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泰拉世界的鱼叫“鳞”,但是这里用鱼是为了我心中虚无缥缈毫无意义的氛围感。
*是老套的,很多人都写过很多次的,博士与斯卡蒂与浊心斯卡蒂的故事;博士是男人。
*有诸多自我理解,之类的东西,全是私货。还有很多很生硬的东西,充斥着都合主义。
*虽然是之前写的啦,虽然写的也就那个样子...(目移)但是因为还挺喜欢的就发过来了啦。
*就像我第二讨厌的编剧先生说的那样,这是一个“关于不完美的人们的,不完美的故事”。
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鱼。
她轻轻跃入海中,从此世界上再也没有鱼。
伊比利亚电视台报道,近日海洋学家们终于初步锁定造成恐鱼赤潮的最重大因素。线索与证词指向一名红衣女性——曾有某座沿海小镇的居民称自己见到白发的少女从水中升起,随后海洋便被她的裙摆染红。一名男性目击者在接受采访时神情哀伤:“我真想看她跳一曲弗拉门戈。”信号不良,画面晃动,电流声滋滋作响。他说:“海潮都会为她伴奏。”
可惜这段极富感情的言辞并未被收录。
我只好掌舵将罗德岛掉个头,以将她开去伊比利亚沿海的小镇。在那次超越国家范围的静谧后,这艘破船上已经不剩多少人。精英干员们都心甘情愿地冲进海洋赴死,徒留两手空空,连武器都拿不起的我和一船矿石病人。
好在可露希尔为我留下了一个足够优秀的助手。我不再需要像传统的医生那样夜夜巡房,记录数据,配给药物。工程部和医疗部共同开发的人工智能自己便可以完成这一切。巨大的机械臂在罗德岛的走廊和病房间来来回回——这古代的舰船在新世纪的海洋面前格外坚挺,咸味的水潮未能腐蚀浸透她的外壳,唯一的副作用便是我时不时会产生自己只是一介囚人的错觉。
那或许也并非错觉。陆行舰上的人越来越少——毕竟矿石病人的末路就是如此,我在他们中显得像个异物,所以只好杀死自己的精神,一切又被抹平成生命诞生前的灰。日日夜夜盯着屏幕操控机械设备,长此以往我也无法待那些病人们如传统的患者。一日,又或许是下一日,将有一个人死亡。屏幕上的数字减少一,而我会叹气,将他的尸体送进焚化炉。我在屏幕前双手合十,祷告五分钟,葬礼就这么结束了。虽说无人见证或监视,我依旧坚持这一近乎毫无意义的行为,以告慰自己仅剩的道德心。
或许伊比利亚还有些人剩下。
“博士”这一称呼注定是徒留的虚名。
我来到一座临海的小镇,这里竟然还有些幸存者。我已许久未直接见到活人——或许是我在逃避那些生命被夺走的瞬间。在双脚踏上地面,看到小镇居民的时刻,我竟有些感动——自己久违地与生命重逢了。
但这细究起来又是不道德的:此刻我不应对这悲惨的现状满足。我应当同情这些生不如死的人,应当把他们接上永不沉没的罗德岛,而后感到对海嗣的愤怒,或许还有一部分悲伤,然后为他们战斗,最终殒命大海,而罗德岛会载着这些伊比利亚人和矿石病人们驶向明天。
以上是一则古典且受人欢迎的英雄悲剧。可惜周围能够供我参考的如此范本早已成为了海中泡沫,而我自己也已经偏离如此的为人之道许久。当今的我不过只是一具行尸走肉,麻痹了善恶好坏,愤怒与悲伤,生与死的界限。
所以细究起来,我眼前的应是满目的死。
我走到街上,模仿居民们的脚步,甚至没有对自己感到愤怒。那些人中有拿着剑和手铳的,应当是最初被派过来的审判官。这些曾经的战士如今和镇民们已经不剩多少区别,我再次不道德地庆幸起来,庆幸自己不如想象中的可悲。
我走在小镇的石子路上,通过厚重云层之上依稀可见的太阳辨别时间。海潮侵染大地,不知是我的幻觉与否,就连云层的边缘都浸透了深深的蓝。灰白的阳光艰难地穿过间隙,天空像一堵破了洞的墙。现在大约是午后,又大约是晌午。两者之间并未有多大的差别,时间的流逝与分界渐渐模糊,一切被收录进慢动作的胶卷里。
我被困在胶卷的某一小格中。我走在小镇的石子路上。周围是许多个和我一样的人,他们形貌各异,穿着各异,但都同我一样摇摇晃晃。我戴着一个密不透风的兜帽,不愿拿下,好像那是我最后的遮羞布,依旧将“博士”的身份固定在我的身上,营造出我不得不忍辱负重,受尽内心煎熬,好在日后蜕变为英雄的假象。
