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你们知道吗?祂苏醒的那一天,整片大地——还有海洋和天空,都将在战栗中低语祂的名字——岁。”
太阳已经很低了。日光淌过七零八落的竹帘,溅在枯砚里,溅在空瓠上,浓郁得像是尾巴一蹭一甩就能将哨亭正中央的黑石碑题满浓猩的碑文。
但尾巴并没有甩出一笔一划,而是停在了登亭台阶入口的位置,曾柔韧如狼毫的鬃毛如今却拧成一支军刺直指来客眉心,只消一次前探便可捅个对穿。
“口令。”熟悉的清婉玉嗓,关中口音,却饱含杀意。
“此去泉台招旧部。回令!”轮到来者和他的“镜面匣子”驳壳铳释放杀意了。
“旌旗十万斩阎罗。啧啧啧,这口令写得,好得很。”
身份认定,驳壳铳从脑后挪开,尾刺缩回甲胄之下。
“抄的。是一位炎国将领在绝境所写——啊,说了你也不认识。”
杀意弥散,酒香扩散。哗啦作响的酒液把那已是凶器的尾巴尖拨弄得一颤一颤。
“统合幕僚总长亲自斟酒?饿可受不起。”话听着还硬,可披坚执锐的身影膝盖一偏,身躯笔直下降,盘腿就坐在了地上,回手抄起灌满的酒瓠仰头倒进口中。“咳……咳。这啥子嘛。不想带可以不带,这酒也太赖了,比饿游历檀国时喝过的烧酒还要赖。”
虽然这么说着,她还是喝光了瓠中的酒。
“知足吧,有口喝的就行。”兜帽人行至她身旁,“哎呦哎呦”地叫唤着才坐在地上,两腿岔开像簸箕似的。“能吃的都吃了,连伏特加都收归医用物资,就这点还是用黍丢掉的废种子偷偷酿的,托埃内斯托和拉菲艾拉胡乱丢了点东西进去提升风味。”博士越说越激动,伸手去抢酒瓠,“你不喝拿来我喝!我学生调成什么我都不嫌弃!”
玄甲下皓腕一翻,酒瓠在空中甩出一条螺旋落进令放下灯杖的右手,一滴未洒。“哪有送人的东西再要回去的道理?况且你那里又不是没有。”
博士愣了愣,从背后摸出自己的扁壶,旋开盖子痛饮一口,旋即喷出一口浊气糊在日轮与二人目光之间。
短短一会功夫,太阳却在天幕上下沉了许多,融化在西方海天交汇之地。祂的血晕散在云与海的中间,狰狞却又妖艳,莫名地像可见光谱另一极端的海嗣蓝。
“假使幺妹上来,看见这一幕的话,会很开心的。”如梦呓般,令喃喃着。
亭子里的空气沉默地融化。半晌,博士牵过背囊,从中捏出一支卷轴。他把卷轴的一端捧到令面前掂了掂,意思显然是“请你打开”。
这明显是夕的画。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令解下手甲放在膝上,抓住卷轴头一抽,一幅长卷骨碌碌地在残阳中展开——
先是随意的色彩,这一笔那一点,随着展开,画帛的色彩逐渐丰富,像是被扔在一场彩色的雨中,五彩雨滴毫无章法地滴落在画帛上,又像是铁骑闯进花园,将各色花朵践踏得纷繁迷乱。令想问博士这画得是什么,但帛上色彩的涌现和聚集仿佛催眠一般抓住了她的眼球——
突然。像极寒速冻海面一般,所有的色块联系在一起,所有的颜色被赋予意义,所有的形状变得明晰——
但见峰峦叠嶂、但见亭台楼阁,但见高塔重墙。空中悬浮的山云遮雾绕,水中浸没的楼犬牙呲互,岸边堆垒的墙固若金汤。色彩和比例宛如假山图纸般精准,但大片大片的留白却又将这方堡垒都市钉死在二维平面,定死在一圈圈防线的正中央。而周围那些一开始以为毫无意义的墨点和色块细细看去,竟是一只只写真般的领袖型海嗣绘像,在画中游动,寻找着堡垒可能存在的缺口,细节精确得让令一阵阵发晕。
这是一幅绝对精确的动态堡垒都市布防图,以飘逸的水墨风组合呆板的透视规则,将城外的威胁动向全部收入画中。令把目光从画中细节移开想喘口气,却觉得画帛形状似曾相识——怎么有点像人呢?但下一秒,一个可怕的灵感在令的脑中炸开。
“幺妹她——”令重新审视画帛上的颜色:骨的磷白、肌的暗红、脂的淡黄、血的苍青,颜色如同太阳晕染在云海中一样活泼淋漓,却死板地遵循着三维物体投射在二维平面上的铁律,别扭得像夕的脾气一般,“还是说,对象NM02祂——”
博士点了点头,被漆黑兜帽包裹的头颅如同法槌般敲下判决。“Neutralized.”他换了维多利亚语来说出那个残酷的词语,却又用大炎官话接上后半句,“她把自己画进了画里。”
