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魂 - 龚琳娜
一种很刚强的东西,消失在一个很妥协的年代。
献给我的妻子,叶梓
献给我的妻子,叶梓
她看到曾在城镇小巷间逃跑的自己,于是负罪感上涌,在她的皮下颤动,欢快的游泳,转变成了一种朦胧的痛楚;她看到那个时候,那个将成为她二哥的人提着她的衣领对老人说:“师傅,抓到一个小偷!”;她看到她和大哥瞒着二哥,偷偷分了师傅的一壶酒。大哥喝不惯,她却喝的津津有味。师傅推门,两人被吊在门梁上;她看到因她喝酒误事,跌下了擂台摔断腿,大哥才代她上台……
她看到了被逐出师门那天,武馆门口那条大道。大道上没有人,只有秋后的落叶。她那时候一手抓着行囊,一手握着酒瓶,没有回头看背后的师傅和二哥。
她一直在走,一直在逃。酒精蒙蔽她的双眼,让她逃的更快,带她向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方向。那个方向或是五彩斑斓,或是漆黑一片……但是都无所谓——她追逐那个方向,只是为了不回头罢了。
一阵颠簸让叶梓抬起头,她又喝醉了,趴在桌上就像一滩烂泥。
那个叫桑葚的医生走过来,怀里抱着一叠报纸:“呀,您醒啦。”
她晃了晃脑袋,试图让思维驱逐酒精重新占领高地。“……哪来的报纸?”
“这是和过往商队交换的报纸哦。根据……根据报纸的消息,粤通城很快就会停靠在这片荒原附近。城里应该是有罗德岛的驻扎小队和办事处的,这样......”
桑葚医生将报纸放在桌上轻声解释道,声音柔柔弱弱。
几天前,她还在一个荒野营地喝酒厮混。响午时候,这个自称桑葚的年轻医生来到营地,询问是否可以在这里休息几日。她打个酒嗝,告诉医生这一带多土匪巨盗,还是赶快离开的好。医生说她和救援队走散了,正在等待接应。
那时候叶梓的脑子好像是被酒精统治了。“你雇我,给我酒喝,这几天我保护你。”
她这么说。当时的她还不知道桑葚医生是个怎样的人——如今叶梓知道这是个温驯而不出格的孩子,恐怕就算她发起酒疯攻击桑葚医生,医生也不会还手吧。
“别聒噪了,你知道我没兴趣像你一样把事情安排的明明白白……”叶梓的脑袋又垂了下去,瘫在那叠报纸上。她看着报上硕大的新闻头条,嘀咕道:“粤通城……北武南下,六合街设擂台……”
“怎,怎么了吗?”
“我……唉,医生,把你送到那里是吧?我是真的不想再回到那儿。”
黎博利医生有些疑惑:“叶梓小姐,您很讨厌那座城市吗?”
“那倒不是……”叶梓嘀咕着,想要伸手去摸酒瓶。但她记得医生建议她少喝点酒,便像蔫了一样的倒在桌上:“这城里……有几个我没脸去见的人。”
粤通城,山坟间,石墓碑。石墓碑前是两个人。
老人看上去命不久矣,身体清瘦如脱了水的芦苇杆。他坐着轮椅,艰难的呼吸让干瘦胸膛一起一伏。年轻人身材中档,四肢干练,斯斯文文。他半跪在墓前,一摞一摞的拿出纸钱点燃。
“哥,我和师傅来看你了。”
风吹过墓碑,带起一小阵刮擦声。和风声拌在一起的是老人鼻腔气体进出的声音——他的呼吸蕴含着一种名为艰难的阻塞感,仿佛声息置于狭隘的峡间小道,交互不易,入不敷出。
年轻人捡起一根树根,挑动燃烧的纸钱堆。“粤通到底是开放了,不像二三十年前。现在政客出钱,宣传出渠道,武馆的繁荣是假的,不教真本事,只是凭着名头赚钱——师傅不想弄这一套。他说教是教,不教是不教,会武术的当是武人,武人当有武魂。他只教了我们仨。”
“我知道您打死人的事,是那十九家武馆的报复,师妹当初喝醉也是因为他们下药。师傅自从为你放了三升血,几年里身子快速的衰败下来,一天不如一天,恐怕大限将至。”
