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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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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准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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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女孩还是老样子,穿着黑色风衣,一只手提着公文包,另一只手抓着一袋饼干。她站在手术室的门口,目视着医生大步走来。
          
      当医生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悄悄的说道:“你是救不了他的。”
          
      医生脚步不乱,只是眼角的余光划过女孩脸庞片刻。他什么也没有说,推开了手术室的大门。
         
      当他关上门的时候,手术门上的灯已经变成“手术中”了。


      医生第一次见到那个病人的时候,是在医院走廊的过道上。那是1095年的7月,天气燥热,他接到导医台的通知,要做一台严重烧伤患者的手术。导医说这例手术难度颇高,可能一年也遇不上几次。

      他在走廊上就看到了担架车,以及担架之上那具烧焦了的躯体——这句身躯皮囊残破,可怖可欺,焦黑贴合褶皱,脱落伴随翘起。医生甚至清清楚楚的看到一滴黄色油态的液体从伤者波浪般凹凸的死皮中渗了出来,然后又缓慢的滴落,潜入纱布床单。

      担架车被几位护士和一位医疗术士推送,而病人家属紧随其后。医疗术士是一个容易疲劳和衰老的职业,他们需要专注精神,释放柔和的治愈源石技艺;护士们则面对病人家属们的一切询问,并均回以沉默。医生用无声的贴了上去,站到了担架车侧面,和病人护士们一同向手术室移动。

      病人家属共两人,一男一女。焦急和惧怕已爬满女人的面庞,让她只能用怒吼般的询问来掩盖内心的脆弱恐慌。男人两鬓斑白几近衰老,身上穿着源石制品工厂的工作服,手套都没来得及脱去。他看到走来的医生,慌乱间并了几步小跑凑了上去:“医生,医生!您看看能不能救回来啊!这要花多少钱啊?”

      医生推开他:“不知道。”

      “你可是医生啊!啊?你怎么能不知道?”那个女人听到医生说话,转过头有些不敢置信。她的语调中的愤怒仿佛被抽掉了主心骨,显得有种虚张声势的可怜,“是钱的问题吗?我儿子,我儿子他有保险的!”

      “这不是保险和钱的问题,我......不能保证手术一定能成功。”医生试着解释道:“而且这样严重的烧伤,生存率确实比较低——即使活下来了,后续治疗也还需要更多钱。”

      听完医生的话,女人发出一声可悲的尖啸——此时担架车已经推到了手术室门口,一名护士把门拉开。医生没有管那女人的尖啸和男人的哀求,跟着担架车进入了手术室。随之门关了,将人间和生死的战场分隔在了两个世界。


      医生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很多时候他并不想做手术。如果可以,他情愿在工牌上挂上“闲置”,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发呆。他本就不是大炎人,内心深处对这片土地没有强烈的归属感。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叫了无牵挂——但他知道这其实是一种不知所措。

      烧伤手术的困难程度和烧伤部位,烧伤深度以及烧伤面积直接挂钩。面前的这位患者则属于最为困难的那种:焦状物质,死皮和干涸微黏的体液在他身上勾勒出一片荒凉的废土。医生走到手术台前,看清患者的脸,随之微微皱起眉头——患者的嘴上下开合,面皮焦起,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白色露珠般的水泡。

      “麻醉师,准备插管。”

      他伸手拨弄无影灯。在他身后,麻醉师准备好了施法触媒,即将进行源石技艺和药物两方面的双重麻醉。这片大地并不存在所谓让人起死回生的源石技艺或是手术方法,在一场手术中,往往需要治疗术士和手术医生通力合作。

      随着无影灯光线的调整,患者的惨状再一次挤入医生的眼球:手指被粘合在一起,胸膛和小臂泛着蜡白——除去大腿内侧,他全身布满烧伤痕。

      巡回护士备好了擦汗巾和施法触媒,走到医生身边:“患者种族札拉克,没有其他病史。”

      医生点头示意了解,随之伸手向一边的三助。在一场手术中,三助主要负责用棉花球给病人擦除血迹,使用器械清理血雾等杂活。她颤颤巍巍的将器械递到医生手中,不知为何在交接时,手呆滞了片刻。

      很以前医生在军队里时,他的长官就跟他说,人类的恐惧无非两种:一种是源于未知的恐惧,另一种则是对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共情的恐惧。面前三助的恐惧明显属于后者。这是三助第一次亲身面对如此扭曲可怖的躯壳,医生能够理解她的恐惧,因为他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振作一下。”医生面无表情的安慰了一下三助。和手术室里的其他人不同,他没有丝毫害怕或是兴奋,萦绕于脑的只是单纯的疲惫——只要不关心患者生死,手术对他来说就只是一种流水线般的工作。早在他年少的求学时期,他的导师就夸赞过他的手术天赋:“拉斯迪,你有一双天赐的稳健双手。”

      他看了看四周,喉咙轻咳两声传出口罩:“我们开始吧。”


      据说乌萨斯人都喜欢喝酒,但医生不喜欢。
          
      所谓酒精,不过是刺激和蒙蔽大脑,以带给酗酒者虚假的快乐为目标的卑鄙骗子。医生喜欢冷静,在冷静中放空思绪。比如此时,凌晨两点。

      手术做的还算成功,患者的性命被保住了。手术后医生回到公寓,并没有进入家门。他像是往常一样坐着电梯上了天台,趴在天台边缘的栏杆上。

      大炎移动都市间的万千人间烟火,最终和风韵意味一齐变幻。夜幕下,高挂的电灯和栓于彩绳的灯笼交织交缠,光线混杂又难舍难分,最终统统化为光华一点,映入高楼上医生的眼目。风吹过,凉乎乎,情绪便放空了——食欲,私欲,远了近了,一下子都和医生无关——只有那高高在上俯瞰的高度落差成了蜘蛛丝,吊悬着医生最后的欲望和人性。