但这不过是徒劳。兜帽又厚又重,像云层封锁这座小镇一样锁住了我。我从鼻梁开始冒汗,皮肤变得粘腻,头发令人不快地紧贴在脖子上,眼镜几次三番地滑落。但碍于这兜帽,我擦不了汗,也扶不起眼镜。我的活动被周围的人定了形,我无法偏离他们的步调,也无法做出多余的动作。我戴着兜帽,或许是街上最显眼的那个,但我与他们并无不同。或许我就是他们,又或许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我。我们——许多个我——走在潮湿而闷热的街上,每一面白色的墙几乎都要析出盐粒。我们的脚步踏在石子路最不容易出声的地方,不让任何响动惊扰了弥漫在我们间的死亡。
小镇寂静无声,好像一个要在午睡中死去的耄耋老人。我们就是那将死之人浑浊而虚弱的最后一次呼吸。
夜里,我躺下来。小镇上有相当多已经死去的人,因而也有相当多空出的屋子。我随意地走进一间房——人们不再锁门了,因为人们不再有珍视之物。
我躺下来,夜晚低垂于我的头顶。我被密不透光的夜笼罩着,像躺在池塘底的一只死青蛙。
有众多地区的众多神话,乐于将他们崇拜的巨兽放置在天上,以高于人的视角俯瞰大地和海洋——或许我现在正被俯瞰着。那俯瞰我的是谁?是怎样的人乐于透过浑浊的池塘俯瞰一只死去的青蛙?那是成人决计不会去做的事,我只在一些偏远小国的城郊里,看见调皮的孩子用树棍挑动这样的尸体。
巨兽正从天上俯瞰着我,就像顽童俯瞰一只死青蛙——荒谬。
然而这份荒谬是我千百十日间发明的最有趣的笑话。我眯起眼睛,咧开干裂的嘴唇,用看向顽劣儿童的表情看向天空。我感到惊奇与烦闷——自己竟又有些像个活人一般了。
或许夜晚正是无序思想的催化剂。我并未想明造成这倾向的根本原因,只是依稀觉得当晚上孤身一人的时候,一面镜子便会被放在我面前;我被迫与自己对视。安洁丽娜与蓝毒都喜欢在夜晚找我谈心,阿米娅习惯于深夜才写下日记,就连凯尔希都会在晚上从舷窗眺望,目光指向一段我这名当事人仍未被告知细节的过去。
该死,我又像个活人一般想起事来了——就连她也喜欢,她喜欢在夜晚起舞——该死。我翻了个身,不再去盯着那罪魁祸首的夜幕看。我闭上眼,试图让自己陷入沉眠,但这并无大用。阖上眼睑只是将我置身于另一片人造的黑夜中,回忆与感情连同细枝末节在这片静寂中活跃起来,争先恐后地涌入我的大脑。我想起许多事,许多我早以为已经遗忘的事。星熊还有一壶酒未喝完,白金手中攥着两张游乐园的票,斑点苦等更新的漫画在他阵亡的第二天宣告无限期停止连载,初雪别扭地托我将一封信件交给银灰,那时她尚不知她的兄长会在恐鱼潮中为保护她而死,将歉意留作遗言。死亡冷冽的血腥味充满我的鼻腔。我皱起眉。煌的电锯最后一次在我眼前挥动,地灵的法杖断成两截被海浪冲走,嘉维尔的巨斧锈迹斑斑地缺了口——太多了,诸如此类的回忆在静谧之中太多了。阿米娅举起手——我干呕起来,感到反胃——阿米娅手上的十个戒指爆发出如同白昼的光芒,她小小的身躯被淹没在一片光与海之中。她转过头,微笑着,用悲伤又温柔的眼神看着我。她最后说,许多人在最后说——所有人都在最后说——
“活下去。”
回忆被海潮剥夺了声响,唯有这一句话像十字架一般插在我记忆的深处,在无数暧昧粘连的音色与画面中清晰地回荡着。
我感到反胃。
于是我摇摇晃晃地起身出门。我出了许多汗,口中发苦,不愿再躺着,也不愿再呆在这间破屋里。
天还是黑的。天用阴影遮蔽我的视线,就连我穿过的空洞的门框也看得不甚清晰。暗色的木条好像干枯的枝杈,歪斜的,朽坏的。我在回忆中被困了许久,比言语能够描述的部分多出约摸十倍。这是癔症,自静谧后时常发作,而在时间的洗刷下频率渐渐降低——得益于我麻痹精神的能力。听凯尔希说,我自百十年前便精于此道。可惜直到最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与她高傲的黑色脊骨碎成一个个小块时也未能真正拾起那段过往——讽刺。
然而就当我踏入这座小镇,即将把自己掷向安恬的死,那癔症却张牙舞爪地复苏了,如同一场徘徊在体内久不离去的高热。讽刺。我晕头转向,不知现在仍处午夜,还是已至正午而太阳却懒于升起。
我倚着摇摇欲坠的破烂门框坐下来,两腿发抖。我瑟缩起来,像腐烂的枯木桩。
