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有缺

太阳逐渐离开它统治的范围，随夜幕而来的是那有着诸如“明镜”、“玉盘”等名字的天体。与之相伴的是一轮浅淡的红色，虽然难以从耀眼的近邻那摄取到地上生灵的目光，但也依然在偶然的一瞥中，努力示意着这片大地的第二个卫星。

罗德岛的航行平稳而乏味，但今夜，舰船上的灯火尚未亮起时，甲板上便已比往常很是多了些人。



“钟鸣，你的资料整理的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状态很差，自己写的东西根本看不顺畅。也怪我，之前写的时候肯定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很多过程都跳掉了。抱歉，之前应该给你造成了困难。”

“那倒没有，那点时间哪够我认真看啊，我就随便翻了翻，看了些程序设计什么的。”浮点看向一堆约十厘米厚的纸张，“那些是剩下的部分？”

“那些我已经整理完了，大概还有百分之四十吧，应该不用一个月了。”

“这个速度还慢……况且这个恐怖的总数量……虽然是萨卡兹，但是就我看到的这个人，这个年纪就有这么多，而且按照她说还是简化过的……嘶……”浮点想着。“那很快了啊。”

钟鸣摇摇头：“远远不够。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不会就是来聊天的吧？”

浮点微微一笑：“可能会比聊天更加的占用你的时间，我想请你出去散步。你会拒绝的对吧？”

“啊……所以，你的意思就是我别拒绝是吧……”

“如果你拒绝了，那对我而言就是‘情理之中，愿望之外’。其实也没什么，那么你继续工作，我自己去上面热闹就是。”

“我怎么感觉你这一套话是在套我……”

“那么，我当然是在套你。当然了，我并没有说任何一句虚假的话语或者对你隐瞒任何事实，所以对于我而言，无论我的目的是否达到，都绝对不会有良心不安这样的事情发生。”浮点特地用一种缓慢、而明显加强了抑扬顿挫的腔调说出来，使得这句话带有更加强的陷阱的味道。

“啊啊啊好，我答应你就是。”

浮点为说动了她而略有些得意，事实上他并不需要说这么多话——钟鸣根本就不懂得怎么拒绝，虽然她完全不清楚浮点的用意，但她认为再怎么样不会是坏事。至于她的那些资料，并不缺这一晚。

“甲板上怎么这么多人？”

“今天是炎国的传统节日，中秋节。像那边，都是炎国来的干员。当然了，一同享受节日的不止有炎国的干员，比如你。”

“啊？”钟鸣大概知道浮点的一部分意思了。

“而到甲板上来的原因，你往上看就知道了。”

“……满月。”

“是的，一年十二次的满月之一。而中秋的满月，对于我们炎国人来说，有着团圆的祝愿，也成为了游子思乡的寄托。当然了，同其他的节日一样，也有各样的美好的含义。”

“为什么是月亮呢？”

“嗯？还有月亮之外的什么？”

“太阳。”钟鸣说完有些后悔，像是亵渎了什么。

“那还真是，太阳永远是圆的。”浮点略有所思，这个词语出现的十分突然，但或许也是个不错的机会，“但，正因为它永远是圆的，人们才会将团圆的含义给予并不完美的月亮。正是因为它不断的圆缺，才显得圆的那些瞬间弥足珍贵。”

浮点没有想到，他与钟鸣对话这么快就转向了他所想的方向。见钟鸣没有说话，浮点继续他的演讲：“凡事万物都是相对的，正是在对比之中才能突出人世间的价值。我们眼中这一刻完美的月亮，换个角度看，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你认真看，可以看到上面斑驳的暗色区域，那是月海。你视力应该比我好吧？”浮点推了推眼镜。

“能看见。”

“那只是宇宙的暴力的一点小小的展现，不过足以让我们这些生灵世代看见。”

“宇宙的……暴力？”

“浩瀚宇宙所孕育出来的最纯粹的暴力。有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找一些天文学的书籍……嗯，宇宙是不讲道理的，比如你看见的月亮，与千年前诗人所记录并不相同，月亮因为潮汐锁定正在不断远离，公转周期也随之变长，于是有了‘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的说法。你可以明天再来赏月，或许你也会发现这个事实。”浮点略显怅惘，“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即使我们存在一个‘完美’的视角，它仍会因为时间而不再如我们所见。”

钟鸣的目光没有离开月亮，静静地听着浮点的讲述，她知道他一定有故事要倾吐。只是她还未明白为什么那对象是自己。

“所以，很多时候不需要想着怎样做是最好的，因为那根本就不存在。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因为一切都已经是最好的了。”浮点低下头，看着钟鸣，“今天讲了很多奇怪的话，没明白吧？”

“啊……好像没有……”

