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
霍尔海雅有一座专属于她的图书馆，它深藏于她的脑海深处，是她的思维宫殿。
霍尔海雅对它的感情十分复杂，她厌恶它，它是被迫背上的血泪诅咒，是自己与族人短命的罪魁祸首；但她也离不开它，她不知道如果不再追寻羽蛇的荣光，自己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陪伴它、守护它，把它交到自己孩子手上然后如祖辈般毫无意义地死去，这就是霍尔海雅给自己定下的人生目标。
而这座一直被小心呵护着的图书馆今天却在霍尔海雅眼皮底下发生了可能导致它灰飞烟灭的大事故——失火。
起初，只是角落里那个侧面贴着“我”标签的简陋书架底部跃起了指甲盖大小的微弱火光，霍尔海雅站在书架旁，书页焚烧的焦糊味儿刺激着她的鼻腔，火焰的高温炙烤着她的双脚，但直到火焰将这座历史宝库中与整体气氛格格不入的那些部分烧成灰烬。灰发羽蛇后裔的视线自始至终都聚焦在破书架后面那些密密麻麻、将近两人高的书架上。对她来说，脚下的灰烬只不过意味着未来她要熬上一个月的夜把它们重新编纂成册罢了。而只要高贵的羽蛇代代相传的珍贵藏本能毫发无伤，这简单枯燥的体力劳动根本不值得一提。
霍尔海雅用脚踢了踢灰堆，确认其下没有闷烧的火苗才松了一口气。看来锡人的保证还算靠谱，这只是一场简单的小手术，她应该很快就会醒来，从这座图书馆里离开，重归现实的怀抱了。心情重归平静的梅兰德基金会特工的手边凭空出现了一杯米诺斯之雾，她将杯子举到图书馆华丽的吊灯散发出的灯光下，似乎是在向这座图书馆本身敬酒，庆祝它的大难不死。
“羽蛇，羽蛇，荣光无上，天空为冠冕，雷霆即权杖……”霍尔海雅轻声哼唱着，抿了一口杯中的佳酿。
“轰！”
一声巨响打断了霍尔海雅的独酌，酒杯从她手中滑落，在脚下华丽的羽蛇纹样地毯上留下了一滩丑陋的污渍。霍尔海雅还没来得及心疼地毯，就看见半人高的赤红火舌凭空出现，贪婪地舔舐着她面前的书架。
霍尔海雅一瞬间就明白手术肯定是出意外了，她此刻的想法并不是自己能不能活着走下手术台，而是她此刻为什么还活着。
完了，完了，全完了……整个族群的希望和未来，羽蛇的力量和骄傲，都将在她霍尔海雅手中毁于一旦……
灰发的女人尖叫着、哭嚎着，徒劳地试图用双手从火海中抢救燃烧着的书页。如果她真的拥有祖先的力量，就可以掀起狂风一瞬间压制火势。但她只是个追寻往昔荣光的可怜虫，如同她短命孱弱的前辈们一样；她只能将泪水和鲜血泼洒向燃烧着的过往，如同她徒劳可笑的至亲一般……
锡人推开图书馆大门时，霍尔海雅正呆呆地跪在散乱的书堆中，机械地重复着从身前焦黑的书架中拿取并不存在的书本抛向自己身后的动作。丝毫没有发现自己要抢救的对象正静静地围在她身边。
虽说和眼前这位下属的关系并不是很好，甚至可以说欠佳，锡人此时此刻也并没有嘲笑的打算，相反，他从霍尔海雅身边捡起一本厚重的图册，和兜里的手帕一起递到她面前。
“抱歉，出了一点小状况，你颅内的箭头残片上有隐藏的术式，手术时被意外激活了。不过我们及时抑制了扩散，并修复了受损部分。你和你的历史……都安然无恙。”
霍尔海雅的目光在手中书本的封皮和锡人冰冷的面庞间游移了好一会儿，她的牙齿微微打战，似乎是在咀嚼锡人刚刚话语的含义。她的手轻抚着烫金的书名和革质的封皮，凹凸的触感让她渐渐找回了丢失的理性。
“都安然无恙……都……没事……羽蛇的历史，没有毁在我手上……”
她抱紧怀中的书，放声大哭起来。
死魂灵叹了口气，又递上一块新手帕。
“收拾一下，等你醒了我们就出发。下一站是特里蒙，你有大把的机会让哥伦比亚和罗德岛见识羽蛇的荣光。”
霍尔海雅点了点头，从书堆中站起身。
“等我把它们归好类。”
直到图书馆的大门在锡人身后关闭，两人谁也没有看大厅中最开始的那片起火点哪怕一眼，就好像那个摇摇欲坠的破书架根本没有存在过。