      他喜欢高空,喜欢夜幕的风和垂悬的落差——说不清道不明。

      “据说,在高处俯览大地的时候,人会沉溺于一种茫然。世间的评价将变得不那么重要,而人对自身的定位也会无意识的放空,呈现空无一物。”一个清脆稚嫩的女声传来。

      医生回头望去,对方站在他身后,对他回以一笑。

      这是个女孩,长着角,十一二岁,在无光的夜幕下看不太清种族,却穿着一身别样别扭的大黑风衣。她一手提着黑乎乎的公文包,一手抓着一袋小饼干,兼具了别扭的成熟和别样的幼稚。

      医生眯起眼睛:“......我好像见过你。”

      女孩笑嘻嘻的走来,没有回应医生,自顾自的说道:“据说在这种俯瞰带来的虚无感下,人的本能会突然且无意识的产生一种想要尝试的本能:“为什么不跳下去呢”。大多数时候,人自身的理智都能战胜这种不理智的本能,但是也有例外——面对致死的逻辑和现象无休止的诱惑,人那“追求意义的行为”和“求生的本能”并不总是那么坚定的。”

      她凑到医生身边,同样靠到栏杆上:“你有想过跳下去吗?”

      医生摇摇头:“我......见过你吗?。”

      “我们确实曾经见过,只是你已经忘记了。不过我找您倒是因为另一件事情——我估计这不会是一次让人欣喜的重逢。”

      女孩往嘴里丢了一块饼干,随便将饼干袋塞进风衣口袋。她一边咀嚼着一边说:“今天那个札拉克烧伤患者,你是救不活的,医生。”

      她说的很轻松,就像是刚才陈述那关于高空风景和虚无的哲学关系,又像是在简单的宣读一件既定的事实。又是一阵冷风,医生一愣,随之不自觉地战栗。他的嗓音卡顿了一下,片刻后又反复怔颤,最终平复下来:“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就在二十年前,血峰战役。”

      女孩叹了口气:“想起来了吗?我是死神啊,拉斯迪医生。我说了,这注定是一场不欣喜的重逢。”

      “我是要死了吗?”

      “一定要是将死之人,才能见到死神吗?医生,你看看你这幅噩沌蒙蒙的样子,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吗?”

      医生想起来了。

      医生原本的名字自然不叫医生,他甚至不算是大炎人。在过去,他的名字叫做拉斯迪,拉斯迪.普罗旺夫。

      虽说是阿达克利斯人,但他却出生和长大在乌萨斯——那是帝国还在扩张的时候,遮天蔽日的战争阴影带来了无数“模糊不清”的领土,于是一批又一批非乌萨斯的孩子们成为了帝国的巨兽的一部分。

      拉斯迪自小就有学医的天赋。从帝国医科大学毕业后,他雄心勃勃,选择了当时最有前途的职业:军医。他拥有一双稳重的,天赐的双手,用手术刀挑拨器官间的横膜宛如少女的手指划过水面。医科手术技术的优异和阿达克利斯强大的身体素质让他脱颖而出,成为了一名随军医务兵。那年的他还胸怀壮志,那年的他还相信帝国的战争神话,那年的是1075年。

      血峰战役,神话落幕。

      他亲眼看着士兵们进入交战区,最后被驼兽背出来,堆成一摞又一摞;他看见山峰之上,象征帝国武力的军备洪流和那些手执利刃的东国人们碰撞在一起,俯倒如秋天的麦秆;他跟随骏鹰将军一路前进,在东国人的血峰封锁线上冲出口子,整支队伍最终只剩下渺渺几人。

      拉斯迪的运气很好,战友们纷纷倒下,他却总是毫发无伤。最险的一次,一群东国人设伏在山谷中突袭了小支部队,和他同行的战友都被砍杀分割——然而他幸存了,只是小腹挨了一刀,甚至没有划破腹腔黏膜。

      对于拉斯迪来说,血峰便是他的噩梦之地。在乌萨斯军全面撤退时,他乘坐的帝国战争飞行器被东国人用自制的源石炸弹击中了。乌萨斯帝国的工业骄傲一路从山头翻滚下来,在天旋地转中犁过土石,最终发生了爆炸。同机组的八名士兵和两位驾驶员都不幸遇难,其中一位驾驶员更是被爆炸产生的火焰活活烧死。但是拉斯迪在飞行器翻滚时幸运的被抛出机外,小腿受伤,失去了行动能力。他一点点爬到了燃烧的飞行器附近,坐在燃烧遗骸五米之外,在夜晚和低温搏斗,节省随身的口粮。为了求生,他割下了自己伤口感染的肉,用残骸燃烧留下的高温金属片给自己消毒。

      他记得那是昏沉的夜。东国人没有来,乌萨斯人也没有来。获救的希望一点点演变成绝望,最后堆砌成冷酷的现实。他还记得,在他衰弱弥留之际,似乎有人经过他身边:那好像是个女孩,穿着黑风衣,提着公文包。