“哥,师傅不行了,你因愧自尽,师妹摔断了腿又被逐走,叶家拳保不住了。”
风声将歇,山道上传来脚步声。
年轻人回过头,看到四五个人走出环绕山坟的树林。于是他先恭敬的对着石墓抬手颔首,才转过身来。风嗖嗖的,吹得人脸生疼。
擂台自然是有擂台的规矩的。所谓活擂,就是摆擂双方各出人一对一,手下留情;与之相对的就是死擂,双方一个接一个的打,生死不论。曾经粤通城尚武,凡事都要武馆做个定夺。外人若是想做武馆不允之事,就要摆擂踢馆。年轻人叹了口气,当初师傅就是打擂打了十九场,把十九家败类武馆踢出了粤通,才打出了叶家拳在粤通城的天下。
来的几人,为首是个留络腮胡的汉子。他对年轻人双手一供,说:“叶文书师傅,久仰久仰。”
叶文书看着他,什么话都没说,片刻,才伸手做礼。
络腮胡大汉左右两人走出。他们一人解开系在腰间的子午刀,一人从衣袖中甩出乾坤袖胆。原本安安静静的山坟间突然吵闹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从山林中显现,带着被布包裹的武器,站到络腮胡大汉金着的身后。算上金着背的阔刀,二十样奇兵异械在荫间阳光下熠熠而立。
叶文书将轮椅轻轻推到身侧,往前走了一步:“比武对拳,设台设擂。要打回去打。”
老人仰起头,干瘦身躯软在轮椅上,突然绷直,又瘫软下来,又绷直,不动了,像一捆干枯柴。
语刹那间,子午刀先一步突至叶文书面前。出刀者压低身姿,一条手臂如毒蛇蹿出,让刀尖直驱叶文书面门!叶文书的脖子却没有转动,脚下步伐微挪错开刀锋,反收手臂敲在刀客的后颈上。袭者还未收招便眼睛一翻,软了下去。
刀客倒下的时候乾坤袖胆才刚到,武器的重头急速平挥,袭向年轻人脖颈——但叶文书更快,在转身恢复重心的同时一只手探出抓住乾坤袖胆的链条。他一抖手,乾坤袖胆便歪了方向,狠狠砸在使用者的手上。来袭者哀嚎一声,乾坤袖胆脱手,只有链条被叶文书抓在手里。
叶文书松开手,乾坤袖胆落下,摔在地面山道凹凸不平的小石子上,发出清脆的咯嘣声。那人一愣,慌不迭拉起已经昏迷的刀客。
年轻人叹了口气,又面向络腮胡大汉说道:“金着,就算你是北边来的,不管踢馆的规矩,也要回去打。”
金着有些挂不住面子:“行,听叶师傅的。”
接着他转头对身边一众小弟:“大人比武,你去吧。”
叶文书不再正眼看他,转身走到老人身边。他弯下腰,细心而轻柔的掸去落在老人膝盖上的秋后枯叶。老人的眼睛已经昏黄浑浊了,恐怕什么也看不清。他绷直的身子还是一动不动,歪斜的脖子一抽,抬起头看向叶文书,眼神里满是空洞。
“师父,我们回去。”
突然一柄三尖两刃枪斜斜刺来!在叶文书打理老人时,金着身后一个瘦瘦小小的汉子居然踩着满是落叶的山道,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摸到了他的身后!枪尖如风,猛刺而出才迸发所有积蓄的恶意,洞穿空气的实感仿佛要把叶文书和他身前的老人一齐钉在地上!
但是叶文书好似背后有眼,在枪尖就要接触后脑勺时突然摆手抬臂——手腕和枪柄前段在空中相撞,那枪尖被临时变了个轨迹,和叶文书的耳朵擦边而过。反手为震,叶文书的手肘突然成环,用肩膀锁死了枪柄。
汉子见叶文书把枪锁在肩膀上,冷笑一声,想化刺击为横劈,用三尖两刃枪的刃切进对手的脑袋!然而一阵咔咔蹦蹦的断裂声却出乎了他的意料——横劈之后,叶文书的脑袋却没有掉下来,反倒汉子的手里只剩下根长棍,棍前半段的枪刃不翼而飞!在定睛看去,那枪刃却仍在叶文书的肩膀上,原来叶文书居然用肩头和卡枪手臂的肌肉,硬生生震断了棍体和枪尖连接的部分!
