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外面的雾很重，一道光慢悠悠地靠近过来。
客户中心的门口立着一块奇蠢无比的招牌。当那女孩推开门进来的时候，简森还在琢磨那台咖啡机的事。
“……欢迎光临。”
四目相对后十秒，简森勉强地从嘴里挤出这句话来。她是这个月的第一名顾客，手里还提着一台大功率的雾灯。简森的鞋跟烦躁不安地在地砖上蹭来蹭去，额头上的汗都快滴到眼睛里了。
“小姐，徒步横穿这片荒原，想必困难重重。即使不受匪帮威胁，严苛的生态环境也会对旅行者的生存提出巨大挑战……呃……幸运的是，在你面前的是西泰拉最好的载具生产商。我们的客户中心不但提供基础服务，也承担部分销售任务。请看。这是我司经典款Xm880型单人陆行车，绰号‘红鸟’。最高时速120节，巡航时速87节。不但航速出众，在巡航模式下，红鸟的航程达到了惊人的500千米。这一切都归功于我司V2系列源石动力引擎，即使是在极端条件下……”
简森刚想向前一步，那女孩忽然开口了。
“只能一个人坐吗？”
“啊？呃，是的。”
“那就算了。”女孩的视线故意避开大厅中央的那辆红色烤漆的漂亮跑车，看向别处。
怯生生地，简森缩回了自己的脚。
“不感兴趣也没关系，你想休息一下，喝点饮料吗？”
“饮料？为什么会有饮料？”
“这是我们客户中心的服务。”
“可我并不是你们的客户，”那女孩笑了，抖了抖身上的黑色斗篷，斗篷的正面穿了好几个洞，“天哪！你看我像是买得起那种车的人吗？”
简森一时语塞。他当然知道她买不起，他又不是傻瓜。“但我是这里的推销员……”他很小声地嘀咕道，“每一名踏进我们客户中心的陌生人都应受到同样的礼遇，工作手册是这样规定的。”
“好吧。那你打算请我一杯饮料？正好我也走累了。”
“我们有绿茶、红茶、各种蔬菜汁、橙汁、苹果汁等等，还有汽水——不过只有哥伦比亚的……”
“这里就你一个人？”
“什么？”简森没有听清。
“这个客户中心就你一个人？”
简森点点头。
“唔。好吧。那我想喝咖啡？我猜。”
“对不起，这里的咖啡机刚坏了。”
“什么——？”女孩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那算了，有葡萄汁吗？要冰的。”
简森去取果汁。回来的时候，他看见女孩把雾灯放在一旁，坐在他最爱的那个位子上。那个位置正对着落地窗，日落以后，可以看见孤丘和星星。
“倒好了。”简森把盛满果汁的玻璃杯放在女孩的面前。
“这么满？你人真好。”女孩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味道真不错。我要给你点小费。”
“对不起，根据工作手册，推销员是禁止收取小费的。”
“哈？那你就当是饮料钱，这样总可以吧。”
“不，这是原则问题。嗯。”简森盯着那女孩从钱包里取出龙门币，又悻悻地收回去。那女孩比他还有钱。
天开始黑了。
“你既然请了我一杯饮料，应该也不会介意我在这多坐一会儿吧？”
简森摇摇头，“你想坐多久都行。”
“那可不行，晚上我就得走。”
“可以的话，我想再介绍一下我司的廉价产品线。”
“不不不！那还是算了。”
“……十万龙门币左右的。”
女孩郑重其事地吐了吐舌头，“就算我真的想买，我身上也没带这么多钱。所以——没门啦，白痴。”
因为这是公司的规定——简森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憋在了肚子里。
门口的招牌被夕阳照得通红。女孩的半张脸沉在黑暗里，半张脸映着红色的光。简森默默地注视着，他想过一会儿再开灯。
“所以说，为什么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会有你们公司的客户中心啊。这里距离最近的聚居地，也有至少三十公里以上吧……可能更远？”
“这是公司的决定。”
“说起来，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工作呢？”
“一个很长的故事。”简森摸摸自己的胡茬，“长到我不愿意回忆。因为就算完完整整地说出来，也成不了好故事。”
“就是说，很无聊咯？”
“正是如此。”
“你每天就在这里等？如果没人，岂不是只能一个人呆着？”
“是的。”
“真是难以想象。”
女孩看向窗外。
“这些雾，到了晚上就会散吗？”