      他以为那是幻觉,却又不自觉地发出“咳咳”声求救——那时候的他确实是想活下来的。随着拉斯迪发出声音,女孩如同一抹泡影般消失了。紧接着,几个壮着胆子前来查看的炎国猎人从草丛中钻出,发现了飞行器的残骸和垂危的拉斯迪。

      从此,医生便浑浑噩噩的寄居在这这片他不属于的国度,一晃便是二十年。那个女孩在他眼里,不过是濒死时所见的幻影,而这份记忆也就随着二十年的过去,一点一点淡了。

      这就是医生至今为止的人生了。



      “你呢,觉得你很幸运,从血峰战役中活了下来;你总是觉得虚无,现实涨落无常,人生不得解脱,恍惚梦幻泡影,世间了无生趣;你还对你死去的军友有那么一丝隐隐的愧疚,并呈现为了一种轻微的ptsd;你的睡眠很不好,经常要吃安眠药,因为你始终觉得你早该在血峰就死去了。但是呢,实际上,当时你活下来,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到该死的时候。”

      死神女孩说着,话语不自觉钻进医生的耳朵,相比之下就连天台的风都没有那么尖锐喧嚣了。

      “原本呢,世间的死亡应该是无序的——但是古时候大炎曾击碎了神明,于是我便伴随着“死亡”降生了。死神是一个很忙碌的职业,每天呢,我要超越时间和空间,在各个地方各个时间跑来跑去,忙碌的取走这个人那个人的性命。比如说,战场的工作比其他地方忙碌的多,而带走萨尔贡那边的死者的工作,又因为那什么“长生军”而受到了阻碍......额咳咳,扯远了。总之呢,当初在血峰你没有死,只是因为还没有到你该死的时候。”

      医生又靠上栏杆,呈现出一副慵懒的样子,只有阿达克利斯那副微微竖起的耳朵表示出“我正在听”。见女孩停顿,他才开口:“所以我能见到你,是代表我的时日不多了?”

      “哈,那倒不是,你还能活很久。我只是想来提醒你一下,你的那个札拉克烧伤病人时日不多了。”女孩一边回答,一边又从口袋里掏出那袋饼干:“喏,吃吗?”

      医生没有看到饼干袋,而是把头一点点松弛倚靠在栏杆上。一个问题得到解答,另一个问题再次浮出:“为什么他必须死?”

      女孩兀自耸耸肩,掏出一块饼干塞进自己的嘴巴。她随即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本便签般的记事簿,抓开一页就读了起来:“拉斯迪,阿达克利斯人,现为炎国医生。死亡时间2043年8月25号。这本本子上记录的是人们的死期,是规律,也是事实。”

      她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含着饼干,显得有些口齿不清。

      “虽说我司管死亡,但我并不能控制他人随意死去——我只会在合适的时间,取走相应的人的性命。1075年的血峰战役,不是你既定的死期,所以我只是在近处看了看濒死的你。”

      她把记事簿往前翻上几页,接着说道:“祥子,扎拉客人,炎国居民,死亡时间1095年7月......”

      “你的意思是他一定会死?”医生闭上眼睛打断了她。祥子是那个烧伤患者的名字。

      “对。”死神一口咬定。“这样看我宣读他人死期,是不是很超乎想象?我知道自从离开了血峰,你就在混沌和迷蒙中浑浑噩噩度日——在今天得知了所谓死亡被既定的命运注定,你有没有感到轻松了一点?”

      “他一定会死?”医生仍闭着眼睛。

      “不然呢?拉斯迪医生,你难道觉得死亡是一种儿戏吗?”

      不等医生回答,女孩自顾自的说道:“死亡就是一堵高墙,向上无限高,向两侧无限宽——凡人无法跨越。而这堵高墙之上是寂静的风景,非凡人所能触碰之物。”

      “......我不想了解活着和死去,很多年前我就对这个问题失去了兴趣。我想问你的问题是,他一定会死吗?”医生突然开口,打断了女孩的话。他仍然趴在栏杆上,低头俯瞰高楼下的点点人烟。

      看着医生,女孩突然笑出了声:“你真的不感兴趣吗?明明寻找活着的实感,找了那么多年的人是你啊!有意思,真有意思。好啊,我明确的告诉你吧——他死定了。”

      冷风,伴随着喧嚣和烟火突兀的一闪——高墙突兀的不再能被人们所理解,于是天台又变得冷冷清清,女孩公文包还有小饼干袋子都消失不见了。

      医生回过身,此时的天台和脚下风景再次独属于他一人,然而他却突然的失去了兴致,只是觉得有些冷。

      “我们走着瞧。”他说。



      “情况是四点突然恶化的,表现为烧焦的内组织脱落,导致支气管堵塞。”

      医生断断续续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被一个电话给催促醒来。他站在手术台上了,低头看向名为祥子的札拉克,记起几个小时前那个女孩说的话:他就要死了。

      “肺支气管脉络拍出来了,但还是不能确定是那种情况:札拉克独有的生理感染,烧伤器官衰竭和二次感染的大叶性肺炎都有可能。”二助凑到医生身边,指着仪器上拍出的片子。

      麻醉师在一边补充道:“难以挽救。”

      死神的话语伴随着一种怀疑涌了上来,变为精神潮汐拍打医生的脑沟,让医生清醒,而清醒催生出一种迷茫。突然他感觉有点荒谬,又有些飘忽——若是“死”本就被既定,那么他这三十年所精通的技术,二十年来长久对人生逻辑的怀疑,岂不是一下子失去了意义?一股情绪从心底冒了上来,本能地,医生开口吐出一个词:“气管切开术?”