“嗯，或许是我想太多了吧……讲这么多话。”

“你讲的时候，那种神色……”

“很享受？嗯……我总是觉得自己需要这样把一些想法吐出去的，只是一直没觉得有谁会愿意听。本来今天我没有想这么来起这个头，但是吧……对不起哈，没控制住。”

“不过，这个好像是我先提起的吧……嗯？‘起这个头’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今天原本想说的并不多。”浮点笑了笑，“我知道，你对自己要求很高。而且，可能跟过去有关的，我感觉你总有一种莫名的负罪感。所以你会经常勉强自己，目前我所知道的，就是会持续工作相当久。”

“有吗……我觉得还好吧？”

“指一周七天每天晚上凌晨两三点熄灯，然后第二天起的比我还早，并且将近一个月不放假？可别说我看着你熄灯的啊，我是昨天看了一下用电情况发现的。”

“额……”

“这就是我担心的，你处在这样的状态而不自知，总是觉得自己好像做的不够，但其实你比身边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努力的多。而在你所擅长的领域，很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一个比你优秀的人。”

“我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过这样的话……”

“很多人会认为像你这样、啧、用一个可能有些冒犯的词，‘怪物’、就、应该是这样的，就应该几乎不存在作息，就应该在各个方面都显得‘可怕’。他们会因为确确实实存在的巨大差距，对你敬而远之，实际上也很可能连尊敬都没有，就是存粹的疏远。当然，也有一些人，他们确实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就比如说，‘每天晚上凌晨两三点熄灯’这件事情，你觉得会有很多人知道吗？”

钟鸣摇摇头。

“是啊，除了去看电表的，再就是熄灯比你晚的，绝大多数人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们看见的是你发表出来的论文，它们转化成的成果，他们会知道你是个很有才华、非常有才华的人。但他们不可能对你说：‘你这样的作息太不健康了，应该多睡几个小时。’，毕竟他们是普通人，他们不理解你。”

“所以……”

“对自己好一点，不要弄得像是我们罗德岛压榨员工一样，何必那么着急呢？毕竟，来日方长。现在，继续赏月！（炎语）举世皆酌月团圆，我笑天宫与人远。潮涌枯落无穷尽，归乡只此一片心。”

“炎诗……能解释一下吗？”

“这诗与你上次听到的，作者是同一人，不过更多的，就不跟你解释了。”

“为什么？”

“何必要问为什么呢？处处不留白，不见得有什么好的。”

钟鸣不太明白“留白”的含义，她只觉得浮点既然不让追问，那一定是什么也得不到的了。

“你今天，为什么突然谈起这些？”

“因为中秋节啊。想听故事的话，那我就讲吧。我曾经在炎国一个还算知名的大学任教。大概十多年前，也可能没有那么久，我也是遇见一个很有天分的学生。他想你一样，追求完美，从未失误。我努力的培养他的能力，却没有及时了解他的个人情况。就在他快毕业，我正帮他申请保研的时候，他在一个问题上犯了一个不大也不小的错误。我当时没有在意，大概一周之后，弦断了。”

浮点的脸上有了一份平日里极少见的怅惘。

“我后来才知道，他的家庭情况、怎么说……很复杂。从小，算是单亲家庭，但又是一种更加危险的……摆荡的状态……我后来认真的回想，他平时的表现，说话里带的那种负罪感，其实很可以说明这种情况的，只可惜我太不敏感了。那个学期结束，我辞去了工作。靠着攒下来的一点积蓄和之前出了一些书的稿费，游历炎国各地。稿费是不够的，积蓄差不多花完了，我就到这里来了。”

“这么多年算是见识很多事情，但是，这件事是一直挥之不去，也没有想过要去怎么放下。”

“我刚接触你的时候，我发现你的状态和说话的感觉，真的非常熟悉，非常像。只是你的情况确实要好些，但是也很不同。”

“嗯……今天其实没有怎么准备，只是确实恰好中秋了，借个机会。希望你能明白我最核心的观点，毕竟确实很多事情，你现在确实是没法理解的。幸好你愿意听，欸，你不会其实不想听，又不告诉我吧？”

“没……没有。”

“这种事情千万不要瞒着我啊，这样可是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绝对没有。”

“那，谢谢你的信任和聆听。欸，那边好像有表演，我们过去看看。对了，答应我，还有一个小时就十点了，你必须回去睡觉。”

“啊……”



中秋节将近尾声。

钟鸣从甲板下去，踌躇了一会。

她径直向工作室走去。

关上了灯。



第二日，夜。

浮点再次来到了甲板，他有十六赏月的习惯。

罗德岛比起之前那些地方有个好处，随便哪里都看得清楚，有个坏处，没法更进一步。

他独自一人，看到了那个期待着的背影。

她抬头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