在晕眩与麻痹中,我透过湿热的空气与自己呼出的浑浊气体看到了那个身影——那几乎就像另一层幻觉。
她为自己开辟出一条蓝荧荧的路,轻轻地走过来。即使是被阴影遮盖,我也能依稀辨出那件红色的裙装,下摆摇摇曳曳,像鱼的尾鳍,曾有一个人穿着同样的衣服为我跳舞。
我怔住了,受困于盘根错节的回忆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极力瞪大了眼,像一个死不瞑目的老人,用尽全身力气辨认眼前的究竟是死神还是梦境。但我是知道的,无论她是在夜之母亲庇护下走来的塔纳托斯抑或修普诺斯,我都应当痛苦,应当愤怒,应当竭尽全力地憎恨她,憎恨眼前的生物,刽子手,静谧的元凶,海洋的母亲,异族的女神,憎恨她,正是她夺走了地上的一切。
可我却悲伤起来。她继续轻轻盈盈地向我走来,哼着不知名的乐曲,银发在黯淡的夜色中摇晃,像某种垂坠下来的荧光生物。我看着她,悲伤起来。最先回到我脑中的不是灾难也不是死亡,而是与她有同一副面孔的另一个人。
因而我认为,人们面对一份久远而无力的回忆时,不会愤怒,也不会怨恨。人只是悲伤。
她自顾自向前走,我则如礁石一般缩在角落。我确认了她的面庞后,便逃似的扭开头不敢再看;她却用红眸子盯上了我。她蹲下来,以看新奇物种的眼神看我:“我……熟悉你。”她缓缓地说,斟酌措辞,可能是太久未和人类对话:“你是人。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人了。”她的语气如我同她分别时一般绵软轻柔,通用语还残留着阿戈尔的口音,奇异的熟悉感竟把我的心境拉回了多年前那个落日的海岸边。我也因此获得了一些勇气,舒展开手脚,敢于同那石榴籽一般的双眸对视。她慢慢地问:“你知道我的——我还是人时的过往吗?告诉我。我已困惑许久。”语气温顺而无辜,还隐隐含着希冀,比起海嗣们的女神更像是询问恋情的阿戈尔少女。
原来她也会迷茫。我有些感慨。若是仔细想来,她一切似人且脆弱的姿态只是上位者的高傲——眼前的生物无关紧要,因而不必故作高深。但方才从麻木中被剥离的我却被涨潮的生命冲昏了头脑,将此当作一种“旧情”的表现,一种殊荣,连接了我与那段过于美好的,被隔断的回忆。
我好像真的回到了过去,在世界毁灭的前夕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副驾上坐着我的阿戈尔女孩,夏日仿佛绵延不绝。我们穿过高高低低的向日葵,齐腰的草挠动我们裸露在外的脚踝,我们高声笑着从一片无主的荒地驶向另一片,好像世界被我们据为己有。我几乎能嗅到花草的香味,沙尘的气息,还有沙滩边的热浪——癔症又回来了,它以另一种温柔的方式统治我的思想。
我曾和斯卡蒂有过一次旅行,那也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旅行。
陆行舰在大地上一边经历动荡一边收治感染者的十几年间,罗德岛面临的问题从矿石病扩展到维多利亚,从维多利亚扩展到萨卡兹,从萨卡兹扩展到源石的本质,最后从源石的本质扩展到了海中的威胁——海嗣,还有他们未苏醒的母神。但其中也有不变的,诸如我们解决矿石病的低下效率,以及岛上矿石病人数量的增长率。起初我以乐观的态度试着一件件按顺序解决这些问题——我相信自己和凯尔希能够解开矿石病的谜团,我相信推进之王和苇草能面对自己的责任与错综复杂的过往和未来,我相信阿米娅这名年幼的魔王能打破所谓预言,我相信莱茵生命的研究者们能探索源石的奥秘——我总是这么相信着,而我们也确实做得很好,在除了矿石病之外的大部分事上。我们着实经历了许多苦难,见证了诸多牺牲,体味了种种悲剧,但在其尽头依旧收获了好的结局。因此我也便一直这么乐观地相信着,甚至连凯尔希也开始对我们的未来抱有希望。
因此我到最后也一直这么盲目乐观地相信着,相信自己的才学,相信我的阿戈尔女孩,相信一切苦难有迹可循,相信一切都会有好的结局。
从我们意识到伊比利亚沿海区的异常,到着手调查,再到对世界末日的宣告,一切迅速得像一场梦。
