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明朗,星点光芒。
“妈妈,海是什么?”
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在她还是个几岁的孩子时,她曾经对她的母亲提出过这样天真的问题。
“海啊,海就是包围着我们的城市的那些水。”
“海是我们生长的地方,是世代守护着我们的东西哦。”
哈,守护。
如果说,真正的海洋是阿戈尔的守护神的话......
她记忆中的母亲并非她真正的母亲,她记忆中的海洋也并非真正的海洋。
她不记得小时候的海洋是什么样的,但她听她的父辈描述过。清澈澄净的海水不会阻挡头顶的阳光,五彩斑斓的鱼类在身旁巡游。
她只是想象都觉得难以置信。
清澈海水依然存在,只不过,城市之中再也没有一丝阳光能够到达。
海洋生物从未离去,只不过,或许再也不能将那些东西称之为“鱼类”。
接受实验已经几年了?屠戮海怪已经几年了?作为第四大队的队长带领手下的猎人战斗已经几年了?
“我......还不能放弃......”
坚硬的角质刺穿了她的身体,坚韧的触手消磨着她的意志。
手握利刃,她回身将一只海嗣斩为两半。
“我是纳尔维斯,深海猎人第四大队的队长!”
“普拉忒斯,回去,警告剩余的猎人们——”
“——海嗣即将登陆,世界危在旦夕。”
与她相伴的猎人脱身离去,她依然在挥剑。
利爪攀上了她的腿脚,尖牙刺入了她的身躯,腕肢夺下了她的武器,血液呛入了她的咽喉。
她挣扎,她反抗。
她浮上了海面。
昂首,星点光辉照耀,身下是怪物的海洋——
“......纳尔......”
“......纳尔......维斯!”
“纳尔维斯!”
她醒来。
“你又在说梦话了,还出了一身汗。怎么,又想起那些事了?”
身旁的男性关切地询问。
“嗯......没事的,安德烈,只是梦到了些不好的经历。继续睡吧。”
“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就告诉我,纳尔。”
“我知道你的过去很......艰辛。其他人可能不信你,但是我信。无论是阿戈尔的事,还是你说的那些怪物的事......”
“谢谢你,安德烈。睡吧,过几天你又要去灯塔换班了,既然回了家,好好休息才是。”
“那我睡了。有需要的话叫我一声就好,我睡得很轻。
这也是灯塔管理员的习惯吧,纳尔维斯想。
往事总是会重现在梦境之中,纳尔维斯对此十分苦恼。在她的记忆当中,除去与身旁这位青年奇迹般的相遇之外,就没有什么能够称得上“美好”的往事了。
那时是陆地上的夏天,那晚的星空很清澈,她记得十分清楚。
她带着另一名猎人在大陆架边照常巡逻,却被异常狂躁的海嗣集群袭击。
两名猎人的实力难以应对数量如此庞大的海嗣,于是她让她的猎人去寻求支援。
她没能等到她的猎人回来。
怪物的海洋包裹着她,撕扯着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也不知道海怪是如何被消灭的,但当她醒来时,自己已经躺在灯塔之中了。
名为安德烈·萨尔瓦希恩的灯塔管理员在礁石上发现了身受重伤的她,将她安置在了休息室中。
在猎人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并未在海嗣的猛烈攻势下四分五裂后的第一时间,她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她警惕地环视着周遭的环境,只发现一名黎博利青年惊恐地坐在一旁翻倒的椅子旁边。
“你是谁?”
阿戈尔的语言脱口而出,猎人随后意识到陆地上的人并不了解家乡的语言。于是猎人在记忆中翻找成为猎人前曾学习过的陆地语言,并重新询问。
“我......我?”
“我是安德烈,伊比利亚的安德烈......你最好还是躺下好好休息一下吧,你伤的很重......”
作为一名阿戈尔的技术执政官,猎人同样接受了所有阿戈尔人都应接受的有关陆地的教育。但这次遭遇,却也是她第一次直面阿戈尔以外的国家和种族。
她产生了敬畏。
但只消一瞬,她的敬畏便被自己的理性压制。
我是深海猎人第四大队的队长......我得赶回阿戈尔,猎人想。
“你让我躺下休息......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
岛民自十数年前便开始上岸,安德烈曾经从他们的口中听闻有关深海猎人的传说。在传说中,他们总是身着一袭黑衣,一头白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赤红色的眼瞳中洋溢着杀意,肆意挥动着巨大的武器,优雅地屠杀海渊中出现的异种怪物——
他十分确信,眼前这名白发赤瞳的阿戈尔人绝非一般岛民。
“你是深海猎人,是不是?我从上岸的岛民口中听说过你们的传说。”
“你知道我是猎人,为什么留我?”
“因为你伤的很重!我在礁石边发现你的时候,你的四肢都要从身体上掉下去了......”
“但我是猎人,这点伤不算什么,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
“也许你恢复能力很强吧......但是你不会疼吗?受了那样重的伤,丝毫痛苦都没有?”
安德烈从地上爬了起来,狼狈地耸立在门前。
“我救了你,你就听我一句劝,歇歇吧。你们同海里的怪物斗争,受了伤,总不能连一点休息的时间也没有。”
“再说,你这么强大的战士都能受这么重的伤被冲上岸来,海里得有多少那种怪物,你真的能回得去?”