“是的。”简森辨认着孤丘那逐渐变得清晰的轮廓，“白天有雾，什么都看不见。到了晚上，能见度良好，你就能看到星空底下的荒原。空气是那样透明，即使隔着一层玻璃也会觉得冷。”
“那一定是很漂亮的风景吧。”
简森点了点头，“在这里住上三年都不会腻。”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白天看不到。”
“什么？”
“不。当我没问。”
沉默。
“你们公司真是白痴。”
简森没有回答。
“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搞所谓的客户中心？”
“我不知道。”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呢？”
“我不知道。”
“把这么贵的车放在展示厅里……要是遭了贼怎么办？”
“我不知道。”
“……你们到底打算把车卖给谁？”
“不知道。”
“你们的客户中心靠什么供电？”
“我不知道。”
“真是奇怪……太奇怪了。而你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却过着这样的生活？”
“是的。”
“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这人真是无聊。”女孩鼓起嘴，双手抱胸。
简森无言地看着那辆红色的车。最后的光斑也从汽车的前窗玻璃上消失了，银色的镀烙件随着环境一起黯淡下去。
天黑了。
“有一件事我知道。”
“嗯？”
“我其实有这辆车的钥匙。”
女孩眨了眨眼。
“我有车的钥匙。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发动。”
“嗯。”
“我可以开着它去泰拉的任何地方，把它的车灯打开，像这样。”说着，简森从墙上取下钥匙，打开车门。他把身体探进驾驶室。远光灯照亮了车子正对着的墙壁。
“我是知道的。如此耀眼的远光灯，我本可以把它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处点亮。驾驶这辆车，飞驰。引擎轰鸣，任何留在原地的东西都会变成车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在雾气朦胧的荒原中横冲直撞，痛哭流涕，直到毁灭来临。但是。”
“但是？”
“每当白昼来临，所有的激情都随着这升起的白雾消失了。这件事我曾经想过无数次，无数个黑夜，我梦见它载着我冲进光芒，在白色的温度中融化。可每次我从梦中醒来，我就会怀疑自己，开始权衡不必要的利弊。我想，或许是白天的雾气太过浓重，才黯淡了这束激情的光芒吧。最终，每个白天，我唯一会做的事情只有把它表面的灰尘掸去，等待那名永远不会现身的客户把它买走；到了晚上，激情又开始蠢蠢欲动。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我过着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日子。”
女孩看了看简森认真的脸，笑了。
“我得走了。在我走之前，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
“其实我是一名猎人。一名流光猎人。”
“什么？流光猎人？那是什么意思？”
“流光，就是流动的光芒。东国有一名文学家在他的遗稿里写道：电线杆上的紫色电火花，刹那的美感令人感动，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也要把它抓住——就是类似的东西。”
“我完全没有听懂。”
“听不懂也没有关系。”女孩又笑了笑，拿上了她的雾灯，“总之，我要走了。很可惜，这里没有我要找的猎物。虽说如此，还是感谢你的葡萄汁。”
女孩确实走了，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了。她开着那盏大功率的雾灯，慢悠悠地走了。分别之后，简森感觉心里憋着一股气，一种不愉快感，他在房间里踱了好几圈，还是无法排解这种感觉。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看了看刚刚被自己挂回墙上的车钥匙，看了看那对照在墙壁上的远光灯。远处，女孩变成了一个光点，朝着孤丘与星空移动着，渐行渐远。