阿米娅正式成为魔王之后的约莫四个夏天,伊比利亚的大审判官以某种私人途径联络到凯尔希:多个沿海村庄接连遭遇海嗣的袭击。最先断定这是海嗣族群活跃化前兆的是阿戈尔的执政官歌蕾蒂娅。她在向伊比利亚的外勤申请中对海嗣极尽鄙夷,并表示自己将以最高的效率完成对事件的调查。凯尔希斟酌过后批准了文件,并把幽灵鲨也放进了队伍。
然而三个月后,回到罗德岛的只有二人的讣告,和少了一条腿及半条手臂的乌尔比安。高大的男人把剑鱼和鲨鱼的铭牌拍在我的办公桌上,低声警告我注意斯卡蒂的状况,正巧凯尔希又推门进来,神情严肃,告诉我赶紧到医疗部一趟。
乌尔比安扭头警惕地盯着凯尔希,凯尔希对其不屑一顾只是催促我,我盯着斯卡蒂的队长和她同伴的铭牌。只有处于漩涡中心的斯卡蒂本人缺席,一切不言自明。
这一系列事件发生得相当草率,我们甚至没有时间做出任何深层次的推测,几周前我还正和斯卡蒂偷偷商量猎人们的庆功宴。歌蕾蒂娅与幽灵鲨的死像一场未经铺垫的闹剧,一次生硬至极的转折,一个荒谬的笑话,正如同我从W与凯尔希口中听来的那位王女的死。
凯尔希眉头紧皱,拿着报告,无意识地用右手食指的第二指节一下一下敲打桌面。斯卡蒂乖巧地躺在床上,输液瓶中的药物一滴一滴被送入她的身体。自三个月前的海嗣潮以来,医疗部便密切关注她的身体状况。银发的女孩儿不被允许外出,便只好日日坐在病房里唱歌打发时间。曾有一个小干员向我汇报时,说她总是很寂寞的样子,不知道能否麻烦博士多抽点空陪陪她。
毕竟队友和同伴都不在身边。我理所当然地想着,在日程中添上了“陪斯卡蒂”一项,对往后的悲剧浑然不知。
我起初为她编头发,为此还特地向宴请教诀窍。我对她的银发赞不绝口,而斯卡蒂颇为满足——尽管我的手艺不精,连三股辫都歪歪扭扭。在洒满月光的夜晚,她的银发便披上温柔的光,像是绵密的海潮——她的家乡,尽管我从未到访。于是我也这么说了,相当冒昧地说了:斯卡蒂,你的长发就像你的故乡。她却制止了我:请不要这么讲。眼含忧郁。随后她又红了脸,似乎为突兀的拒绝而害羞。她想转移话题,就提议唱歌。我说好呀,我来当你的听众,你不必再孤身一人歌唱。
那之后我便常去斯卡蒂的病房——在歌蕾蒂娅和幽灵鲨前往伊比利亚后,我的工作大多只有等待她们的回音。洁白的小房间中渐渐多出了些除了大剑和虎鲸抱枕之外的东西,诸如矿石病学的研究论文,诸如天灾的损失报告,诸如关于深海的历史资料,诸如不健康的速食食品。
“博士,您都快把自己的办公室搬到斯卡蒂的病房里来啦!”路过的医疗干员们纷纷打趣。
我也感到惊讶——毕竟一切才经过一个月不到。斯卡蒂毫无怨言,甚至还乐在其中。我们开始向彼此分享回忆,从身边人的到自己的。她压低了声音告诉我幽灵鲨曾偷偷用过歌蕾蒂娅的槊,然后挨了罚被没收了自己的圆锯。她轻轻凑到我耳边,好像在担心故事中的二人还能突然从病房的门背后出现,为她披露了旧日回忆中的糗事而兴师问罪。她悄悄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像海风吹过,阳光明媚的小镇中有海鸥鸣叫。
斯卡蒂,你想家吗?你本该在海中和游鱼一同。可我想到她仓促而果断地拒绝,最终也没有这么问。
于是我和她分享了一则凯尔希错将盐当成胡椒的趣闻。待到说完,我才发觉故事的主角比起凯尔希更像自己。我便开始怀疑是否确有其事,但斯卡蒂羞赧地笑起来,我心中的疑虑就全被抛到了脑后。
我们还谈论故事。我向她讲圣人受难的故事——我起初认为这不合适,但她却听下去了。圣人手持香膏与福音布道,人们却将罪累加在他的身上。这是个漫长的故事,我每晚只向她讲一点点,好有理由延长我们的夜间密会——然而直到最终我也未能讲述完全。可能是末日前的时间太过紧迫,也可能是我在讲述的过程中不自觉地丢失了结尾与故事本身。
她问我对圣人感想如何,我说,圣人是伟大的,却被懦夫们用作荫蔽。人将无端与灾难归咎于他,将希望寄托于他,却毫无勇气自己面对。我一心想在心爱的女孩面前展开论点,对自己也处于懦夫之列毫无认识。
她说,她想到初代的深海猎人。他们甘愿背负阿戈尔与海嗣的斗争,阿戈尔却不接受他们,伊比利亚也不接受他们,甚至责难他们。猎人给予阿戈尔一个借口——他们承载的罪与希望同一。
她沉默许久,突然抬起头来恳求似的问我:我还是一名猎人吗?我究竟是谁?我会是猎人吗?
