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手机怎么在响?”
以为是吵到了她,我一边打算关掉音乐一边解释:“睡觉的时候偶尔听点什么,手机垫在枕头底下声音也不大。”
见到我解锁屏幕,霜星冲我摇了摇头:“不用关,让我听听。”
愣了几秒,她轻轻皱起眉:“你睡觉听这样的歌?真的能睡得着么?”
“这个歌……只是节奏比较密,其实没有那么吵啦。”我摆了摆手把手机又塞回枕头底下,“而且你知道么,这首歌乍一听很活泼,其实听下来让人觉得很难过。”
“是因为歌词?”她听了几句词,猜测道。
“你怎么敢假定我听得懂歌词?就听懂个几句话而已。”我伸了个懒腰,满意地把头放在枕头上,脑袋底下的手机横着放听起来就像立体声。
她也把头凑够来听,鼻息挠得我脸颊发痒,听了一会儿她说:“你是不是以前有一段时间单曲循环这首歌?”
“就因为我说听起来难过?”我扬起眉毛看着她,离得太近了,都能看清她脸上的毛孔。我把头扭向一旁。
“你不总是这样?记忆总和音乐绑在一起,听到歌就能想起来以前的画面,恐怕听这首歌的那段时间你不怎么开心。”霜星坐直身子,转头看向窗外,路灯在遥远处勾画出道路,隐约能看见车灯在其间闪烁。
“你说,这么晚了,在路上开车的那些人,都是要去哪里?”我突然问。
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霜星淡淡地说:“人到了晚上,外界事物的刺激变弱,就会更多思考内在的问题,思想就会变得敏感,因此很容易多愁善感。”
……感觉被骂了。
不过我也不在意,还是坚持着问:“你觉得他们是要去哪里?”
她回头看向我,微弱的光浸泡着她的发丝,让她看起来像一位无暇的女神。
“回家。”她说。
“虽然我不是专业的,但从专业角度来讲,这首歌确实有一点想要让人难过的意思。我看过一些解析音乐的视频,用他们的话说,这首歌的和弦进程本身就比较让人伤心,虽然鼓点很密听起来很活跃,但那只是速度带来的错觉。”
我说了一大通话,霜星与我对视片刻:“你知道你说的那些名词是什么意思么?”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她轻轻笑了一下,视线自然地滑到了别处:“我也不知道,但我好像也听明白了。”
“对吧,虽然不专业,但对音乐的敏感是足够得出结论的。就比如流明的角色曲,主歌每个小节钢琴最后一个音,正常来说应该低一个半音的,那样听起来整个小节的进程就更统一,有头有尾。但实际上它使用了高一个半音的音,让每一个小节的结尾听起来都更明亮一些,和流明的主题就更贴切了。”大概是得到了别人的思想共鸣,我有些兴奋地自顾自说了一大堆,她饶有兴趣地侧耳听着。
当然,我知道她真正想知道的是什么。
“第一次听Running in the dark,是在刚开车的时候。”
时间的河流奔流不息,记忆就如同河中的石块。我很喜欢这个比喻,有的记忆太过于沉重,沉入河床,时间也无法把它带走,而有的记忆无足轻重,便随波逐流不再寻回。
我在河里打捞起那块石头,抱在怀里端详起来。
“那车是他们从别的地方运过来的,不是开的,也就是说,至少有十个月完全没有点过火。”我抚摸着石块的纹路,慢慢地说,“你可能不太懂,当时的我也完全不懂,油车的电瓶如果一直不用,是会亏电的,打不着火。”
我感激月光将她眸子映得明亮,反射进我眼中的光也是月光,看着她就像看着月亮。
“总之就是车子没办法启动,甚至连灯都打不开,你可以理解为燃气灶的电池没电点不了火。当时整个车唯一的灯就是头顶上的阅读灯,我摸到座椅下面一个按钮就按了一下,那个阅读灯也熄灭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座椅调节的电动按钮,我按了一下用光了最后一点电,灯自然就灭了,害得我后来以为那是灯的开关,给别人表演开灯的时候把靠背放下去了。”
听到这她小小地噗了一声,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我也摇着头笑了几声。