      他感觉到愤怒。

      “你疯了?”二助瞪大眼睛。烧伤后的气管本就脆弱,被完全切开后的患者的存活率低到令人发指。

      愤怒让医生思路清晰,札拉克的身体结构浮现脑海,词汇不受控制的一点点从嘴里蹦了出来:“不完全切开,我们上环,下环各切一段,先取出脱落皮屑异物。治疗术士提供辅助和指引,我们用窥镜和法术,在上会厌软骨和下气管梢各自支撑一块软支架,然后基于支架环形向外动刀。我每取出一部分,治疗术士的法术就跟上,精确愈合手术刀经过的连接处黏膜,争取始终保持创口最小。”

      “医生,你说什么?”二助愣住,他从未听过,也从未了解过这样的手术。

      “方案是我临时决定的,你们听着我说,跟着我做。”医生胸口仿佛堆积了一口燃烧的气,就像是他的心想要迫切的证明什么:“我知道这样的手术方案下来,估计存活率也不到一两成,但你有其他方法吗?动手!”

      一两成其实已经很乐观了,因为过度的烧伤让病人的抗感染能力无限接近于零,他的肺气管脆的像是酥皮饼干。这种烧伤患者遇到这样的情况,过去的医生恐怕已经宣布放弃了。不过他又想到几个小时之前,女孩满不在乎的吃着小饼干,宣读他人的死讯的情景,于是无名的争执之火又冒了上来,让他怒火中烧。

      随着麻醉师身边浮现起光晕,那种柔和的,寂静沉眠般的源石技艺立场逐渐扩散开来,笼罩在名为祥子的札拉克那副焦脆不堪的身躯上。他随即调好麻醉剂,一点点找准位置插入针头。

      跟随麻醉师的行动,二助三助开始往患者脖颈处倾倒生理盐水。另一名医疗术士移到手术台侧,伸出手捂在患者的脖子侧面。这名医疗术士必须很小心的控制法术范围,让自己的源石技艺仅仅落在患者的皮肤表面,为开刀创造合适的机会——若是不小心治疗到患者体内,让气管新生哪怕一点点,脱落的气管死皮又会成为新的堵塞物。

      医生拿起医疗器械,拨开患者喉咙上的死皮。他不敢使用前头锐利的血管钳,只能用镊子和医学剪一点点划开。巡回医师走来,擦去医生头上的汗:他也顶着黑眼圈,刚醒不久。

      医生不敢大意,因为眼前这个名叫祥子的札拉克随时可能因为一口气吸不上来而死去,他这是在和时间赛跑。盲目的临时方案让他胆战心惊,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手术带来的刺激感了。

      伴随着器官两处开口的剪开,患者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噗嗤噗嗤,让手术室内一干人心惊肉跳。医生告诉自己,如果呼吸声没了,那他就彻底输了——于是他稳定了心神,划了下第一刀。



      医生和麻醉师一起走出手术室,而其他人忙着收拾器材,例行消毒。手术室外走廊的长椅上,先来或者后到的病人家属们此起彼伏抬起头。

      “救活了。”麻醉师咳嗽了一下说。这样的手术的成功本应该是一场奇迹,一种手术团队高超技术力的体现——然而他并没有在家属们的脸上看到喜悦。而医生看的更透彻,他看到了无数悲痛凝聚成了苦涩,无数苦涩交集在一张张脸上凝结为麻木。

      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他的心头。

      家属们对视了一下,有人想开口,喉头动动却没有说话。目光交汇而来,伴随着无形的沉默,沉默让寂静震耳欲聋。

      最后还是那个穿着化工服的老男人嘴唇先翻动:“医生,谢谢,但是能不能让,让他......回来。”

      “你说什么?”麻醉师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怔住了。

      一个先前没有见过的老女人接过话题:“我们,我们刚才去问了,在这里每天都要花费近几千块钱,我们负担不起......”

      闻言,刚刚被疲倦和劳碌蒙蔽眼目的医生暗暗叹气。他稍稍回忆了一下——祥子,札拉克,在烟花厂做工,夜间加班看管仓库的时候,被存放不当的烟花点燃,烧伤。

      这一天在医院里花费的费用,是他几天几周几月的工钱呢?

      麻醉师开始和家属们争执,随即一个女人哭了起来,骂这医院即使是死也要让人花钱。吵闹,争辩,还有消毒水那矫揉造作的气味汇成一条荒谬的洪流,慢慢悠悠又迅速的席卷了医生。他突然觉得有些无所谓,这生老病死不过一瞬一息,存活与否的意义接连着断裂的思绪,变得模糊了,飘忽不定,呈现魔幻,仿佛被内在的疲劳和外在的痛苦所共同扭曲。

      他慢慢的走上前,把一只手放在那个女人的肩膀上,轻轻说道:“放心吧。”

      去你的死神,去你的死亡,去你的命运。



      夜晚,医生又一次站在天台。

      地上的风景还是那样,交织辉映,灯火和黑夜的光带错落交叠。他趴在栏杆上,就像是往常一样看着足下的风景,却不知为何难以放空思绪——为什么呢?自己为何如此喜欢高处呢?是高空的风,还是地凉的温度?

      他到底在追寻什么呢?

      这时候,那有些清脆的声音从医生背后传来:“你还想跳下去吗?”

