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烛话】六道

那是朝圣的天途。每三步一拜首，每五步一长头，额头叩在湿润的土地上，双手摊开向着佛祖的方向，念诵六字真言。她不记得自己磕了多少个头、翻了多少座山，她厚厚的护膝磨穿了、裤子上破了两个大洞；她的额头被土里的小石子硌出一道道红印、身上满是又腥又潮的泥土味道。

他们从自己的起点出发，向着自己的终点行进，无数人在覆满了积雪的山路上磨烂了双膝、用露着森森白骨的腿爬行；无数人在风雪中长身一拜，再也没能起来。她转动手里的佛珠，踉跄着从冻僵的尸体中间走过。她看到面前拄着木棍颤抖着的男人。

男人伸出血肉模糊的手，向她求取些吃食。他的额头磨烂了，就连露在外面的骨头上都布满了划擦的痕迹，腐烂的伤口周围飞满了恼人的苍蝇。她记得那双手，那双手曾经握着屠刀、残害了整个村子的无辜生灵。那是她第一次杀人，溅到僧袍上的血令她呕吐，她洗了六七次脸，仍觉得洗不净自己脸上的血腥味。

有人说朝圣者是在赎自己的罪。前世、今生、未来，你的罪孽越重，朝圣的路就越长；善良的人朝圣，得见诸天神佛、金光遍体，奸恶的人朝圣，将获风霜割面、鲜血满身。你见到神佛漫天，就是赎清了罪，你冻饿而死，也是赎清了罪。

她信佛法却不信轮回，信公义却不信报应，她杀过人也救过人，惩戒过善人也劝诫过恶人；见不到诸佛是她的慧根太浅、杀业太重，她的罪不由神佛裁定，也不由天途救赎。

她把自己的包裹交给男人，逆着转山的队伍消失在风雪里。

她睁开眼，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她漆黑的眸子。

她曾一遍又一遍地回到这个村子，梦里、记忆里、懊悔里。她循着吵嚷声冲下山坡，受惊的驮兽冲出围栏，她看着站在屋檐下无助啼哭的孩子，高喊着让他闪开、注意危险。焦黑的房梁垮塌下来，把她和孩子隔在两边，两三米的距离，一阴一阳。

一遍又一遍。

戴着军帽的纠察官们挥舞着军刀、扬着手弩，他们趾高气昂，把一具具尸体堆在柴火旁边，就像堆起一袋袋面粉；源石结晶在火里泛着耀眼的光，一闪一闪的，好像落在雪原上的星星，又像孩子眼睛里的泪花。

她怒吼，她质问，她困惑。没有人理会她的咆哮，纠察官们喝骂，感染者们哀求，他们被捅穿在自己家的灶台上，血把面包染成黑色。

他们恐慌，他们愤怒，他们攥着餐桌上的叉子，他们拉着她的胳膊。

你本该救我们，你本该救我们！

他们抢夺她的薙刀，这个村子，下一个村子，每一个村子。

一遍又一遍。

她如梦初醒，所处是庙里的小室，住持与她对面而坐，竹席上素白的月光如练。

她说，我不懂。我不懂何为善、何为恶，我不懂何谓公理、何谓道义，我不懂饿虎扑羊是否该杀，我不懂奸盗落水是否当救。

我不懂矿石病是不是病、感染者是不是人，我不懂沉默是不是怯懦、抗争是不是英勇，我不懂积善者为何得不爱报、行凶者为何不得入阿鼻。

住持说，你懂。你懂善人未必善举、恶人未必恶行，你懂公理未必公正、道义未必正义，你懂饿虎只为果腹、奸盗也需糊口。

你懂感染者的命是命、刽子手的命也是命，你懂矿石病是病、军功和勋阶也是病。

住持不言，从她的手中接过光润的佛珠。

他说，你懂。

天灾云浓黑如墨。

她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上行走，不知来路，不知归途。

一个个人影迎着她走来，与她擦肩而过。他们熟悉，他们陌生，没来由地，她叫得出他们的名字。

她看到年轻的住持，他的双脚被尖锐的碎石磨出了血，他大步流星、他面容悲戚。

冰雕般的卡特斯，步履蹒跚，高傲不可战胜。

山岳般的温迪戈，高昂着头颅，践踏命运的摆布。

她看到博士、阿米娅、特蕾西娅，塔露拉、阿丽娜，安托、米亚罗，她看着他们走过她的身边，留下背影。

她猛地转身。她问他们，值得吗？应当吗？不后悔吗？

他们问她，不值得吗？不应当吗？后悔吗？

她追赶他们的脚步，滚雷在她的耳后炸响。

她行走过夕先生的千百幅画卷，遇见过许多个自己。好赌的自己告诉她切不可染手骰盅，贫寒的自己叮嘱她勿要游手好闲，嗜血的自己提醒她从恶如崩，嗜酒的自己开导她及时行乐。

现今，濒死的自己站在她的面前，指着空荡荡的胸口，索要她的心脏。

我要死了？她问自己。

你也要死了，自己回答。给我你的心，我活、你死。

她上前，剖开她的胸膛，把搏动着的心脏塞进自己的胸口。

你不怕死吗？自己问她。你马上就要死了。

死的是我，活的也是我，她笑答。

人是自私的吗？自己问她。

嵯峨死在一场械斗之中，她终其一生没能解明的题杀死了她。饿红了眼的村民抢夺她的盘缠，他们为了几个馒头的钱脱光了她的衣服、剪掉了她的长发。她圆睁着眼，像个好奇的孩子。黑红的血四散流淌，像一朵妖冶的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