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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写文,更新至:十五,未写完】俯瞰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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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萨剧剧本档案室
    • ★★★★准博士
      NoComply Pro
          是俯瞰风景的重写。先缓慢跟着步调慢慢写慢慢贴上去,然后在最后会写重写的理由,文章总结和感悟。
          之后会准备一个跑团replay文章。
          广英!恢复更新!
      ★★★★准博士
      NoComply Pro


          “死,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呢?”

          医生睡着了,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十年前。他闻到了腥味,血肉和尘埃混杂在泥里,把砂土凝聚成一块一块。东国人的打刀上凝聚着一零七五年的阳光,闪耀且血腥的撕碎了军队的防线。百夫长的手臂被刀尖撕了下来,观察员的被一摞源石技艺撂倒在地,胸口狠狠凹陷下去,好像被马匹践踏一般。

          他害怕了,撕下了医疗兵的徽章,磕磕绊绊的跑开。但是背后的东国人更快,总是能用刀尖贯穿医生的身体,戳出医生的灵魂。医生的灵魂在梦中被穿刺,磔在寒芒上,随着记忆中土地的颠簸和震动而苦痛的哀嚎。

          他醒了过来,眼神颤动片刻,沉淀下来。

          麻醉师的办公桌抽屉半开着,露出几个药瓶。麻醉师不在,两人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人。

          他愣愣看着座位对面空白的墙壁,手里不知何时拿起一把拆信刀。乌萨斯两根指头微动,摩挲着拆信刀的刀柄,感受刀的重心宛如滚珠般在掌心来回滚动。

          他正在想自杀的事情。

          他知道有人会用铳来自杀,那些外行人只当这样是最快最轻松的死亡方式——无知,医生在心底嘲笑他们。如果想要轻松的自杀,只需要拿起刀子往正确的地方抹一下——自杀的要诀在于死得快,这就需要下刀的时候对自己的生理结构有着精确的了解。

          不自觉间,他举起了拆信刀,恍惚着在躯壳上比划——对,就是这样,精确而细致,接着人就会像是睡着了一样摊在椅子上。在体温开始变化之前,精神就会先一步离开肉体,死者坠入名为远去的深海。

          这可比那些粗人在脑袋上或者下颚开个洞要优雅且舒适的多。

          他把刀往桌上一丢,起身准备去上班。自杀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说,但若是上班迟了,麻醉师会不高兴的。医生不想让麻醉师不高兴,因为那个鲁珀会唠唠叨叨,惹得自己心情烦躁。医生并不急着自杀,而且用刀子在脖子上划拉一下,也不是医生想要的死法。

          更何况,医生确信自己也许大概可能应当已经是死的了。



          1095年7月11日,医院,天气阴。

          医生第一次见到那个病人的时候,是在医院走廊的过道上。白色病床担架上,是一副烧焦的躯体。当时他的眼角从手里的报表上挪开,清清楚楚看到一滴黄色油态的液体从伤者的翘起的死皮中流下来。

          “啊。”医生在心底想到。他不想做手术,他只想混过今天的当班。

          推担架床的是几个刚刚来的护士。对于病人家属的一切询问,都只会回答不知道。病人陪同的家属是一个焦急的女人,和一个札拉克男人。女人忙着询问那几个护士,已经几乎是在怒吼了。男人还穿着矿场的工作服,脸上还抹着矿灰。他看见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赶忙上去询问:“医生,你看着要多少钱啊?能不能救回来啊?”

          他的耳垂毛发几近斑白。

          医生推开他,“不知道。后续治疗可能要很多钱。”

          “你可是医生啊!啊?你怎么能不知道?”那个女人听到医生说话,不敢置信的转过头。她语调中的愤怒仿佛被抽掉了主心骨,显出一种虚张声势的可怜,“是钱的问题吗?我儿子,我儿子他有保险的!”

          “和钱无关。”

          “怎么会这样?那保险呢?医保能报销吗?他还有矿上给的保险!”

          “保险很难起到什么作用。”

          “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烧伤!”那个焦急的站在担架床边的女人对着医生大吼,活像护子的母狮。声势浩大过后,她又蔫了下来:“他,他只是烧伤……医生,救救他……”


          麻醉师换完衣装,顺着医护通道进入手术室。药的副作用还有残留,困意依旧萦绕盘旋于她的脊梁。

          烧伤科的主刀医生站在床边,一言不发的看着她。这个总是用医生自称的乌萨斯人身上总带着一种慵懒而大无所谓的气息,仿佛大无所谓的飘然和无所适从的懦弱在他身上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不过麻醉师知道医生其实并没有看她,他的视线只是下意识的在捕捉什么——这就是和这个怪人坐一间办公室坐出来的烂技能。

          烧伤患者札拉克被推进了手术室。大门关闭,灯牌亮起,麻醉塔低鸣。助理护士一边给患者接上生命联通管线,一边报告:“接近五十的骨折,四十复杂软组织损伤,有脑损伤,胸腹可见损伤。”

          麻醉师下意识的别过头,不去看那具脱离烈焰之口的尸体。她不喜欢烧伤科和烧伤患者,这会让她想到如今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不清的父亲。

          “先进行维生抢救和初始治疗,再移交眼、耳、面部、手、足和会阴部烧伤评估。”医生终于说话了,眼神也随着话语,一点点重新凝聚实体。麻醉师觉得,这个男人平时就像尸体一样,只有做手术的时候才有那么一点点活着的味道。