太阳已经很低了。日光淌过七零八落的竹帘,溅在枯砚里,溅在空瓠上,浓郁得像是尾巴一蹭一甩就能将哨亭正中央的黑石碑题满浓猩的碑文。
但尾巴并没有甩出一笔一划,而是停在了登亭台阶入口的位置,曾柔韧如狼毫的鬃毛如今却拧成一支军刺直指来客眉心,只消一次前探便可捅个对穿。
“口令。”熟悉的清婉玉嗓,关中口音,却饱含杀意。
“此去泉台招旧部。回令!”轮到来者和他的“镜面匣子”驳壳铳释放杀意了。
“旌旗十万斩阎罗。啧啧啧,这口令写得,好得很。”
身份认定,驳壳铳从脑后挪开,尾刺缩回甲胄之下。
“抄的。是一位炎国将领在绝境所写——啊,说了你也不认识。”
杀意弥散,酒香扩散。哗啦作响的酒液把那已是凶器的尾巴尖拨弄得一颤一颤。
“统合幕僚总长亲自斟酒?饿可受不起。”话听着还硬,可披坚执锐的身影膝盖一偏,身躯笔直下降,盘腿就坐在了地上,回手抄起灌满的酒瓠仰头倒进口中。“咳……咳。这啥子嘛。不想带可以不带,这酒也太赖了,比饿游历檀国时喝过的烧酒还要赖。”
虽然这么说着,她还是喝光了瓠中的酒。
“知足吧,有口喝的就行。”兜帽人行至她身旁,“哎呦哎呦”地叫唤着才坐在地上,两腿岔开像簸箕似的。“能吃的都吃了,连伏特加都收归医用物资,就这点还是用黍丢掉的废种子偷偷酿的,托埃内斯托和拉菲艾拉胡乱丢了点东西进去提升风味。”博士越说越激动,伸手去抢酒瓠,“你不喝拿来我喝!我学生调成什么我都不嫌弃!”
玄甲下皓腕一翻,酒瓠在空中甩出一条螺旋落进令放下灯杖的右手,一滴未洒。“哪有送人的东西再要回去的道理?况且你那里又不是没有。”
博士愣了愣,从背后摸出自己的扁壶,旋开盖子痛饮一口,旋即喷出一口浊气糊在日轮与二人目光之间。
短短一会功夫,太阳却在天幕上下沉了许多,融化在西方海天交汇之地。祂的血晕散在云与海的中间,狰狞却又妖艳,莫名地像可见光谱另一极端的海嗣蓝。
“假使幺妹上来,看见这一幕的话,会很开心的。”如梦呓般,令喃喃着。
亭子里的空气沉默地融化。半晌,博士牵过背囊,从中捏出一支卷轴。他把卷轴的一端捧到令面前掂了掂,意思显然是“请你打开”。
这明显是夕的画。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令解下手甲放在膝上,抓住卷轴头一抽,一幅长卷骨碌碌地在残阳中展开——
先是随意的色彩,这一笔那一点,随着展开,画帛的色彩逐渐丰富,像是被扔在一场彩色的雨中,五彩雨滴毫无章法地滴落在画帛上,又像是铁骑闯进花园,将各色花朵践踏得纷繁迷乱。令想问博士这画得是什么,但帛上色彩的涌现和聚集仿佛催眠一般抓住了她的眼球——
突然。像极寒速冻海面一般,所有的色块联系在一起,所有的颜色被赋予意义,所有的形状变得明晰——
但见峰峦叠嶂、但见亭台楼阁,但见高塔重墙。空中悬浮的山云遮雾绕,水中浸没的楼犬牙呲互,岸边堆垒的墙固若金汤。色彩和比例宛如假山图纸般精准,但大片大片的留白却又将这方堡垒都市钉死在二维平面,定死在一圈圈防线的正中央。而周围那些一开始以为毫无意义的墨点和色块细细看去,竟是一只只写真般的领袖型海嗣绘像,在画中游动,寻找着堡垒可能存在的缺口,细节精确得让令一阵阵发晕。
这是一幅绝对精确的动态堡垒都市布防图,以飘逸的水墨风组合呆板的透视规则,将城外的威胁动向全部收入画中。令把目光从画中细节移开想喘口气,却觉得画帛形状似曾相识——怎么有点像人呢?但下一秒,一个可怕的灵感在令的脑中炸开。
“幺妹她——”令重新审视画帛上的颜色:骨的磷白、肌的暗红、脂的淡黄、血的苍青,颜色如同太阳晕染在云海中一样活泼淋漓,却死板地遵循着三维物体投射在二维平面上的铁律,别扭得像夕的脾气一般,“还是说,对象NM02祂——”
博士点了点头,被漆黑兜帽包裹的头颅如同法槌般敲下判决。“Neutralized.”他换了维多利亚语来说出那个残酷的词语,却又用大炎官话接上后半句,“她把自己画进了画里。”
下
咕咕咕
中
“她还有说什么吗?”
