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念残章 ·

薪火贯穿清纸，只需一瞬；思绪告别残章，又候几时？
但叹一瞬，只愿永恒。

    孤月缓缓落下，在遥远绵延的山脉上露出苍白的一角。
    几个镜头小车在走廊上叽叽喳喳，议论着无人知晓的故事。
    镜头所簇拥的皮洛萨少女，溶解在初秋的夜色中。
    脚步声由远及近。
    那是夜游的医疗干员吗？罗德岛的医生们总是很忙碌。要是被抓到了，是不是也会像孩子们一样被轰回去呢？皮洛萨这么想着，缓缓按下快门。虽然透过舷窗得到的照片略显不尽人意，孤满月终究还是难得的。
    脚步渐缓，似是注意到了自己。她转过头。
    在走廊的另一端，渐而出现一只瘦弱的白发菲林。她似乎抬头看向自己，低声嗫嚅。
    「这位是稀音小姐。您好，请问您是精英干员迷迭香吗？」
    镜头先一步代自己做出回应。



    铳械的子弹轻轻贯穿了终端。电池爆炸声标志终端使用寿命的终结。
    很幸运，那枚子弹未对终端后的白发菲林造成明显伤害。屏幕的碎屑被巨手阻拦。
    仅仅是终端而已。
    年轻的菲林愣住了。
    它真的坏了吗？她不知道。她绝对不知道。她会忘记的。
    剑盾被弹开，远处血雾腾起。建筑的碎屑遮蔽着天空。铁塔被碾为尘芥。房屋被四条无踪的巨龙贯穿。哥伦比亚的战争兵器在萨尔贡的小镇上嘶吼。黄沙之上一切文明的痕迹不复存在，起火的终端仍被菲林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在低声抽泣，血沿着碎裂的屏幕滴下。荒沙被鲜血染红，好似女孩的泪肆飘飞。
    
    她从梦中惊醒。泪痕未干。
    尚为深夜。月光顺着舷窗娴尔落进罗德岛，墙上光影交错，恰似大厦人家，灯火通明。“人家”又是怎样的呢……记忆就像一只猫，总会在人们期待时，意想不到地消失。迷迭香摇摇头。她已经忘掉的够多了，对现在的她而言，残存的记忆仅仅是负担。无论如何刻骨铭心的记忆，其结局也终将是被遗忘——而这似乎并不只适用于自己。
    夜晚的走廊，并不如自己想象的空阔无人。
    她可以感觉到，走廊的尽头，有一位干员伫立。
    走廊尽头的她很安静，空气中感受不到一丝震动。她就像被世界忘记，而仅存在于自己的世界中。
    而我却遗忘了这个世界。遗忘一切的自己也许应感到些许悲伤。迷迭香不明白。

    「你是谁？」
    话语不禁脱口而出。为何要问她的名字呢？自己曾认识她吗？倘若认识，恐怕……
    地上的若干小车靠了过来。从机械的言语来看，自己与面前的干员也许不甚相熟。
    那位安静的干员完成了摄影。她没有亲自回答，她缓慢地转过头。是某种疾病吗，又或是先天特性？也许PRTS那里有答案吧——大抵没记错它的名字——但也许暂时不必细究。
    新的想法莫名在心中成型。不对，这样还是有点莽撞了……



    稀音看向了夜中的碧眼。对孩子来说，现在也许不是闲游的时间；但毕竟是精英干员……
    是哥伦比亚的孩子吗？很难想象在她身上又曾发生过怎样的故事。如此年幼便成为精英干员，和那位领袖一样不可思议呢。
    对方开口了，尽管依然声若游丝。
    「您好……请问能不能……教我摄影？」
    她似乎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又或是察觉到自己的不合时宜，微微后挪两步。
    今天的日程安排……看起来相当宽松。如此来看，应当可以答应这个孩子的请求。如此突然的提问，尚不知道是一时兴起，又或是准备已久。不过不论如何，只愿能让她在相片中留下一些美好吧。
    但愿时间足够。再过半个小时就要日出了吗……
    镜头把讯息传达给那位叫做迷迭香的干员。她似乎为之一振，但片刻的欢愉瞬间被某种空洞的情绪冲淡。究竟是如何的遭遇，致使了这样的漠然？
    她应该会用镜头，记录下自己的故事吧。稀音这样期望着。

    稀音慢慢地走着，镜头们叽叽喳喳，小菲林安安静静地跟着。
    大概走了很久很久吧，迷迭香不记得了。
    跟随稀音小姐学习摄像，预计七点到达目的地……这一条是自己在六点前后写下的。
    速食罐头、摄像机确认携带，看来自己已经做了必要的准备。
    迷迭香对罗德岛内部构造的记忆所剩无几，不过她记得，前不远处，就是稀音小姐——或者说镜头——提及的温室。

    身份通过PRTS验证，自动门悄然开启。
    意外的宁静，仿若没有任何人来过。
    湿润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各色绽放的花卉包围了两人。晨光熹微，花枝摇曳。
    温室的一角，红花初现，露水尚挂在花瓣上，只待旁人轻触。
    「稀音小姐问您，是否掌握摄影的基本操作。」
    镜头的机械声打破宁静。是啊，差点忘记此程的目的了。