简森终于意识到，他必须马上做出决定，在那流光熄灭之前。
客户中心的门口立着一块奇蠢无比的招牌。当那女孩推开门进来的时候，简森还在琢磨那台咖啡机的事。
“……欢迎光临。”
四目相对后十秒，简森勉强地从嘴里挤出这句话来。她是这个月的第一名顾客，手里还提着一台大功率的雾灯。简森的鞋跟烦躁不安地在地砖上蹭来蹭去，额头上的汗都快滴到眼睛里了。
“小姐，徒步横穿这片荒原，想必困难重重。即使不受匪帮威胁，严苛的生态环境也会对旅行者的生存提出巨大挑战……呃……幸运的是，在你面前的是西泰拉最好的载具生产商。我们的客户中心不但提供基础服务，也承担部分销售任务。请看。这是我司经典款Xm880型单人陆行车，绰号‘红鸟’。最高时速120节，巡航时速87节。不但航速出众，在巡航模式下，红鸟的航程达到了惊人的500千米。这一切都归功于我司V2系列源石动力引擎，即使是在极端条件下……”
简森刚想向前一步，那女孩忽然开口了。
“只能一个人坐吗？”
“啊？呃，是的。”
“那就算了。”女孩的视线故意避开大厅中央的那辆红色烤漆的漂亮跑车，看向别处。
怯生生地，简森缩回了自己的脚。
“不感兴趣也没关系，你想休息一下，喝点饮料吗？”
“饮料？为什么会有饮料？”
“这是我们客户中心的服务。”
“可我并不是你们的客户，”那女孩笑了，抖了抖身上的黑色斗篷，斗篷的正面穿了好几个洞，“天哪！你看我像是买得起那种车的人吗？”
简森一时语塞。他当然知道她买不起，他又不是傻瓜。“但我是这里的推销员……”他很小声地嘀咕道，“每一名踏进我们客户中心的陌生人都应受到同样的礼遇，工作手册是这样规定的。”
“好吧。那你打算请我一杯饮料？正好我也走累了。”
“我们有绿茶、红茶、各种蔬菜汁、橙汁、苹果汁等等，还有汽水——不过只有哥伦比亚的……”
“这里就你一个人？”
“什么？”简森没有听清。
“这个客户中心就你一个人？”
简森点点头。
“唔。好吧。那我想喝咖啡？我猜。”
“对不起，这里的咖啡机刚坏了。”
“什么——？”女孩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那算了，有葡萄汁吗？要冰的。”
简森去取果汁。回来的时候，他看见女孩把雾灯放在一旁，坐在他最爱的那个位子上。那个位置正对着落地窗，日落以后，可以看见孤丘和星星。
“倒好了。”简森把盛满果汁的玻璃杯放在女孩的面前。
“这么满？你人真好。”女孩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味道真不错。我要给你点小费。”
“对不起，根据工作手册，推销员是禁止收取小费的。”
“哈？那你就当是饮料钱，这样总可以吧。”
“不，这是原则问题。嗯。”简森盯着那女孩从钱包里取出龙门币，又悻悻地收回去。那女孩比他还有钱。
天开始黑了。
“你既然请了我一杯饮料，应该也不会介意我在这多坐一会儿吧？”
简森摇摇头，“你想坐多久都行。”
“那可不行，晚上我就得走。”
“可以的话，我想再介绍一下我司的廉价产品线。”
“不不不！那还是算了。”
“……十万龙门币左右的。”
女孩郑重其事地吐了吐舌头，“就算我真的想买，我身上也没带这么多钱。所以——没门啦，白痴。”
因为这是公司的规定——简森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憋在了肚子里。
门口的招牌被夕阳照得通红。女孩的半张脸沉在黑暗里，半张脸映着红色的光。简森默默地注视着，他想过一会儿再开灯。
“所以说，为什么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会有你们公司的客户中心啊。这里距离最近的聚居地，也有至少三十公里以上吧……可能更远？”
“这是公司的决定。”
“说起来，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工作呢？”
“一个很长的故事。”简森摸摸自己的胡茬，“长到我不愿意回忆。因为就算完完整整地说出来，也成不了好故事。”
“就是说，很无聊咯？”
“正是如此。”
“你每天就在这里等？如果没人，岂不是只能一个人呆着？”
“是的。”
“真是难以想象。”
女孩看向窗外。
“这些雾，到了晚上就会散吗？”