或许年轻的猎人比我更早更敏锐地察觉了世界的荒诞,早已在一片清明中经受彷徨之苦。她的身份被深海猎人、阿戈尔人、海嗣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不自控地被拉向这一侧或那一侧。她在过去的每个夜晚中都长久询问:自己是否还是斯卡蒂,自己是否还算一名猎人。那时尚且无知的我只顾安慰眼前的女孩,捧着无意从圣人手中借来的希望:你会是斯卡蒂,过去是,未来也将是。她收下这份无知的话语,从彷徨中获得了短暂的假愈,长舒一口气后靠到我的肩上,低声说谢谢。
我们久久地沉默着。由她的问题我想到自己:凯尔希依旧不认为那个过去的幽灵已经从我的身上离去,而我甚至对此无从确认。我也曾恐惧是否一日醒来,自己会重新成为巴别塔的恶灵,将业已重生的罗德岛拖回那段我尚不明晰的过去。我追随着早已习惯于荒诞的斯卡蒂踏入自己的迷宫。我感到心中郁结,便搂过她,摘下自己的兜帽露出凌乱的额发。我以自己的额头抵上她的,她微微惊呼一声,喊我道,博士。
我的阿戈尔女孩,我那习惯于荒诞和彷徨的阿戈尔女孩,在那一刻我几乎想要称她为贤者。她说:博士。在无意间回答了我的疑问,以轻柔的嗓音抚平我的不安。她的声音好像在说,生命本就是如此,而你也将一直是你,因为你活着,你的心中存有生命,你承受着生命的苦痛,你本就是你。
她在安慰人上比我更加高明,我也像她那样长舒一口气。
我说:睡吧,我爱你。
那夜我并未回到自己的卧房。第二日的清晨,斯卡蒂先我一步醒来。我亲吻她的额头,被她笑着推开。
我们分享了更多故事,最后话题转回自己的经历。她说自己同样喜欢在夜晚舞蹈,可惜病房太小,没有这样的机会。我梳着她的头发,以与过往别无二致的无端信心宣称:等歌蕾蒂娅和幽灵鲨都回来了,海嗣问题都解决了,你就能回故乡,每晚在星空下跳舞。那时我会为她指出银河与夏季大三角,告诉她一切关于天鹰座α和天琴座α的传说。她在星空下跳舞,群星是幕布,世上的一切都会为她伴奏。
这是相当渺远的幻想,因而她的笑容也恍惚了起来。
然而这一切都被突然来访的乌尔比安,以及凯尔希的报告打破了。
“她有权知晓发生在自己体内的一切。”凯尔希严肃地拿起一份文件,以专业晦涩的术语为我预言了一场悲剧。斯卡蒂体内的海嗣细胞开始加速分裂再生,再经过三至四个月,深海的母神便会抢占年轻猎人的身体,驾驭波涛前来夺取陆上的权柄。
我的大脑空白,神经麻木,在整整五分钟内没有做出任何有意义的回应。凯尔希的声音不大,语气平平,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她似乎早已见过太多这样的事实,因此就算牵扯到泰拉毁灭她也不为所动。然而在她平静的报告中,我窥见了世界荒诞而残忍的一角。先前我所抱持的希望在沉默的现实面前失去了一切效用,都飞快地顺着我的血管与神经离开了。世界沉默着,不打算给予我任何解释。
荒唐,荒唐至极。我缓过神,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愤怒。我的全身都受了灼烧之苦,怒火燃烧我的血液,我低垂下头,攥紧了拳。我想大声唾骂——世界,你这命运,你凭何如此残忍!你这最愚蠢的编剧,最残酷的刽子手!我浑身发抖。凯尔希站在无影灯前,好像所谓命运审视着我。
她用历经千年洗刷的绿色眼瞳穿透了我。她高声说:“我只是传达事实,而世界中从未有过命运。”
凯尔希看穿了我的怒火是如此无力且徒劳。她挑开愤怒露出我软弱的内核,如医生挑出脓水。我被冰冷如生铁的现实包裹,愤怒蒸发殆尽后剩下沉默而绝望的灰烬。