      死神女孩还是挂着营业性的微笑,两手抓着小饼干和公文包。她一副和医生很熟的样子,不加询问就擅自凑到了医生身边,“我知道,你原本对人生生活已经没有了欲望,只想跳下去,到另一个世界和你的那些战友们重逢。但既然你已经决定要救活那个札拉克人,有了这种欲望,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医生坚持了救治祥子——浑浑噩噩而没有目的的活了二十多年,他也算积累了一笔小钱。当他告诉家属们他可以垫付费用的时候,那几个年长者差点没有跪下来叫他活菩萨。

      医生当然不是什么圣人,甚至他知道,自己这样无条件的善行或许反而会提高行善的成本——但也无所谓了,世间行善的成本本就不关乎他一介草医什么事情。他只是厌恶先前死神那莫名的对生死的决断,这种厌恶又衍生成了想让患者活下去的期盼。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总是在这里?”医生反问道。

      女孩没有直接回答,伸手向天台栏杆下一指:“你自己明明有答案。”

      是啊,答案。医生其实知道自己究竟在追寻什么——既不是风,也不是温度,而是落差。一种放空自己,剥离了身份和社会关系之后,仍然能够感受到的“落差”,一种可能的尝试,跳跃的冲动,一种活着的实感。

      “有些人会死很多遍。”女孩和医生并肩,感叹道:“比如说,肉体死去;比如说,信仰理念崩塌;比如说,在一种广阔中被震撼,没能把握住自我而遗失;再在比如说,被遗忘。”

      她笑了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介乎于生死之间了。现在看来你倒是好了许多,人总是不能没有欲望的。”

      医生回过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女孩也偏过头,伸出那只抓着小饼干袋子的手:“怎么了,你要吃吗?”

      医生晃晃脑袋,算是回绝了邀请。他有自己的疑问:“死亡是绝对的吗?”

      “我好像说过来着。”女孩有些失望的收回手,头上的角在夜幕中微微发凉:“死亡就是一堵高墙,向上无限高,向两侧无限宽——他自然是绝对的。随着生命漫漫的长途,在合适的时候,每个人总是会面对这堵墙。”

      医生看着她,眼神变凝重了。风儿有些平息,这个夜晚似乎适合开诚布公。

      “如果死亡是绝对的,你又为何需要来提醒我那个患者的死不可拯救呢?”医生问道。

      风儿静了,突然陷入死寂——医生看到了女孩脸上突然浮起了一丝悲攸,淡淡却又确乎存在。她喃喃的,语气没有先前轻快了,变得浑浊,满是自我怀疑。

      “是啊,为什么呢?”

      “你若想启我言语,为何让为何我声皆嘶哑?你若想我蕴思绪,为何世间真相总为欺诈?你若想让我追求无上浮光梦想,为何又诅咒我,让我天生光华?”

      医生叹气:“我是不是不该问的?”

      “不,没事。”

      死寂悲攸转瞬即逝,女孩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满不在乎的轻快活泼。她看着医生,突然跳起来站上栏杆,放肆的大笑:“至于“为什么我要提醒你”这个问题,哈!如果那个患者活下来了,我就为您解答吧——如果有机会的话!”

      嘴角咧开,就像是恶趣味突然上涌迸发。她转过身面对着医生,笑的很张扬:“下班!”

      伴随着大笑,死神女孩后仰着放任自己坠下栏杆。一切发生在寂静中,楼下沉沦世俗烟火的人们没有任何察觉——他们仍旧忙碌,我行我素,丝毫不知刚刚死神就在他们身边坠落而又消失不见,只有几只路边树上的羽兽被惊起,拍拍翅膀又慵懒下来。

      医生一动不动。



      1095年7月15号。

      下班的时候,护士在走廊上叫住医生:“拉斯迪先生,有人找您。”

      随着护士的指引,医生走到了四楼烧伤科病房的门口。一个穿着破旧工装的沃尔珀抱着一个金属罐子,正站在病房前,怯怯的探头探脑四处打量。他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赶忙上前:“请问您是拉斯迪医生吗?”

      医生点点头:“我是。什么事情?”

      “我,我是祥子的工友......”那人把手头的金属罐放在一边的长椅上,搓搓手,言语中带着一丝拘谨。话说到一半,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把金属罐拿了起来,递给医生。

      “这是什么?”医生问。

      “钱。”这沃尔珀老实回答,怔了一下,又补充道:“现在厂子关了,老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就给鼠哥......给祥子筹了点钱。医生,听说是您为祥子垫付......所以,所以......您要让他活下去啊。”

      他话没说完,一股脑儿把罐子往医生的手里一摔,跑掉了。

      医生低下头,手中金属罐子的表面泛起医院走廊的灯光——这是那种装饼干的金属罐,有些沉重。他伸手拧开,里面是堆叠的层层钱币。有大面值钞票,也有硬币。

      医生叹了口气,看看罐子,又看看面前的烧伤病房。这时一个不自然的声音突然响起:“很感人?”

      医生转过头,看见那个死神女孩站在自己身侧。这次她没有穿那件漆黑的长风衣,而是套着一件医院里的无尘服。原本总是伴随着她出现的小饼干不见了,公文包倒是仍被她提在手里。“他的工友们也是好心,但是没有用。我记得那天我说过祥子一定会死的,就在这个月......”

      医生瞟了她一眼,一手去推烧伤病房的门,一手把手里的罐子递给女孩。女孩很自觉的闭上了嘴,接过罐子,抱在手里:“我能进烧伤病房吗?”