霍尔海雅不会做梦，每当她陷入沉眠，她都会出现在图书馆门前。每个夜晚，她走过一排排书架，将其上各式各样封皮的书籍小心翼翼地依次取下，轻轻拂去上面或多或少的灰尘，让书本的名字再度清晰可见。如果这是一座真实存在的图书馆，霍尔海雅的行为可以算得上是极度的强迫症了。毕竟这里连窗户都没有，也不存在带进灰尘的可能性。但这里不同，若是霍尔海雅放弃她的日常维护工作，那些历史藏本就会迅速积灰。当一本书的名字蒙尘过多，再也无法看清书名时，它就会从馆藏中永远消失。换句话说，对应的历史会被霍尔海雅永远遗忘。
没有人告诉过霍尔海雅她该这么做，但她与生俱来的明白。
假如例行工作完成后她还没有醒来，霍尔海雅就可以获得一些真正意义上的“个人时间”。她可以将自己当天的经历汇编成册，放在属于自己的那个书架上。这段时间通常短的可怜，以至于她不得不在醒来前将墨迹未干的纸张夹到书页间，草草扔到属于它们的那个书架上。而那些没有被整理的经历，就会原模原样地散落在书架旁边，逐渐堆成小山。
基于以上原因，那个名为“我”的书架附近才又脏又乱。
不过自从她入职了罗德岛，也许是卸去了特工的担子，也许是那段与神明的交流让她解开了部分心结，她的睡眠时间比以往长了许多，也就有了更多的“个人时间”。
今晚，强迫症发作的霍尔海雅准备好好收拾收拾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儿。她不是很在乎这些东西的存在意义，只是不想让这座井然有序的图书馆有一个地方这么乱。
首先被处理的是一张门卡，它平平无奇，除了印着“罗德岛——情报处理室”几个字外全部是空白。霍尔海雅从身旁的桌上取了一张白纸，将卡放在上面。接触的瞬间，门卡消失了，而白纸上出现了一行行娟秀的字迹，标题是《来自罗德岛的信任》。
这的确是信任，罗德岛敢让她这个前特工进入情报处理室，还给了她钥匙和独处的权限。霍尔海雅知道她们会向她隐瞒一部分前雇主的相关情报，但这种大度行为本身仍然远超她的预期，甚至让习惯了两面三刀的她感到了一丝温暖。
她没有直接把纸夹进书页间，而是放在桌上等它彻底干透。
第二件物品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那是她施术单元上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外部维持“图书馆”存在的关键。映于白纸上化作了一份入职体检报告，附录是体检时经历的简单描述。那次体检时她褪去了自己的“羽翼”，而这一行为在她一生中出现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使是之前在梅兰德基金会受伤上手术台那次，她也固执地要求锡人保留自己的衣物。羽翼是她的翅膀、她的骄傲、她的武器。而她在罗德岛这个未知环境中主动放弃了这一切。也许是她潜意识里觉得这儿是个安全的地方？抑或是她对那个名为“博士”的神秘存在的某些情感影响了她的判断？
霍尔海雅突然觉得脸颊有些发烫，她连忙把手中的纸张扔到桌上，好像它烫手一般。
霍尔海雅只是伟大传承的一部分，她本不应拥有类似的情感。
第三件物品是一个录音机，里面是霍尔海雅和博士的其中一段对话录音，当她看到自己当时的某段发言出现在纸面上时，她的脸更烫了。
“你的存在会流传在我之后的血脉之中，你逃不了的。”
换做以前，这种话霍尔海雅绝不会说出口。羽蛇的诅咒给她带来的不光是这座图书馆，还有传承图书馆的使命。这位博士虽然在智谋上面十分出众，但身体机能方面可以说是一团糟，用“孱弱”来形容都快是褒义词了，也并没有掌握某种源石技艺的迹象。羽蛇的意志绝对不会让她选择这么一个人作为伴侣并生育后代。
羽蛇不喜欢，但霍尔海雅自己喜欢，所以她说了。