    皮洛萨慢慢讲述摄影的要点，镜头们先后补充说明，小菲林的笔在纸面飞快地书写。
    早晨花儿的清香，伴着温柔的灯光，朦胧了故事般的细语。几只蝴蝶，且不知它们由何处进入舰艇，正在两位孩子身畔翻飞。如此温室，微小生灵亦流连其间。
    纸是一种很有实感的载体呢。“安全感”，不知为何，迷迭香想起这个词。
    笔记，是书写者的回忆的载体，更是讲述者回忆的新家。所以说啊……
    迷迭香抬起头。稀音小姐似乎被面前蝴蝶吸引了注意，一度中断了讲述。那只蝴蝶轻轻落在稀音小姐的面颊，仿若落在一朵花上。
    于她而言也许只是一瞬，于自己而言呢？
    “咔嚓”。
    拍下来了。很成功。
    记忆的结局势必是遗忘，照片和文字也同样无法逃出其结局。
    但是至少至少，它们能比记忆多保存一会儿，在它们被遗忘被破坏之前。何必永远记住呢？即使是健康的人……也会有遗忘一切的一天吧。在遗忘之前，好好珍惜曾拥有的记忆，并把它分享给别人，是不是就足够了呢？记忆，可不会是无用的累赘吧……
    迷迭香不明白。但她希望这就是答案所在。

    岁月蹉跎如流水，回忆星零似残章。
    宝贵之物并非永世长存，即使昙花一现，也要好好的欣赏，才对。



    稀音看着低头记笔记的小菲林。纸面上密密麻麻，记下几个小时以来经历的一切，似乎文字便是她唯一的记忆。
    自己大概讲完了吧。她点点头，示意身边的镜头。
    「你还没有拍过照片吧，现在试试吧，可以挑自己喜欢的花拍下来。」
    机械声罢，她看到面前的孩子似乎略惊，欲言又止。
    「对不起……啊对了，请问……请问您为何要学摄影呢？」
    稀音小姐知道自己心中的答案。

    作为记录者，把这些故事拍下来，给别人看。
    虽然相片不是故事的全部，但即使是残章也有其可玩味之处。只要一点点星火，也能点燃故事的原野。
    


    不觉间，太阳划过天穹。
    迷迭香跟着稀音小姐走出温室。镜头围在终端前，似乎是在辅助校正室内温控系统。
    稀音小姐仍低头，确认自己半个上午的收获。
    迷迭香对着PRTS的终端犹豫。记忆终归是珍贵的，但她有了新的决定。
    “确认上传图片 4/23 张”
    如果自己过去也这么做，就不会失去终端中存储的回忆吧。PRTS大概也作出过类似的建议。
    尽管这是自己的回忆，但是，如果让自己的记忆存在于别人的记忆中……这样对吗？
    迷迭香不知道，但她知道为什么要记住了。
    记忆本身，就是记录的原稿。而记录——
    是要准备好，给别人看的。这是稀音小姐教给自己的。


    一位卡特斯似乎在与若干个干员交流工作情况。
    那位卡特斯叫什么？迷迭香感到莫名的熟悉感。
    阿米娅。在大脑作出回答之前，那位年轻的卡特斯仅仅愣了一下，便跑过来，把她抱在怀里。
    「迷迭香！你回来了啊……我看到房间里没人……」
    脸上湿漉漉的，阿米娅哭了吗？
    啊……回来了。我回来了吗。
    失去过去的记忆，我是否仍能成为自己，其答案仍有待发掘。
    但是，回来了。
    阿米娅认为我回来了，大家认为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无论过去如何：
    未来的故事，所见的剑与天秤，我会讲给自己听，我会讲给大家听。
    因为我是罗德岛的精英干员，迷迭香。无论何时何地。


    
    「写一封，给十年后的自己的信？」
    小兔子似乎没有听懂王女的话。
    「嗯，十年以后，等我们阿米娅长大了，就可以看看，自己十年前想说的话。」
    小兔子还是没有听懂……为什么要给自己写信呢？
    「但是，我不会忘记的啊？十年以后的我，也依然还是我吧……」
    昏昏灯火下，长长的耳朵摇啊摇。

    号角声起，寂静的长夜增添了几分不安定的骚动。慈祥的萨卡兹摸了摸小卡特斯的头。
    「十年以后啊……十年后，你肯定会遇见不一样的人，看到不一样的事，会有自己的朋友，会有相憎的敌人。你会不断前进，穿越龙门的繁荣街市，走过沃伦姆德的自治城区，会走到我未曾见过、未曾想过的地方。这片大地，很大很大。阿米娅，十年后的你，肯定会变得更出色，更健康，长得更高了，而且啊……」
    特雷西娅殿下向深夜中的孤月望去。她仿佛看向远方某个终将降临，而与她无缘的未来。
    年幼的阿米娅似乎懂了，又或依然怀疑着，拾起笔看着特雷西娅。

    看着相拥的迷迭香，无端的回忆再一次进入阿米娅的脑海。
    成为罗德岛的领袖后的四年里，自己已变得与几年前截然不同。
    要是十年呢？
    ……那封信，早就在动乱中弄丢了吧。
    要是还在的话，也许自己会好好读一读吧。



    「旧电路板里面怎么有这么大张的白纸……我记得我清理过的呀……这个是？」
    「先把备用照明终端找到，再注意其他事项。」
    「凯尔希，看看这个，署名阿米娅，四年前的旧东西，好像有点破了，不过不影响阅读。」
    「……」
    「“给十年后自己的信”？看来是很重要的东西啊……诶诶诶你怎么拿走了凯尔希凯尔希？」
    「……这片大地的故事横亘各处，喜怒哀乐阅之不尽，但是，即使是自己的故事，也能为前途开辟光芒。」
    「简单点？」
    「这是阿米娅的私人物品，她以后会读的，我代保管。」




原计划只写1000字出头的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