      医生有些意外:“你不是死神吗?你还需要邀请?”

      “这里可是医院,死神在这里工作需要格外小心。”

      医生点头算是默许,于是两人捻着脚步进了烧伤病房。

      这间重度烧伤病房里只能容纳两位患者——多种多样的急救药物和医疗施法器械占用了太多空间。除此之外,这间病房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这里没有任何锐器,就算是床杆也包了一层薄薄的棉花。

      或是因为绝望,或是因为痛苦,或是因为开销过大,或是因为逐渐衰弱的求生意志,一些有行动力的重度烧伤患者总是会尝试自杀。曾经有一位患者趁着夜班护士不注意,跌撞着打开窗户从四楼跳了下去——从此之后,这间病房就有了防盗窗。

      病房里只有祥子一位病人。他偏着头,身上插满管子,正在浅浅的沉眠。值班护士站在一旁,跟医生打了个无声的招呼。她仿佛没有看到医生身后的女孩一样,打完招呼之后便继续进行她原本手头的工作。

      医生走到病床边,少女踮着脚跟在其后。虽然两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是祥子还是突然惊醒了。他看见了医生,浑浊的大脑晃荡,肉体还能称为口腔的部分尖啸起来:

      “大夫!让我死!”

      他的嗓音很纤细,就像是未经变声期的小男孩——烧伤和手术已经永久性的改变了他的声带。伴随着尖啸,他的身躯在床上挣扎翻滚,试图拔去身上插着的管子。

      经验丰富的护士见状立刻上前,按住祥子的四肢,力道合适的将他控制住——于是管子安全了,只有病床床板随着床上身躯的挣扎而不断摇晃。

      现在没有精通安眠类源石技艺的医疗术士当班,于是医生上前帮忙控制住祥子。护士空出手,换上了一瓶带有安定剂的点滴。药效很快,片刻后祥子就安静了下来——原本正当壮年的札拉克两眼无神,瘫软在床上,只是嘴里还念叨着:“想死。”

      死神开口说道:“他的求生意志已经很微弱了。相信我,他会死的。”

      祥子喃喃了几句,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医生没有管女孩的话,走到了仪器边。他看到了刚拍出来的片子,片子上患者的肺部纹理明显增粗增多。对于正常人来说这是感冒,而对于一位烧伤患者来说这可能就是器官损伤。二次手术后,祥子的情况依旧非常危险:一方面是免疫力大幅下降带来的感染,另一方面支气管随时都可能脱落下死皮物质,造成窒息。

      他对护士道了谢,出了烧伤病房。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就像她总是出现的莫名其妙一样。

      医生叹了口气,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在消毒水的味道中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大灯所散发的白光发呆。


      祥子的肺部正在一步步消炎,身体和药物正在一同对抗创伤。身体的恢复意味着抵抗力重新在扎拉克体内构筑防线,加上医生的诊断和治疗术士的源石技艺,似乎情况没有那么糟糕了。他的眼神不再那么消极,只是单纯的变为了一种无声的抗议。被烧伤之后,他的头发被全部剃光,脸颊消瘦。

      好几天过去,死神少女却一直没有出现。这天医生来到病房,祥子正醒着。他无神的眼睛翻动了一下,突然用尖尖的嗓音向医生说:“医生,能把窗户打开吗?”

      他的家属煮了粥,此刻正跪在床边一点点喂他。医生没有说什么,走过去打开窗户。

      窗户外面是防自杀的金属防盗窗,再外面是一片阴雨连绵。

      “挺好的。”祥子说。

      最初那段时间,值班护士说照顾祥子照顾的快要疯了。换药的时候,只要把他的绷带拆开,他就大叫,扭动身体打滚,试图撵掉身上的电极片——护士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他只是在痛苦的叫。其实根据每天他家属过来的情况,他应该是听得到的。

      于是医生除了查房,还经常过来,在他面前大谈特谈他的病情,说治疗有望——其实只是挑着诊断结果和手术结果中好的部分说。

      祥子闹腾的次数便逐渐变少了,只是变成了一种沉默的忧郁。他畏缩在病床上,呆呆地,了无生气。医生看在眼里,反而松了口气——这是好事,至少他没有那么主动地想要自杀了。

      那天下午,医生简单的检查了一下医疗器械。让他意外的是,祥子的尿管上十分干净——一般患者的尿管总是藏污纳垢。看来那值班护士虽然天天抱怨,但还是尽职尽责的。

      死神还是一直没有出现。


      十一

      医生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当初死神似乎说过:“祥子会死在七月。”今天已经是7月29号了。

      他有些不放心,起身走向烧伤病房。刚推开门,就看到那个沃尔珀工友站在祥子的床边,正手舞足蹈的跟祥子说着什么。医生关上门,旁听了一会儿,才听出来工友说的是:“那个烟花厂跑掉的老板被抓住了。”

      “这是恶有恶报!”工友愤愤的说道。

      那工友离开了,医生才动身走到病床侧面。他看到祥子的身躯摊开来,又松弛下去,一种放松的气息突然自这具被压抑许久的身躯所释放。他的脸坑坑洼洼的,烧伤后挖了不少肉,成了真正的麻子脸。看到医生站在床侧,祥子歪过头,眼神跳动了几下。

      “医生,上午好,你吃西瓜吗?”

      他突然问,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医生想想,点点头。

      祥子似乎没有收到医生的答复,依旧自顾自的说道:“我,我打小就喜欢吃西瓜,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生的口渴......”

