责任,因此她自愿一直挨着饿。
突然,一声沉闷的撞击从屋外传来,娜塔莉娅被吓得一抖,快要喝完的土豆汤撒了一些,安娜被烫得大叫,勺子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安菲雅愣住了,舒斯特尔迟疑了一会,看向那堵将他们和另一边的谢尔盖家隔开的墙壁:声音是那里传来的。谢尔盖和他们的境遇差不多,只不过他们曾经是军警部队的一份子。天灾之后,谢尔盖在拒绝矿场看守的工作后被立刻除籍,随后,他最后也和舒斯特尔这样的感染者没什么区别了。
他起身,将耳朵贴过去。隔壁的喊叫声穿过墙壁直刺耳膜:“趴下,你们这些猪猡!” 近东口音严重的乌萨斯语穿过砖墙传入耳中,“脸贴地,不要动!”有人回了一句什么,但因为声音太小而听不清,“闭嘴,猪猡——婊子,你男人在哪里?嗯?快说呀?”
又一声当啷声吓了舒斯特尔一跳,他回头看去,是娜塔莉娅因为愤怒而没拿住勺子,他看见她的手颤抖着,紧紧握成拳头。安菲雅空洞的眼神越过的小小的油灯看向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余下麻木了:“别去,亲爱的……别去。” 她没说不希望丈夫去干什么,她没说,但他知道。她只是低头盯着油灯。
很快,娜塔莉娅、安娜和舒斯特尔也做起了同样的事,他们盯着油灯,仿佛那是童话中的火柴。从余光中,他看见她们脸上那正缓缓流下的泪水在油灯的光芒中发着亮。
隔壁又传来几声尖叫,随后变作了惨嚎。舒斯特尔无言地起身,拿起手边的手账本,继续凭想象规划起离开城市的路线,直到他的思维发散到自杀的方法。
而五小时后,日升日落,时钟仍转,新的一天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