斯卡蒂自始至终都半躺在病床上,一言不发。她安静而诚恳地看着凯尔希医生,不怨恨也不责怪,好像一位欣然接受死亡的哲人。我看向她,而她包容地看着我。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好像对生命的无端早有预知。我无可遏止地悲伤起来。她向我伸出手,我握上去。她说:博士,你不必自责。我与你度过的时日无比幸福。我抱住她,为诸多残忍与悲剧痛哭流涕。
那之后,凯尔希又给了我们堪称虚妄的希望。她重复斯卡蒂档案中的内容:她如何想,她的身体就会如何转化。“因此,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方法就是你和斯卡蒂去想清楚自己究竟是谁,究竟想成为谁。”她慷慨地给我们批了三个月的假。
我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某种临终关怀。斯卡蒂体内的细胞在与海嗣们共鸣,无论她本人意愿如何,深海会把她变成海洋需要的样子。但我依旧同意了,抛下了一切身在罗德岛的职务,向工程部借了一辆越野车,带着不多的行李和我的阿戈尔女孩开始了末日前的逃避之旅。我暂时忘记了悲伤与愤怒,决定在旅途中只想着今天与斯卡蒂。
出发前,我劝她换回盐风城的那套装束。她问为什么,我说,那条裙子很衬你,很适合跳舞。
我们在荒地上漫无目的地开车,旅行到了诸多村落,偶尔与偏远村庄的孩子们分享故事,与他们外出打猎,看他们玩弄水塘中死青蛙的尸体,换取来一夜住宿或者一些纪念品。更多时候,我们在草地或沙地上支着帐篷露宿野外——我们竭尽全力地避开城市与可能引起回忆的地方,企图忘记自己的身份。我盯着她的双眼,不含任何隐喻地喊她为“斯卡蒂”,她看着我,一遍遍地以“博士”答应下来,仿佛我们仍在共享病房中那张小小的床。天气好的夜晚,我为她指出银河与夏季大三角的位置,她聚精会神地听着。
当我们捡到木柴升起篝火,斯卡蒂就穿着红裙起舞。那是单人舞蹈,不需要舞伴,裙摆就像一团跃动的火。在晴朗的夜空下,她美丽又孤独。我为自己的多余伤心了一阵。她坐回我边上,说这是弗拉门戈,是从伊比利亚南部的阿戈尔人聚集地传出的。
“那些刚到陆上的阿戈尔人们不断流浪,在旅途中为排遣寂寞才生出了这样的舞蹈。”她抱着膝盖靠过来,“可惜没有伴奏……”她轻声咕哝着,脸颊鼓起来,手里摩挲着一把小石刀——那是旅途中一个孩子送给她的,她相当喜欢。
我摸着她的银发:“风在为你伴奏呢。”大风刮来,卷着砂石打上我的手,又带着她的长发从我的指间溜走了。她转过头看向我:“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们了,没有海嗣,也没有矿石病——”
“真好。”她说。
“我很喜欢弗拉门戈。”斯卡蒂躺在我怀里。她最近开始虚弱起来,行走已经成为困难之事。她的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弗拉门戈……就像生命。”生命的彷徨之舞。
斯卡蒂终其一生都在彷徨,在海洋与陆地间彷徨,在海嗣与猎人间彷徨,因而她将弗拉门戈视作生命。
而我也同样彷徨不断,在过去与现在与未来间彷徨,在巴别塔与罗德岛间彷徨,在一个久远的世界与泰拉间彷徨,因而我热爱斯卡蒂的弗拉门戈——这源自苦痛生命中的美。
她最近时常发低烧,靠在我身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可我会带走生命……”她的话音模糊起来,“我走进森林,树木就枯萎。我跃入海里,鱼都会死亡。”我只是抱紧她,企图让我的心脏向她靠近一些:“不会的,不会的,我还活着,你也还活着。不会的……”我低声重复着,像是祷告,然而祷告丢失了对象,被掷进整个世界——那便也是虚空里。