叶文书一松肩膀,枪刃连带小节木柄“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他叹口气,不由得又想到曾经他们三兄妹。大哥最为善技,师妹的天赋得天独厚,只有他对武学技巧始终只得皮毛,不得不依靠天生的气力弥补一二。
“回去打,会吓到师傅的。”他冷冷的说。
金着看那三尖两刃枪的使用者一脸垂丧的走了回来,而叶文书只是板着脸并未追击。他连忙挥手,示意身后的人让出一条道。金着身前密密麻麻的武者纷纷让开,各式各样的兵器间空出了一条直通下山山道的路。
叶文书回过身,对着石墓碑再次颔首拜了拜。接着他挺起腰板,推着师傅的轮椅向着下山山路走去。
“叶师傅,明天摆擂,我们会赢得名正言顺!”背后传来络腮胡子金着的叫嚣。叶文书没有理他,还是慢慢悠悠的推着老人走在一干武人之中。
就在他刚刚脱离人群之时,铳突然响了起来,就像惊雷闷在山林中。声响的一瞬,叶文书突然单脚转身,整个人像陀螺一样突兀的转了个半圈!他单脚站立,不屑的看了一眼背后的金着,慢慢的放下了刚刚甩到身前的手臂——五根手指松开,夹住的两颗铳弹掉了下来,没入落叶的海洋。
接着,他吐了一口血,倏忽跪了下来。
是三把铳同时响起,叶文书夹住了飞向脑门和脖颈的铳弹,却对剩下的一颗无能为力。胸口在痛,小腹紧缩,腺素在指尖狂吼。叶文书咳咳两声,想说话却没有说出,只感觉力气一下子抽离了身体。他脸上写满了鄙夷,尝试着抬起头,无力的脖颈却没能做到。
一个拿着铳枪的家伙走到他身边,一脚踹在他身上,对着他的头补了一枪。叶文书的生命力彻底离开了躯壳,就像是麻袋砸进落叶堆,惊起一阵山鸟。
“我是小人。”这人对着金着扬扬手里的铳,“再说了,拳头哪有这玩意儿好用啊!”
金着咧开嘴来:“不错,够机灵。”接着他拍拍手:“走吧,下山!明天打擂稳了!”
一干武人三三两两的挪起脚步。有人喊道:“头儿,那叶中泉他……”
金着这才把眼神从叶文书的尸体上挪开,看向轮椅上的老人。他的眼中带起一阵嫌恶,“得了,把他丢在这里吧。”
“可他是叶中泉……”
金着斥责道:“不过是一个快死的老头,把你们吓成什么样了,你们南方人是没有骨气吗?他这副模样,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人群骚动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金着明显烦躁了。一行人浩浩荡荡的下了山,坟头又回归寂静。
“人好少......”
两人走在街道上,一前一后。相处了几天,桑葚知道这个酒气熏天的瘸腿沃尔珀其实很好说话。桑葚听说粤通城是个挺热闹的大城,然而今天街道上却冷冷清清,看不到半个人影。
“人都在六合街吧,那里要打擂台。”
“叶梓小姐……对粤通城很熟悉吗?”
“嗯。医生是哪里人?”叶梓拎着酒瓶,弓着背走在街道上。她用另一只手手肘戳戳街角方向:“喏,从那个小巷拐进去。”
“啊,是姜齐城,姜齐城人。”桑葚忙不迭跟上脚步。
“姜齐城,是个好地方,白酒得劲儿。嘛,大炎很多城市都一样,离开个五六年回来,感觉没有什么变化;离开了十来年,就天翻地覆了。愿意的话,一个城市可以被人熟悉很多年。”
叶梓走出巷口,指着街对面:“就是那个,舍人大街29号,你们办事处。”
“啊,谢谢,谢谢叶小姐……”
“别忘了我的酒。”叶梓说罢,转身钻回巷子。
桑葚一愣,下意识的扒拉了一下脖子上的护目镜,“叶,叶小姐,要不要,要不要过来坐一坐?”