      医生想到了当初天台上死神女孩说的话:人活着就会有欲望,有欲望就不会那么想死了。

      “你只能吃一小块。”他打断祥子。

      札拉克的眼睛闪了闪,扯起嘴角笑了起来:“好。”接着他眼神又偏移开来,愣愣看着天花板,嘴里喃喃道:“我想让家里人带几个......”

      医生看他眼里不再那么了无生气,又重复强调:“你只能吃一小块。”

      “您误会了,医生。”祥子灿灿的笑,那张毁的面目狰狞的麻子脸上一条一条肉挂着,多少显得有些恐怖:“我想把医生啊,护士啊,大家都叫过来一起吃的。”

      医生点点头,看祥子没了后话,便准备转身离开。在他关门的时候,背后又传来轻轻一声:“谢谢你们。”


      十二

      1095年7月31号。

      今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外面下着雷雨。祥子的情况好了很多,只需要躺在床上打药品液。

      医生站在祥子身边,一言不发。死神少女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也没有说话,只是一同矗立着。

      医生的思绪正在翻飞:祥子也许很快就能离开重度烧伤病房,去普通病房。那里没有太多限制,吃起西瓜总是很方便的。他看着祥子,一下子又出了神。

      “你们其实挺像的。”女孩开口说道。

      “我没有被烧伤。”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其实是你们两个人的行为。”女孩有些认真的解释道:“你知道““漂浮”和“飞行”的区别吗?”

      医生摇摇头。

      “飞行与坠落总是相连的,是因为人类无法依靠本身的力量做到悬于空中。只是落地的时间总有早晚,于是没有翅膀的你们需要究其一生去努力去面向天空,哪怕在滑翔落地的时候面对人生既定的死亡。”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而“漂浮”,是在生与死,飞行和落地之间的状态,没有活下去的意志或是理由,不敢面对生的艰难,又害怕面对死亡的黑暗,踌躇不决,没有意义的活着。这样浮在空中,早会是会坠落的。”

      “照你这么说,他曾经是“漂浮”的。”

      “你也是。”女孩毫不客气,“不敢相认重逢过去的自己,活于当下又蒙蒙茫茫没有欲望,踌躇不决;始终在寻找落差感来让自己体会活着,却又没有发现这种落差不是自己所需。在高空独自俯瞰风景,却又无形之中顺从命运......这其实是一种逃避,无意识的逃避,最后只需要一时的勇气就可以死去,美其名曰“漂浮”带来的坠落。但你要知道,找寻人生的意义让自己飞起来,才是更难的一件事情。”

      医生刚想说话,却发现女孩自己停下了言语。他一愣,心头浮起一片恐怖和不详。

      “你知道我说“漂浮”和“飞行”的时候,真正想要说什么吗?”女孩自问自答,“我其实想说的就是,无论如何,这种思考生命意义的形式总是伴随着绕不过的死亡。”

      她说完,后退了一步。然后,一切都暗了下来。


      十三

      命运从来不讲道理,这趟过山车没有规律,随时急转直下。而过山车上的每一个人都被死死地绑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得动弹。

      雷电击中了医院的一根电线杆,医院的电闸跳闸了。医院地下室的备用源石发电机立刻投入了运转,试图恢复供电。祥子使用的输液管是分流闸式的,一时间在电源交变间竟没有停止运作——一万个荒谬交鸣作响,共同谱写了一曲名为命运的厄运奇迹。

      流水能够回流,微风能够转向,但是生命只会向着一个方向离开。


      十四

      那个女孩还是老样子,穿着黑色风衣,一只手提着公文包,另一只手抓着一袋饼干。她站在手术室的门口,目视着医生大步走来。

      当医生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悄悄的说道:“你是救不了他的。”

      医生脚步不乱,只是眼角的余光划过女孩脸庞片刻。他什么也没有说,推开了手术室的大门。

      当他关上门的时候,手术门上的灯已经变成“手术中”了。


      十五

      “35!”三助报着仪器上的数字。

      医生一进来就问:“还有没有办法?”

      “你知道的,这个剂量的血液药品回流就是慢性死亡,救不回来的!”二助语气很快。麻醉师匆匆忙忙在准备东西,他的眼泪留下来,流到鼻翼上。巡回护士跑来给他擦掉。

      “27!”

      “先放血同时补血!”

      源石技艺立刻笼罩上去,紧接着两根针孔斜着插入皮下。药滴液混合着水被一点点抽出,呈现粉红。

      “哥伦比亚的那种技术,体外循环行不行?”阿达克利斯叫到。

      “倒灌计量太大了,那样会加速死亡!”

      “20!”

      “血液分流?”

      “你想抽多少?他现在的身体100毫升都撑不下去!”

      “妈的!苏卡布列!”医生连骂到,“血液分流!五十五十的分!”

      “只有20心率了!”

      “赶紧!”

      二助将血管针递过来,让医生插入,同时麻醉师进行仪器麻醉。

      血液流了出来,被倒进废弃瓶。医生接上血浆瓶。

      “17!”

      “瓣膜情况?”医生被心率的变化压迫的喘不上气。其实他心底已经隐约知道结果了,因为今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

      世界的恶意一点点伸出触手,将祥子带向死者的国度。

      “破裂!”

      “多处导管!心泵开血!大面积开血!”

      “12!”

      医生感觉头昏眼花。心率下跌的速度让他绝望。

      二助在祥子手臂上开出一个菱形的口子,大量的血被自然放出。但是血管已经在肿胀——血液排异反应已经十分明显了。

      “氧气机!”