“鱼”这一说法是我教给斯卡蒂的。这种对于鳞的指代方式与圣人受难的漫长故事一样,是我从石棺中苏醒以来便伴随而来的记忆。我起先不知为何自己保留了如此近乎无用的知识,只是许久后才意识到,这也是无端而沉默的世界一部分外显的本质。我当时只是觉得这有趣,便向斯卡蒂提了。她认为“鱼”的发音比起“鳞”更有水波的触感,就和我一样沿用了这无用到荒唐的称呼。
与斯卡蒂永别的那一天,我们去沙滩上看了落日。
我把车停在海边,和斯卡蒂一起坐在柔软而金色的细沙上。浸入海中的半个太阳将咸味的水潮染成起起伏伏的红色。凯尔希并未向我们提供明确的时限,然而在这一天我们都隐隐有了预感——或许是因为斯卡蒂不退的高烧,或许是因为她梦中的呢喃,或许是因为过于鲜红的落日,我们在心中得出了某种有关终结的预感——无论如何在旅途中扭开视线,我们依旧无可避免地驶到了悲剧面前。作为某种死别的宣告,它相当朴素,像一个突兀立在空地中的黑色石碑。我们在小小的石碑前沉默,斯卡蒂又一次拉住我的手。
斯卡蒂哭了。她靠在我怀里,肩膀抽动着。她的声音很小,我不得不凑近了去听——可我又不忍靠近。若我不去打破她身边的空间,她孤立着,是否便不会被世界入侵?她说,我不想死。我想继续活着,我想见到二队长和幽灵鲨,我还想明天能再见到你。她呢喃着,一切情绪在最后一刻终于决堤而出,她用全身仅剩的力气道出长久以来的悲伤与痛苦。她呢喃着,我不想死去,我不想死去。
她说,我想再跳一曲弗拉门戈。
于是我扶着她,让她靠在我身上完成了舞步。她竭力止住眼泪,紧紧盯着海洋与天空鲜红又金黄的交界线。她在磅礴的命运面前竭尽全力地旋转裙摆,以彷徨之舞斥责沉默又荒诞的世界。
若是仔细回想,世界在我面前两次——或许三次——展现了自己的荒谬。他恶作剧似的解开自己好看伪装的一角,炫耀般地露出残忍的内里,像孩童炫耀自己的玩具。
第一次他让王女死在了我眼前,于是我躺进了石棺,我的过去被杀死一次——我至今仍未找回这段记忆。第二次,他让我爱的女孩死在了我眼前,抽走了我面对生的一切勇气。
车在中途报废了。我像一具尸体般回到了罗德岛,此后便被关在这坚固的钢铁囚牢中,一遍遍见证死亡——这艘应当和我关于鱼与圣人的记忆同期的陆行舰,或许便是世界最初的荒诞。
我徒劳地寻找斯卡蒂的消息——这是我唯一不似尸体或机械的时候——某日终于听闻了伊比利亚的某个沿海村庄恐鱼潮泛滥的消息。我便调转罗德岛的方向,为她长久以来随机的航路划定一个终点。
与斯卡蒂有相同面容的她停在我的面前,弯下腰,睁着石榴籽似的眼睛等待答案。
我想起斯卡蒂最后将她心爱的小石刀托付给了我。
兴许是被过往的回忆浸润,我长久不被生命造访的灵魂开始跳动,产出怒火——这是那场几年前在医疗部的怒火的后续。我站起身面对她,像面对世界与荒诞的生。我感到愤怒,对命运与那之上的一切破口大骂。我吐出我所知语言中的一切侮辱性词汇,唾沫横飞,像个无理取闹的醉汉。她如世界一般沉默着,双眼迷茫,对我露出不解的神情。
在这场没有尽头的怒火的最后,我掏出那柄粗糙的小刀向她刺去。
我逼近她的面庞,看到了与斯卡蒂别无二致的眉眼与银发。荒谬的世界——我打算杀死与我爱的人有同一张脸的女孩,而她也将杀死我。
我醒来,却并未发现自己身首异处。她坐在我的边上,盯着我看。日光眩目。
“你也……不愿加入海洋?”她同情而悲伤,“海洋中不再有鳞,而你们也不必再被鳞覆着眼。”
那是圣人故事中的一则典故,我同样曾向斯卡蒂讲述过——可她知道,她同样知道。
但她绝非斯卡蒂,斯卡蒂从不这样想。饱尝了生之苦的猎人绝不会这么想。我反驳,尽管几乎是徒劳:“你自以为清明,却不知清明的人永远无法摆脱彷徨。”我大声说,就像我爱的人曾说的那样:“人摘不下眼中的鳞——人的一生便是在彷徨。生命的底色便是彷徨——就连你也不例外!”