沃尔珀没有理会,也没有说话,很快便消失在了巷子的阴影中。
响午。粤通城,六合街。
六合街南北通透,可容下十余辆大车一齐通行。然而今天大街封了道,不让车进。
没了车,今天的六合街却更加拥挤,无数人头窜动,簇拥在大街中段。人头围绕的中心是擂台,敲锣打鼓的舞出一个声势浩大。金着一行人已经上台,擂台的另一边却空空如也。
“老大,响午了。”把铳藏在衣袖里的小弟对金着说道。金着点了点头,脸上藏不住卑劣的笑,“叶家人不来,自然是我们赢了。”
叶家人没来,人群便起哄,嘈杂,如同热浪一阵盖过一阵。这起了大碗茶水,摆了擂台,却有一方缺席的现状,恐怕是粤通城第一次。当今粤通武行是叶家拳说的算,十年前叶中泉就是在这里摆了擂台,把原本粤通的十九家武馆打出了粤通。
响午一刻,先前欢腾的人群已经沉寂下来,只有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声偶有响起。金着一笑,站上擂台,清了清嗓子:“看来,今天是各位有目共睹,这叶家畏惧了北方武术的名声,不敢赴约打擂……”
只要这一擂赢了,他自然就成了行当的新头。他已经谈好,到时候那愿意合作的武馆在这里广招学徒,粤通城人就是待宰的金鸡。武馆教点虚的,先榨粤通人三年,再让外面进来换一批武馆,再榨三年。商人是好谈的,地方官也谈妥了,只要赢了就是个名正言顺……他正这么想着,突然就听到人群又沸腾起来。
“怎么了?”他放眼望去,便看到到擂台下,一架轮椅慢悠悠的向着这边移来。金着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这叶文书不是死了吗?
再仔细一看,推轮椅的不是叶文书,倒不如说根本就没人推轮椅。老人自己弯着腰坐在轮椅上,一只手扶着轮椅的轮子,慢慢的持着轮向前转。人们目瞪口呆,看着干枯的老人一点点一点点的向前挪。这轮椅前面的人不由自主的让出道,后面的人又紧挨着贴了回去,于是人群中以那吱呀吱呀的轮椅为中心多了一个不断移动的空腔,一点点缓慢的向着擂台移。
“是叶老爷子!”“怎么是叶中泉?”“叶家老二不能打了吗?”“要不要上去帮他推一把?”“他不是自从放了血,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吗?”人群喧嚷声音七七八八,包围环绕着老人,形成了一条无形的纽带。突然金着听到一阵脚步,一回头,居然原本那身后那十九家武馆的人齐齐后退一步,一下子气势缩了一大截。
老人的手还在抖,呼吸明显沉重了很多。人群嚷嚷着却没有人上前帮他,于是那轮椅就吱呀吱呀的自己向着擂台移去。随着离大擂台越来越近,吵闹的人群又逐渐安静下来,千双眼睛齐齐盯着轮椅,等待老人的下一个动作。
轮椅到了擂台边,轮子“吱呀”一声卡住,成了无限寂静中的唯一声音。突然老人站了起来,直直的迈了一步。这下可不得了,围观的脚夫车夫大行家地主们不由自主,人皆后退一步,脚步声齐出了一阵轰鸣。老人站了,晃了晃,却站的很稳。他伸出枯瘦的手,慢慢的把自己撑了起来,撑上了擂台。
“……打……”他的声音沙哑,尖细,仿佛呛了一大口沙子。随着话音刚落,老人扶手缓缓悠悠的站直,变成了一尊雕像。
这不在意料之内,原本这应该是一场空擂才对。金着瞪大眼睛,回过头,却发现那十九家人已经退出了足足三步之多,空出一大块地。他一咬牙,说道:“老头,你迟到了一刻!”
“……打。”老人慢慢的说。
突然,眼前的老人在金着面前变得虚幻,仿佛不存在般!秋风掠过,金着一惊,不由得也后退一步。刹那间金着脸颊一阵生疼,一阵恐怖的气势扑面而来——万千不存在的名为恐惧的落叶晃晃悠悠的自空中飘落,落叶中突兀飘出一拳!