猎人有些失神。
在猎人的家乡,不会有任何人阻止一名猎人回到执政厅复命。但眼前的异乡人在她离去的必经之路上矗立着,丝毫没有让开的迹象。
即便猎人受了伤,失去了武器,她也有能力将面前的黎博利杀死,亲手开辟自己返回故土的道路。
如果在阿戈尔,面对挡路的叛徒,猎人无疑会毫无迟疑地动手。
但猎人身处异邦,面对着从未面对的人和事物。
猎人动摇了。
“好,我听你的。”
猎人重新躺下,绷带下还未恢复的伤口隐隐作痛。
“谢谢你。”
安德烈悬着的心回到了他的胸膛,紧绷的肌肉终于放松,血液仍然在飞速地不停被泵向全身。
安德烈管理灯塔已有数年,在他驻守的时间中,除阅读以外唯一的消遣方式便是遥望远处的海洋。在城市中,他听岛民讲述海中的故事,在灯塔上,他曾亲眼目睹海水中出现的种种异象——黑潮翻涌,怪物浮现。
他相信岛民讲述的传说,他深知海洋中出现的灾祸,因此,他能理解猎人的思绪。
猎人躺下,却未入眠。她深知自己的死讯应早已传达到阿戈尔的执政厅——恐鱼集聚而散,离群的猎人不见踪影,无论哪一位执政官都不会抱有她侥幸逃脱的希望——可她却活了下来。
现在,是安然接受自己的死去,还是成为同僚之中的奇迹?
鼾声传来。
猎人起身查看,一旁的椅子上,安德烈似乎已然沉入梦乡,毫无防备的样子使猎人不禁微笑。
陆上人还能如此安心地睡觉,可我们却日日夜夜溺在海洋的恐怖之中,猎人想。
猎人重新躺下,清醒的意识逐渐模糊。
醒来时,头顶的星空迫于太阳的光辉,已经不再闪烁。猎人坐了起来,安德烈并不在椅子上。
猎人走出了休息室。
“早上好,猎人,今天的天气很不错。”
声音自头顶传来,安德烈正倚在灯塔顶层的栏杆上,俯视着醒来的猎人。
猎人昂首,看了他一眼。
“稍等一下,我现在下去......”
猎人的目光使安德烈脊背发凉。他乘上电梯,回到了一层。
“我叫纳尔维斯,不叫猎人。”
安德烈刚刚踏出电梯门,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便把他搞得不知所措。
“啊?”
“呃......纳尔维斯......好。”
安德烈很快调整好了思维。
“纳尔维斯,你要走?”
纳尔维斯不知道如何回答。
作为一名猎人,她应当回到阿戈尔。无论执政厅是否已经确认了她的离去,下发了她的阵亡通知单——她还活着,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但作为她自己,纳尔维斯并不想将奇迹仅仅作为纪念。海洋的奇迹使她几乎毫无负担地走上了陆地,接触了陆地,并与陆地产生了联系。
命运迫使猎人做出选择。
“我......还没到决定的时候。”
猎人说。
“没到决定的时候......那你现在要做什么?”
安德烈没能理解猎人的话,于是他发问。
“我脚下的这个国家,是伊比利亚?”
猎人以问题回应问题。
“嗯,伊比利亚的佩尔玛徳利,一个沿海城市。”
“好,我能离开伊比利亚吗?”
“离开?但......你是深海猎人,阿戈尔不会来找你吗?”
“我可以不是。”
“这样......你想离开的话,就到城市里去办个岛民登记手续......这之后,你就是从阿戈尔上岸的岛民了。”
“好。”
“你离开伊比利亚,要去做什么?”
“我想看看这片大地。”
“我想看看这片大地,之后再决定,我究竟要不要返回阿戈尔。”
“这片大地......很大,你要走完每一个国家?”
“三年的时间,够吗?”
“我没有去过其他的国家......但是如果只是去看的话,我想够了。”
“好,那就三年。三年之后,我会带着我的决定回来。”
“回来?回到这个灯塔吗?
“你叫安德烈,是吗?“
“嗯。”
“安德烈,在这里等着我。三年之后,你问的那个问题,我会回答。”
“你听起来很犹豫......”
“离群的猎人心中总归是不会好受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
为什么要离开?纳尔维斯在心中询问自己。
从那座灯塔离开之后的这三年来,纳尔维斯每时每刻都在询问着自己。
“为什么要离开......?”
三年来,她见证了大地上的许多——维多利亚的日日兴起、高卢帝国的称雄历程、乌萨斯的无尽野心、萨尔贡的王酋斗争、莱塔尼亚的高压统治、大炎王朝的一隅安邦......
但她仍然没能回答这个问题。
麦加利昂、歌蕾蒂娅、乌尔比安,如果是他们的话,当时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返回阿戈尔吧,纳尔维斯想。
“但是,我是纳尔维斯。”
“猎人的身份并不能束缚我的意志,多年的固守也不会消灭我心中真正的追求。”
守护阿戈尔并不是纳尔维斯的最终追求,她成为猎人不止是为了使阿戈尔的城市照亮整片海洋。
纳尔维斯回到了伊比利亚,回到了她旅途的起点。
猎人回到了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