她显然认为这是愚蠢的主张,起身准备离去。她最后一次看向我,神情有些恍惚:“人啊,我本该杀了你。但我的血执意要你活下去。”
她转过身,还是有些困惑。我看着她的背影:“那是因为你也被过去所累。你将流浪的舞蹈埋进了血液。”
回罗德岛的途中,我遇见自称记者的人。他们询问我是否见过一名红衣女性,她被推测为近日赤潮的起因。而我这才发现,包环小镇的海水被染上了晚霞般的红色。我点头。他们继续询问我女性的特征。
我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如何描述与我的爱人相同样貌的她。斯卡蒂的血还在她的体内流淌,因此她将我留下,面对这痛苦而漫长的生。彷徨而不自知的巨兽,与我的爱人截然相反却共享一份苦难。我该如何形容她?我该怎样概括?我该怎样说出她的存在之荒诞?
记者不耐烦地咂嘴,可能将我当成了小镇中的一个痴人。让彷徨的巨兽彷徨吧,在荒谬而沉默的世界面前,这是任何生命都必将面对的苦。我说,她应当跳弗拉门戈,而海潮会为她伴奏——世界上的一切都为彷徨伴奏。记者骂骂咧咧地走了,应当是真的把我当作了痴人。
他们走后,世界又沉寂下来。我怔怔地盯着他们被拖拽着向前的长长的背影,似乎在其中找到了几分自己。我突然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般瘫坐下来,倒伏在地上。咸而潮湿的气味涌入鼻腔,我又感到阵阵作呕。
我撑起身体,咳嗽起来,眼泪顺着皱起的皮肤流下,舌头尝到同样的咸味。我挣扎着抬起头——此刻我才发觉世界是如此陌生,一切房屋白森森的墙,一切似影子的人,一切被白日灼烤的石子路,它们如此自然地存在着,以荒谬作为底色,全都将尖锐而闪烁,又突兀到无法以语言概括的一部分对准我。我感到恐惧,随后是愤怒,仿佛面对手持凶器的巨兽。日光落在地上,像巨大而扁平的刀身。我被放置在光滑又锋利的金属面上,周围尽是突兀而抽象的人或者建筑,矮小,投射不出影子。他们安适地呆在那里,并没有什么理由,拒绝我的理解,就好像王女死于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刺杀,就像那些时不时划过记忆,如今已经模糊的名字,就像我注定要面临许多死别——它们都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平等而安适地存在于我的寿命中。然而那一刻我却如此明晰地感受到死亡,死亡与分离。更多的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我任由它们划过脸颊。我痛哭起来——在伊比利亚沿海小镇的石子路中央,在白色的日光的照耀下,我相当滑稽地跪坐在地上,不顾行人,也不顾自己,只是发出如同新生儿一般无助的啼哭。
当时的我想,那么从今往后这一切将只有自己一人面对了。
而现在的我反应过来,那或许也是自己对与斯卡蒂永别后知后觉的悲伤。
我摇摇晃晃地向巨大的陆行舰走去,鲜红的海水闯入我的视线,如同有夕阳溶解在其中——就好像我与斯卡蒂最后所见到的夕阳,我与她见到的所有夕阳。我又一次想到,她将我留下了,她将我一人留下经受这苦痛。鲜红的浪潮拍打上岸,空气中几乎没有风,就连海水都仿佛只是凝滞的景观。我奔跑起来,甩开许久未活动的双腿与双手,企图划开凝胶般的空气。我重重地喘息着,看见了模糊晃动的海与沙滩,与天空,与远处的罗德岛——我突然想,自己应当活下去。斯卡蒂的呐喊传到了我的耳边,我不想死去,我不想死去。
我不想死去,哪怕只是为了铭记下这荒诞也好,我不想死去——为斯卡蒂,为自己,为人经受的一切残忍与悲剧,为与海岸边的夕阳同价的真实。我要铭记它,然后唾骂它,哪怕一切徒劳无功,如同反复将巨石推上山顶,我也要这样做,哪怕我只能一遍遍重复无力的质问与怒火——我决定活下去,与罗德岛,与那之上的所有生命一同,直到大地被吞入汪洋。
我气喘吁吁,靠在罗德岛的舷梯上,海潮的声响从未如此清晰。
我又想起那日的斯卡蒂——她旋转裙摆,在落日下美丽如生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