拳没了,金着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架出交叉手的格挡架势。老人并没有动,还是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那里。冷汗落下,金着突兀的感到害怕。
老人矗立,看似破绽百出。他那双昏昏的眼睛没了眼珠,只有一阵的眼白,看的让人不由心生怖意。金着下意识的横移一步——明明感觉老人的头没有动,他却感到老人眼白下隐藏的眼神却死死地盯着自己!观众们更是屏住了呼吸,无数的人头争着想要向台上攒。
这就是叶中泉,那个让十九家武门溃退的男人。金着吞了一口口水,一向无法无天的他发现自己的内心居然也为恐惧打开了门窗。他猛喝一声,不知道是为了壮胆还是想要虚张声势,起手突然挥拳砸向老人的面部!在潜意识中,他对这一拳并不抱有希望,就像是他不可能承认,仅仅是在气势上,这个老人就将他打的体无完肤。
混白的眼珠目视前方。面对拳风,老人依旧负手而立,不躲不闪。金着壮了胆子,突然觉得这个老人也没有那么可怕,不过是垂垂老矣的一尊躯体罢了!想罢,他的拳头上便又多了一分力。
突然一只手横插到老人面前数尺,硬生生挡下了金着的重拳。北方汉子一愣,脂肪筋肉所附带的力量还没贯穿出,就被硬生生卸了力,引得手臂反震一阵生疼。接着那只手一甩,金着的拳头被甩开,连带着人后退了几步。
这只手的主人是一个女人,一个瘸了腿的沃尔珀。她慢慢的收了手,无视台上台下众人惊诧的目光——她是什么时候,怎么上来的?
她转过身,对着老人:“师傅,这一仗我来打。”
台下一片寂静,观众们因为未能反应过来,仍死死地盯着擂台。老人依旧负手而立,没有说话,枯瘦干瘪的身躯一晃不晃,算是默认了突然出现的女人的话。
女人转过身,对惊疑不定的金着摆了个手礼:“叶家拳,不入流,叶梓。”
台下逐渐响起一阵阵惊呼和窃语,伙夫脚夫们纷纷议论。这女人不是许多年前就被逐出师门了吗,怎么今天她又回来了?
金着一定神,看清面前女人消瘦且缺了一条腿。他怔了下,开口问:“你能代表叶家拳?”
叶梓看着他。散开手礼,上垒环手,成拱形又耸肩错开,两拳交替护于中线。老人站在叶梓身后,一动不动负着手,就像是老师傅审阅弟子练武成果般,于是叶梓缓慢挪了一步,为老人让出个视线。
“能。”
金着突然上前,弯膝盖下压身平拳,一手护住头部,一手直刺女人的大腿——他打定主意,瞄准的是女人的那只假腿!但叶梓随对方变换脚步,顷刻间两腿呈一前一后,堪堪错开金着的刺拳,仿佛那条假腿完全没有影响她的灵活步伐。
直刺不成,金着暗憋一口气,腿一蹬,就要用上身肩膀强行对对方的躯干进行撞击。叶梓交叉于身前的双手一伸一缩,居然并未躲闪,而是反手错开卡上了金着的脖子。此时的金着被一卡,失去了向上顶撞的劲儿,只是脖颈独独然生痛,只好后抽碎步想要脱身。沃尔珀也并未追击,纵手松去,放任对方后退了好几步。
不到几秒,一个照面,两人已经过了数招。金着后退站稳,心沉了下来。这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身手了得,打的还都是些基本招法。他心一横,喊道:“准备!”
随之金着猛然蹬脚,想要再用侧肘发力,贴近女人。叶梓见状反而前进了一小步,两手如抓铁器,打算按压侧肘以缓解金着的打击并借以反打。
就在两人即将再度交手的一刹那,原本跟着金着的那群人中突然闪过几道照相机的灯光,刺啦啦的在大晴空下突兀亮了一片。光圈聚焦闪过,叶梓眼睛一黑,微微眯起。
金着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见对方中招,邪笑一下,突然收起原本将要接触女人的侧肘——原来那侧肘是虚招,真正的实招是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这只手平抡甩出,打点极高,气力极大,唯一的缺点是出招时间长,容易被反应招架。然而在那闪光的配合下,金着直逼女人的耳朵,想要一拳创在叶梓的太阳穴上!
伴随着拳风,闭起眼睛的叶梓骤然收手,完全让出了自己的身前。她腰躯一弯,后架铁板桥躲过这原本创向要害的一拳。随之女人双手微曲撑地,借由对方出拳的空档双脚悬空,刹那间踹在壮汉身前的腹腔上!
壮汉一退,哇的吐出一口呛水,又后退了几步。老人站在擂台边缘,一动不动看着两人,就像是青铜铸的巨像。叶梓回蹬落地站起,看向金着:“还打吗?”