博士当时面红耳赤得比她现在还厉害，让她十分开心，她回想起来虽有些尴尬，但并不后悔。
这也许是平生第一次，她公然违抗了羽蛇的意志。
第四件物品是一沓子生日贺卡，绝大多数来自罗德岛历史研究会的会员。这个研究会听起来名字有些唬人，其实就是罗德岛上对泰拉历史传说感兴趣的一帮人组建的大型兴趣小组，当她们听说霍尔海雅有全部羽蛇的传承时花了小一个月时间软磨硬泡把她拉进了会里，还送了个副会长的头衔。每次活动还把最舒服的沙发和最新的零食留给她。霍尔海雅看得出她们是真心求教，也就一改之前的玩闹态度，开始分享一些祖先留给她的历史故事。当她靠在沙发上翻开准备好的分享材料时，她能切实感受到一种发自灵魂的轻松。这短短的一个半小时中，她不是羽蛇的守墓人，不是梅兰德基金会的前特工，只是一个名叫霍尔海雅的分享者。
只是霍尔海雅。
入职时吃的蛋糕、罗德岛食堂的饭票、缪尔赛思送的小巧盆景、可露希尔的手写打折凭证、精英干员的晋升证章、罗德岛舰桥的俯瞰照片……这个晚上，霍尔海雅把“我”这个架子清理得整整齐齐经验有序，除了书架过于老旧土气又矮之外和别的书架已经没有明显的区别了。空着的地方不太多了，如果再有新的内容就需要扩充书架本身了。而这恰恰是霍尔海雅的知识盲区，她完全不知道如何改建这里的任何一个书架，毕竟她和先辈们一直以来在这里的工作就只有记录和维护，而并非改变和创新。
“算了，放不下的话就先摆在桌上吧。”
霍尔海雅斜靠在椅子上看着一晚的成果，不知为何，她并不想听到起床铃声响起。
霍尔海雅没想到，仅仅五年后，她的图书馆就再度迎来了灭顶之灾。
昏迷前的最后记忆是她用源石技艺将同行的干员抛到爆炸范围外，一回头就看到一块如刀刃般锋利的碎片在气浪的推动下飞到眼前。
“即使能活下来估计也会少半块脑壳吧……”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头部的剧痛催促着她推门而入，在意识尚存之前抢救出尽可能多的藏书。图书馆内早已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她的双脚带着她奔向雕刻着羽蛇的书架，她的心却让她在抵达目标前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组巨大的金属书架，甚至比它周围的兄弟们高出半米，厚重的耐热玻璃让其中的藏书免遭焚毁的厄运。里面的书脊上全是人名，其中五成写着“霍尔海雅”，剩下的则都有一个相同的前缀：“罗德岛”。霍尔海雅盯着书架侧面的标签看了很久，那上面只有一个词，而那个词并非“羽蛇”，而是“我”。
“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原来如此，这就是我的选择吗……哈哈哈哈……”
火海中，命不久矣的羽蛇后裔笑了。
她笑啊，笑啊，直到馆内的绝大多数百年藏本在大火中燃烧殆尽。
“羽蛇，羽蛇，天空的王者，岁月中老去，终归于传说……”
霍尔海雅轻声哼唱着，锁好了图书馆的大门。她怀里抱着一本有些卷边的厚重旧书——图书馆仅存的一本有关于羽蛇的书。
那本幸运儿，名为《羽蛇的传说》。
“作为给孩子的睡前故事足够了，”霍尔海雅掸了掸书皮上的纸灰，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图书馆外面的阴影中。
霍尔海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这场劫难，也不知道如果有劫后余生的可能，剩下的时光是否让她有机会繁育子嗣，不过有一点她是清楚的。
自己的孩子出生时，不会再呼唤羽蛇。
写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