“她说,‘我终究是会被诛灭的,但我的画会长存。’”
“是吗。哼。哈哈。哼哈哈啊……哈!啊!!!!”
令抠挠着画上如美人痣一般的海嗣,手指沿着他们的路径迂回聚合,口中分不清是惨笑还是哀嚎,直到转为一声长啸——
哨亭侧面,北境江山嶙峋。如响应长啸一般,画中聚集的海嗣升起,扑向哨亭——不如说,扑向令。海腥味像惊涛咆哮般磅礴,冲向长啸的礁石。
博士的镜面匣子对空喷射出汹涌的火花,拖起狼烟直刺苍穹。铳口下移指向海嗣浪涛,但令比他快了许多。长枪滑入掌心,尾根屈直间将礁石向北弹射而出,撞穿了浪涛。浪涛想将这礁石包裹,但令的脚步在虚空迤逦,身形鬼魅,单手舞得长枪翻飞。
枪风起卷,枪鸣长嘶,枪芒如霜。博士只是打了两个点射,击毙显眼的领袖型海嗣便复坐在地,看着虚空中亮灭的长枪,起落的血肉,欣赏着令纵狠纵欲纵狂的业舞。不觉飞雪漫天,枪风卷起雪龙,与浪涛缠斗。
浪涛逐渐稀薄,但枪花也逐渐稀疏。令终究没有将那支业舞完整跳完,在一步之差时枪点虚空一弯一弹,翻身落回哨亭。枪身横抡,挑起酒瓠甩将过去,酒液洒向缠斗的雪龙与浪涛,“弦惊,去!”
液滴间闪烁的磷火簇成一团,拉长,凝作口衔长剑的伟岸龙形,矢娇舒展,与雪龙融合在一起,将海嗣群绕在怀中,动作看上去如此轻柔。可随着骨节收紧,长剑翻飞,海嗣浪涛逐渐溃散,落单的海嗣在雪花和剑影中搅个粉碎,被龙形如长鲸吸水般尽数吞入腹中。终于浪涛平息,弦惊昂头长吟,震得云海翻腾,最后一抹残阳也被这龙吟震碎,溅在海面上,旋即被浪涛熄灭。
弦惊从雪龙的纠缠抽身,游回酒瓠,暴雪登时没了影儿。耳机里的加密通讯沙沙作响,像干扰音似的,但博士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收到。谢谢你,耶拉。”令转过身,刚好看见博士按着耳朵的手飞速放下。“啊……不是,这是单线频道——”
“我懂。”令摘下枪头的酒瓠,把千创百孔的长枪掷出凉亭,掷向山岳,靠在柱子上滑落在博士对面,眼角的通红比眼影还要浓重几分。“巨兽和巨兽之间还是存在差别的。毕竟她是守护神,毕竟我们曾是——或者说,我们将是……”
她的声音衰弱下去,目光随着睫毛垂下。博士愣愣地看着她,竟看得有些发痴。
直到令的目光尽头,舆图上那团最深的墨影抖动几分。一旁标注着祂的名字,“岁相”。
“搞砸了呢,博士。刚刚一番大战,好像引动了祂。那可是二哥啊,最擅长纵观大局的。这么大的动静,怎么可能不会牵动祂的劫材?”