金着捂住小腹,咳咳几声,犹豫片刻啧了一口,“行,女人,你厉害。今天北武输给南武了!”
“……北武没有输给南武,只是你输给我了。”叶梓不再看背后的金着,走到老人面前。
在人群逐渐响起的欢呼和庆贺中,她抿抿嘴唇,看向面前寿终正寝的老人躯壳,想说什么,怔怔嘴却没能说出,啊呜了几下,才慢慢的说到,
“师傅,叶家拳绝了。”
桑葚洗了洗脸,向驻扎干员要了个房间。
黎博利姑娘好好睡了一个下午和晚上,醒来后打算花点时间复习医学药学。大概傍晚时候,她正准备合上书,就听到门外有人喊:“桑葚小姐,有个不太对劲的人找你,说来拿酒。”
她打开门,瘸了腿的沃尔珀在驻扎干员戒备的目光中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坐到了桌对面。她挂了彩,身上沾满血迹,手臂上是几道新添的划痕,被用碎布草草包裹。
桑葚看到了她这幅惨样,一愣,“叶小姐,您,您怎么了?您去干什么了?”
“……杀人。”沃尔珀说。
粤通城非居住地块,山谷。
原本金着打算踢完馆打完擂,就留在粤通。然而这计划被那个女人吹了,先前谈的关系都没了。他咬牙切齿,整个人散布着一种阴霾的气息。浩浩荡荡的一行人谁也不敢和他说话,都闷着头向前走。
“头……”拿铳的小弟悄悄凑了过来,金着一个眼神瞪了回去。那小弟盯着箭一样的目光,硬着头皮说:“头,前面有个人影。”
“估计是樵夫,妈的,这种小事别烦我。”
突然前面的人停了,后面的人又被挡住,整个队伍一下子停滞下来。金着暗骂一声,拨开前面的人群,想要看看怎么了。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昨天打败他的女人。
一小柄细剑插在地上,叶梓抱着胸,看着面前的一干人。“北方人十九家,齐了。”
金着一吞口水,“昨天的擂台已经打完了,你还想干什么?”
女人没有回答,山谷间弥漫起名为寂静的云雾。
片刻后,叶梓抬起头看向天:“师傅给了我名字,待我如亲儿女。有次,他和我们师兄妹三人说:“你们就是一个门派的传承,你们是武人,自当有武魂。””
“唉,武魂这东西,其实挺可笑的,就是自己给自己规矩。我知道当初那些阴招是你们十九家武馆的手笔。师傅放血三升是规矩,我喝了蒙汗酒害了大哥被逐也是规矩,大哥打死了人害了师傅,愧不过自尽了,也是自己给自己的规矩,武人活着离不开规矩。大哥死了,师傅不行了,我走了,但还有二哥,师父最满意二哥叶文书,他最守规矩。”
“他死了,传承没了。”
金着一时间没听明白,正想开口,那女人继续说道:“在擂台上,我是叶家拳的门面,自然也要守规矩。下了擂台,我就是已经被逐出门的散人。”
她把目光从天上收回,看着眼前的一干人,说道:“于是我来报私仇了,十九家,一家杀一人。”
金着还没开口,身后一人已经按耐不住大喊:“狂妄!你只有一个人,我们这里足足有二三十号……”
叶梓没有理他,自顾自的拔出细剑,向着他们走来。金着一咬牙,昨天的屈辱涌了上来:“弄死她!”