“当时已经很晚了,本身下班就不早。我在手机上搜车点不着火怎么办——当时根本不知道是没电了,结果搜到的全是道路救援的广告,没人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最后实在没办法,我就挑了一个最便宜的道路救援试一试,花了一百多块钱,就让别人给我借了个电,把别人师傅都整心疼了,毕竟大头都给了平台。”
“他把车给我打着了,让我不要熄火,因为电瓶里面实际上还是没有电的,如果再次熄火,还是没有办法启动。好在那个时候找同事借了半箱油加进去,师傅跟我说,让我多开一会儿,大概开个几十公里,就可以给电瓶充电了。”
说到这我突然顿了一下,霜星立刻投来了不满的目光,我点了点她的额头:“猜一猜,师傅走了之后我坐进车里,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她低头看着仍在枕头下唱歌的手机:“连蓝牙。”
“我得有个四五年没摸过车,更不要说上次摸车是考驾照,和真正的开车完全不一样。”我苦笑着说,“我坐在车上,不敢熄火不敢挂挡,甚至各个挡位是干什么的我都不知道,车上也没有说明书。我唯一弄得明白的就是手机连上车的蓝牙,然后放点什么歌。”
“当时我在深夜的停车场里,坐在唯一一辆亮着灯却不动的车里,第一次听了这首歌。”
说到这我有些颓然,大概是在反省自己的软弱:“当时我怕得要死,因为担心车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又熄火灭掉,只能硬着头皮慢慢开起来。我开到路上,好在很晚了也没什么车,就顺着路慢慢走。”
“第一次开车,我不敢去太远的地方,怕不熟悉那里的路,走错了路口的红绿灯,或是走错了车道,更怕和其他人会车。所以我只能重复地开一样的路,绕着家不停地转圈,像一条被拴住的狗。那首歌在单曲循环,我也在家门口循环。”
她看起来也有些低沉,小声说:“抱歉,那个时候没有在你身边。”
“哎呀,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把她的手拾在我手心,她没有抽走,“我现在都想不起来了,那天晚上我到底转了多久,是不是真的开了几十公里才去停车。我的记忆里只留下了那种感觉,那种有家却不能回的无奈,只能漫无目的乱开的茫然,还有被整片夜色包裹住的孤单。”
“于是你只要再听这首歌,就能回想起那种感觉。”霜星轻柔地说。
我不置可否,伸手把手机的音量按到最小,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石头重新放回河中。河流仍在淌着,只有少许气泡冒出水面。
沉默了半晌,我开口说:“那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很难过的感觉,只是觉得……很空,一切都缺乏实感,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去做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我漂浮在城市的夜幕中,微不足道,听着一首节奏欢快的歌。”
“其实不是第一次,不止这首歌,很多的记忆,很多的歌都是这样。我猜其他人也都会这样,因为在某一个时期听同一首歌,就会在以后被勾起那时的感觉。而对于我来说,这首歌是悲伤的,以至于我看见MV里医生伸出手像是想要够着什么的时候,也能感到那种浓浓的难过。你的心就像一个袋子,沉重的石头落在里面,你不舍得让它离去,心就被它拉扯得酸楚难耐,你只能忍受。”
许久没有动静,直到小小的手在我手心里出了些汗,让她的护手霜被我偷走少许,霜星才不满地抽出手。
“起来一下。”她的语气仍旧柔和清淡,但我知道她一定可以理解我的感受。
我坐了起来,霜星立刻变了一个姿势,然后侧着身躺了下去。我随即明白过来,刚才我压到了她的头发。
她又伸出手,从我枕头底下掏出手机,重新按出声音来,那首歌仍在响着,永无尽头地循环。
我张了张嘴没有说话,就见到她把手机塞进自己枕头底下,然后合上了眼睛。
“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