      “6!”

      二助没有伸手去拿氧气机,医疗术士停止了施法。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只有医生一个人在大喊:“氧气机!”

      “没救了。”麻醉师说,其实医生也知道,从12一下子降到6,已经为几秒之后祥子的死亡打下契机。

      “我叫你们拿氧气机!”医生几乎是怒吼出来。

      三助没有报数了,仪器发出了“滴————”的声音。

      “我他么,叫你们,拿......氧气机。”医生的声音一点点低了下来。他知道是他输了。

      现在是1095年7月31日晚上九点四十分,空气湿度52,外面下着雷雨。在这一天,医生突然有了一种实感,一种自上而下俯瞰的实感,一种基于生和死的沟壑,落差巨大的实感。他站在手术台前,掉下一滴阿达克利斯的眼泪。

      祥子死去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他是医生接手的死去的烧伤患者中活的最长的一个。


      尾声

      8月1号凌晨2点,医生没有再上天台,而是回到了家中。他现在又饿又难受,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他打开冰箱,发现里面有一包小饼干。

      “吃吗?”

      “不了。”医生拿起小饼干还给身后的死神少女,“你赢了。”

      女孩将饼干放回公文包中,说道;“不对,其实从一开始赢得就是你。你战胜不了命运,但是你打败了死亡。”

      “祥子死了,你赢了。”医生冷冷地说,“艹你妈。”

      死神摇了摇头,将那个记事簿拿了出来,打开面对着医生。

      “你看看。”她说。

      医生看清上面关于祥子的字迹了:祥子,扎拉克人,1095年7月12号死亡。

      该死。他念叨着。

      “也就是那天,我们第一次在天台见面之后凌晨,你给他做器官切开术手术的时候,那时我就应该取走他的姓命的。只是那时候的我稍稍动了隐恻之心——反正这个手术之后还有一整天的时间,能让他死去。”死神少女将记事簿收了回来,“但是之后,你说为他支付医药费的时候,我决定看看你能让他活多久。”

      “艹你妈。”医生又骂道。“你就这样子给了他,给了我,给了所有人希望,然后在昨天把所有东西踩到了土里。”

      二十年来,医生茫茫然然和死去无异,然而今天那颗沉寂了二十年来的心再次跃动起来。他和过去那个消逝在血峰的自己重逢,再次见证并理解了死的意义和生的价值:为此他感到愤怒。

      “祥子这些日子过的很开心,至少他自己想要活下去了。”死神少女说,

      “死亡的权威不容挑战。这就是高墙,你永远也跨不过去。但是医生,你有没有发现?你已经不再漂浮了——你不必再俯瞰风景寻找那种落差感,你已经飞起来了。”

      她无视了医生的目光,接着说道:“还记得当初你问我,我为什么要提醒你吗?我与其说是神明,不如说只是曾经那庞然巨兽的一块碎片。对于我们这些“神”很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我是谁?你和祥子让我知道了,原来我不再是死亡巨兽神明的一部分了。我变成了“价值”。人承认过去自己的价值,人面对当下困苦的价值,人坚信而为之活着面对未来的价值。”

      “既然已经不是死神,有些话我就可以告诉你了。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死神反而是在医院里最小心?就是因为医院是命运和凡人交战最频繁的地方。在那里,死神很容易失职。”

      医生摇摇头,不再听下去。愤怒冷却了下来,一种疲惫趁虚而入。他晃着脑袋转过身,将死神少女抛在身后。突然在乎的,不在乎的,飞行的,漂浮的都不重要了,他只是很累。

      他背后传来门扉打开又关上的声音。这次女孩没有不辞而别,而是郑重的推门离开。医生没有回头,自顾自的向着床挪动去。

      他最初只是因为怀疑生命和死亡,以及自己那虚度了二十年生命的意义,而选择面对命运的挑衅去战斗。但是他输了,被命运毁灭的什么也不剩。他很累了。

      请个假吧,他想,如果今天没有手术的话。拉斯迪医生需要休息一下,才能回到手术台前。他希望以后没有什么死神找上门来。这样他就能没有顾忌的做手术了。

      输了,但是没有放弃。他又想到了祥子——至少他自己想要活下去了,他记得是这样的。他这么想着,带着刚刚重逢的躯壳里那个二十年前的自己,爬上了床,睡着了。



      ★★★★准博士
      精彩的故事 [s-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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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习博士
      死亡把它的意义赋予给活下来的人,而这就是死亡的价值
      说起来,医学的部分好专业哦,仿佛每个作家都学过医一样 [s-3-10] 
      回复
      ★★见习博士
      真不错
      以前是不是发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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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习博士
      他还想着给医生护士们带西瓜呢…
      我看不得这种故事的呀(泣)
    • 广英和荣耀先前那是一个只写了三千来字的片段,这个才是写完版本(笑)
      举报 拉黑 2年前手机端回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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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版主
      ★★见习博士
      冠位调香师厨
      死亡给予生命意义,曾记得一位PMC讲述将死之人的眼睛:“空洞而绝望”,从那一刻开始,死亡就已经是注定的结局,医生就是病人,病人也是医生,死神选择带走了病人,但也给了医生活下去的动力:和死神抢人。去他妈的死神,去他妈的命运,本该死在血峰战役的医生却在死神的挑战中活到了现在,这就是对死亡最大的嘲弄:“都说人人难逃一死,死神倒是可以来追我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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