师傅说,武术是杀人技,要学会留手和不留。
细剑穿过乾坤袖胆的链条,戳穿喉咙;屈卢矛扎来被格挡开,她反手用刚刚死者手中的乾坤袖胆砸断了使矛者的脖颈。
一,二。
师傅说,一切武术,都需要护住自己的中线,哪怕抛弃肢体。
捡起屈卢矛,挑开甲兵板斧,板斧客被贯穿胸膛;板斧飞起被稳稳接住又被抛出,月牙短戟主人的脑壳被凿穿。
三,四。
师傅说,万般武术,八九成都需要稳定下盘,所谓上身飘忽下身沉。
继续往前走,月牙短戟横划切断使豹尾鞭之人的双脚;豹尾鞭飞出,青王铁锏的主人被豹尾鞭勒着脖子拖到面前,扭断了脊椎。
五,六。
师傅说,武术不是武侠,没有完美的功法,随时需要应变。
八尺棍戳来,她一个踏步不进反退,擦着棍身使锏砸在棍主的腰上,传出一阵器官爆裂的声音;用棍忽转避开四周围攻而来的人,突然一棍突出,棍头潜入子午刀客的喉咙。
七,八。
师傅说,武器万千,奇形怪状,善用亦要善应变。
子午刀一大一小两面开刃,大刀挡开鸳鸯钺的突击,小刀划开钺客的腹腔;鸳鸯钺一对两把四环八锋,能招架能进攻,捅入六面圆脊剑主人的胸口亦是轻松。
九,十。
师傅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六面圆脊剑突然舞出残影,蕨形匕主人看千万个剑花中,自己的头和躯体分离;蕨形匕两对舞出风声,刹那间扒拉开花县叉叉客的前胸后背,肠子流出一地。
十一,十二。
师傅说,一力破万法,一技省千途。
花县叉抡起前前后后难寻破绽,叉出直取骨朵主人的面门;骨朵为镐,砸破使阙者的头骨发出清脆的回响。
十三,十四。
师傅说,敬畏对手,但不能害怕对手。害怕就会死。
两间镗的主人最先呆住,随之抛下武器想跑——可惜巨阙砸在他的脚上,随之重锋将他自肩膀切为两半;锦绳套索主人吞咽口水,露出刹那的破绽,镗如箭矢飞来,撞在胸口将他按倒在地。
十五,十六。
师傅说,终有一天他会老去,你们兄妹三人,就是一门武术的未来。
套索套住了黄七支爪,爪手挥手刹那就被拉扯着失去重心;螺旋锋刃盾的主人绝望的看着尸体手上的铁爪被捡起,佩戴,随之而来的便是漆黑的死亡。
十七,十八。
叶梓并非无伤,她的手臂肩膀腰侧已经挂了数道伤口。三尖两刃枪的主人因为武器损坏,没有上前。叶梓拿起最初那把细剑,走向已经腿软了的他,一视同仁的划破了他的脖子气管。
“十九。”她说。
金着和剩下的人惊恐万分,看向面前站在满地武器和尸体之中的杀神。她抬起头:“你们可以开铳打我试试。”
她没有开玩笑,在荒野上的生活已经让她学会了躲避子弹的秘诀:在子弹激发之前就躲避铳口。然而没有人开铳,她看到拿着铳的人畏畏缩缩,两股战战,握着刚掏出来铳的手只顾发抖。
她走到已经傻了的金着面前,抬手用剑指着他的喉咙:“师傅对我说了很多话,有一句我一直记得。我以为这句话是天下武人的通识,然而在你身上我却看不到这句话分毫。”
“武术,为武为术,力为武,技为术。抛去力与技,身外一切皆为不洁之物。”
“以你为耻。”
她一挥手,地上又多了一具尸体。剩下还活着的人要么瘫坐在地,要么没了命的跑了起来。在满地血污尸体中,沃尔珀抬起头看向天空,喃喃道:
“可惜啊师傅,武魂没了。”
晚饭时间,没有吃饭。桑葚拿着一干药液绷带,给叶梓处理伤口。
药液药膏直接接触伤口是很痛的,但是沃尔珀一言不发。她只是有些阴郁的看着窗外,酝酿着名为哀愁的阴云。屋外日暮西斜,最后一点阳光拖曳出长长的阴影,拉拽在街道上。原本该是武馆告示的地方已经换了霓虹广告牌,一群老人聚在广告牌下,议论着昨日的比武和传奇的落幕。
“酒。”叶梓说
桑葚本想告诉她,这几天好好休养,别喝酒。然而她看到了她的眼神,饱含着一种忧郁和落寞,于是医生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她收拾了一下药品绷带的废弃物,走出房间准备处理掉。没走几步,她就听到了房间里传出了酒瓶开瓶的声音,然后就是液体倾倒,咕噜咕噜。
桑葚叹口气,医用酒精是不能喝的,会灼伤食道和肠胃,更别提饮用者是这样的伤员了。她转身要劝酒,手放在门把手上的时候却又听到屋里传出歌声。歌者哽咽,原本豪迈的歌词便也落魄起来,就像是一只垂垂老矣即将消亡的雄狮。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歌曲:武魂 - 龚琳娜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歌曲:武魂 - 龚琳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