“是的。”简森辨认着孤丘那逐渐变得清晰的轮廓，“白天有雾，什么都看不见。到了晚上，能见度良好，你就能看到星空底下的荒原。空气是那样透明，即使隔着一层玻璃也会觉得冷。”
“那一定是很漂亮的风景吧。”
简森点了点头，“在这里住上三年都不会腻。”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白天看不到。”
“什么？”
“不。当我没问。”
沉默。
“你们公司真是白痴。”
简森没有回答。
“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搞所谓的客户中心？”
“我不知道。”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呢？”
“我不知道。”
“把这么贵的车放在展示厅里……要是遭了贼怎么办？”
“我不知道。”
“……你们到底打算把车卖给谁？”
“不知道。”
“你们的客户中心靠什么供电？”
“我不知道。”
“真是奇怪……太奇怪了。而你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却过着这样的生活？”
“是的。”
“怎么能什么都不知道呢！你这人真是无聊。”女孩鼓起嘴，双手抱胸。
简森无言地看着那辆红色的车。最后的光斑也从汽车的前窗玻璃上消失了，银色的镀烙件随着环境一起黯淡下去。
天黑了。
“有一件事我知道。”
“嗯？”
“我其实有这辆车的钥匙。”
女孩眨了眨眼。
“我有车的钥匙。只要我愿意，就可以发动。”
“嗯。”
“我可以开着它去泰拉的任何地方，把它的车灯打开，像这样。”说着，简森从墙上取下钥匙，打开车门。他把身体探进驾驶室。远光灯照亮了车子正对着的墙壁。
“我是知道的。如此耀眼的远光灯，我本可以把它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一处点亮。驾驶这辆车，飞驰。引擎轰鸣，任何留在原地的东西都会变成车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在雾气朦胧的荒原中横冲直撞，痛哭流涕，直到毁灭来临。但是。”
“但是？”
“每当白昼来临，所有的激情都随着这升起的白雾消失了。这件事我曾经想过无数次，无数个黑夜，我梦见它载着我冲进光芒，在白色的温度中融化。可每次我从梦中醒来，我就会怀疑自己，开始权衡不必要的利弊。我想，或许是白天的雾气太过浓重，才黯淡了这束激情的光芒吧。最终，每个白天，我唯一会做的事情只有把它表面的灰尘掸去，等待那名永远不会现身的客户把它买走；到了晚上，激情又开始蠢蠢欲动。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我过着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日子。”
女孩看了看简森认真的脸，笑了。
“我得走了。在我走之前，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
“其实我是一名猎人。一名流光猎人。”
“什么？流光猎人？那是什么意思？”
“流光，就是流动的光芒。东国有一名文学家在他的遗稿里写道：电线杆上的紫色电火花，刹那的美感令人感动，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也要把它抓住——就是类似的东西。”
“我完全没有听懂。”
“听不懂也没有关系。”女孩又笑了笑，拿上了她的雾灯，“总之，我要走了。很可惜，这里没有我要找的猎物。虽说如此，还是感谢你的葡萄汁。”
女孩确实走了，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了。她开着那盏大功率的雾灯，慢悠悠地走了。分别之后，简森感觉心里憋着一股气，一种不愉快感，他在房间里踱了好几圈，还是无法排解这种感觉。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看了看刚刚被自己挂回墙上的车钥匙，看了看那对照在墙壁上的远光灯。远处，女孩变成了一个光点，朝着孤丘与星空移动着，渐行渐远。
简森终于意识到，他必须马上做出决定，在那流光熄灭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