“倘若祂不曾自愿被海嗣同化,你们大概也不会被猜忌。”博士抬起的手僵在半空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下落,抓住令的手揉搓。那支紧握长枪的手已如红釉器皿一般冰冷僵硬,晶莹剔透。“借海嗣之力,以碎片的权柄再现那头绝世凶兽……复仇心决不可低估啊。”
“猜错了,博士。”似是倦了一般,令用尚自由的手取下战盔,甩散秀发,借力一弹便挪到了博士身边,脑袋虚搭在博士身上,几缕被汗黏在一起的长发甩入博士衣领。“二哥并不是为了复仇。祂是为了……天。”
令仰起头。博士跟着她仰起头。他们的目光仿佛穿过了哨亭,直达穹顶。
“是‘天’在布棋。普天之下莫非棋盘,刍狗万物莫非棋子。二哥懂,我们也懂。二哥的大棋无非是为了与天对弈时能多几处劫材,多占几块棋眼——即使他化身为棋,也定要胜天半子。”
博士自由的手胆子大了些,拢住令的肩胄,“那我们又是什么呢?棋盘上的虫子么?指望虫子当劫材可不太现实,虫子会爬会飞会咬人。”
噗嗤一声,一截白雾从博士眼前飘散。“当然不是,我们也是棋——你是帅,各国精锐和阿戈尔都是车马炮,你的罗德岛是象和仕,我嘛……”
隔着盔甲,博士也能感觉出令塌下去了一截。“攻到底线的老卒咯。放眼棋盘,就剩我一个老卒,我的战友们都化作枯骨,在等着我……”
博士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可你还有剩下的兄弟姐妹啊,想想黍,想想年,他们还在你身边。想想他们,别掉进心魔里啊!”话到此博士抓着令的手猛一拍大腿,“想起来了,年有东西给你。”他抓过背囊,掏出一只剑匣,掀开盖子的瞬间寒光直冲牛斗,“年给你新打了把剑。”
令撇了撇嘴。“刚刚怎么不给我?哼。”
“你这不是枪坏了嘛。”博士挠挠头,隔着面罩都能品出一丝尴尬,“而且,我喜欢看你用枪,枪也安全,一寸长一寸强嘛——嘶,好冷。”
短暂的俏皮喜悦消弭无踪。令愣愣地接过这把冰冷狞恶的双手巨剑,耳朵里嗡嗡作响。博士还在喋喋不休年给其它干员铸造的武器——“赦罪师的灰烬特使”啦,“夜半的泰坦之击”啦,“耀骑士的白银之锤”啦,“炎熔的炎狱之锤”啦——而令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她只是捧着剑,瞪着羊角雕刻的剑格,瞪着剑身上古奥的符文,瞪着剑锋悠悠的冷光……
啪。一滴眼泪落在剑身,立刻冻作坚冰。
“怎么了?”博士立刻打住话头,掏出手帕擦拭令的眼角。
“没事啦。那是汗。”令抖了抖头发,更多汗珠穿过巨剑寒锋摔碎在地上。“年她不要紧吧?做了这么多东西。”
“她没事,在铸造间睡得可死了,累了吧。”博士耸耸肩。令的心被这句话管满了铅。
“我突然想舞剑练练身法。”令游出博士怀中,披挂整齐,从剑匣中拔出长剑摆了个起手式,剑面符文闪烁,“可以为我奏乐吗?”
“求之不得。”博士从袖子里抽出一只唢呐。
令望向哨亭之外。“望城池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空试比高。”她轻吟。
然后,合着唢呐声,她挥剑起舞,庄严,寒冷,忧伤。
博士终究是不懂。年的造物,自烈火而生,怎么会是冰冷?执掌铸造权能的年又怎么会因为铸造昏睡过去?
正如夕完成了她的传承,把自己画入画中避免被二哥吞噬,年也找到了她的传承——用极致的火焰彻底“屠灭”金属后再行熔铸锤炼,为金属赋以吞噬的权能从而成就一把拥有弑神之威的重器,她可以,令也可以,极致的权柄当然可以转化赋予……
代价是原有权柄的陨落。躺在铸造间里呼呼大睡的再也不是年了。当然也不会再醒来了。只是博士不知道。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唢呐声凄凉,倒也符合令的心境。她轻柔落地,将巨剑收回腰间,远望西方汹涌的海。
翻涌的浪涛中矢娇的身影升起,缓缓睁开金黄的瞳,钉在哨亭。背后警报尖啸,机括铿锵,而唢呐声依然如故。
“三妹,该结束了。”龙吟震天。
“二哥,该结束了。”玉音婉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