          一名影像术士点头,闭上眼睛。黑色的影子从他的脚下溢出,攀爬上手术床,进入了患者体内,又从患者的鼻腔流出,宛如液体,最终爬上墙壁呈现出图案。他的源石技艺能够投影出患者体内的腔道状态,便于医生做出判断。现代泰拉,手术过程的合理源石技艺参与是必要的一环。

          “呼吸腔道有东西,需要剥离。”

          医生看着墙上阴影所呈现的图像,慢慢点头。麻醉师的思绪又飘忽开来,她就是这样,越困越容易想一些不相关的东西——据说哥伦比亚开发出了名叫CT机的东西,仅凭机器就能照射出人体内部。不过像这种急诊环境肯定是没有时间先把患者放到机器上拍照片的,还得靠影像术士。

          补液仪开始响动。麻醉师走上前,温驯的将带着手套的双手放在札拉克耳边。她缓缓催动自己的源石技艺,让一种轻柔的,好似幻梦般不存在之轻纱触碰在患者的皮肤表层,一点点渗入。

          呼吸组上前开刀,插管,检测潮气量。麻醉师知道患者的鼻腔气管因为烧伤干燥变得极其脆弱,只能强行肺机械通气。她趁此机会空出一只手,去抓麻醉塔上的气体管线——医疗术士总有失误的时候,合理依靠外物机器才能有效降低手术失败率。

          插线时,麻醉师下意识的看了医生一眼——这家伙还是一副没什么所谓的眼神,敷衍的盯着患者。“这就是块躺在手术床上的老鼠肉……”他的眼神里分明是这样写的。

          麻醉师一阵恍惚,赶紧检讨起自己有损医德的大不敬想法,不过检讨到一半,她突然觉得,也许医生真可能是这么想的吧?虽然手术中思路清晰手也稳得不成样子,但他到底还是个怪人……

          在胡思乱想中,麻醉师完成了麻醉插线。



          1095年7月12日,医院天台,天气晴。

          医生站在医院的天台上,看着下面的街道。他看到了医院门口进出的人们,无非就是三种——欢喜的,忧伤的,以及少量麻木的。

          他看着下面的人们,心绪突然腾飞了起来——如果自己的身体砸在他们面前,他们会是什么表情呢?或许是为了方便运矿车通行,这座城市的街道被修葺的异常平整——医生看着平的如同白纸的街,不由得想象起自己的血肉涂抹其上的场景。

          都市街道的万千人间烟火,最终和风韵意味一齐变幻。夜幕下,高挂的电灯和拴着彩绳的灯笼交织交缠,光线混杂又难舍难分,最终统统化为光华一点,映入高楼上医生的眼目。风吹过,凉乎乎,情绪便放空了——食欲,私欲,远了近了,一下子都和医生无关——只有那高高在上俯瞰的高度落差成了蜘蛛丝,吊悬着医生最后的欲望和人性。

          手术做的还算成功,患者的性命保住了,正吊着一条命。这座移动城市的航线规划依托大炎荒野的大型矿脉而立,医院也自然接收荒野矿上的工人。据说伤者是一个小矿的矿工,因为采矿器械阻塞爆炸而被烧伤。荒野矿脉,尤其是源石矿脉上经常出意外,所以这座移动城市每次停靠下来,城里的运矿车队和封闭焚尸炉总是哐当哐当响个不停。

          医生觉得他们太悲惨了,他们这样还不如死在战场上。死亡应该是一种英勇的行为,爆发出壮烈和悲惨……而不是被茫然和逃避包裹,掺杂着求生的欲望,他想。

          当处理起烧伤患者的表皮时,医生感觉焦状物质,死皮和干涸微黏的体液在他的体表勾勒出一片荒凉的废土。他想到曾经乌萨斯军队途经的小城残垣断壁,两者类似之处便是同等遍布死寂和荒芜。医生当时不负责任的想,既然打仗都这样了,那人还是死了比较好,节省人力,也给自己省点力气。他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这位半死不活的烧伤患者能够活下来,大半是麻醉师的功劳:这个女人的总是带着双倍的冷静和过剩的温柔,施展沉眠的源石技艺让患者坠入甜蜜梦想。这极大方便了医生动刀:即使划开脖颈皮下,剥出神经,夹闭血管,患者的生命体征也始终非常平稳。

          医生俯瞰下面的街道,思绪又飘忽变幻起来。摔死好呢,还是用手术刀好呢?为了避免麻醉师唠唠,自己想必还是要死在一个无人发现的地方比较好吧?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脚步声突然出现,然后由远而近。他转过头,看到一个女孩。女孩穿着长长的黑风衣,提着公文包。风儿抚摸过她的脸,又带着她的气息撞在医生的脸上——一片冰冷。远处的白鸽飞起,刹那间楼顶天台万物寂静。

          “麻醉师,是个好姑娘。”女孩说道。



          医生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失魂落魄。他在登入移动城市的关卡处被守军抓住了,守军问他干什么,他说他不是间谍,他父亲是乌萨斯人,母亲是大炎人,他只是想回来看看母亲。又过了段日子,有人来告诉他你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他便失魂落魄,嗯嗯啊啊。那人问你会什么,医生便用大炎话回答,“是个医生”。

          医院原本是不打算给他这份工作的,然而他带着的那份乌萨斯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文凭却又货真价实。管理层看他是外来的乌萨斯,便他去做三助。那时的医生只是用昏暗的眼珠盯着墙壁,走神几秒后说道:“哦,好。”

          他显得无欲无求,踏踏实实的做起了三助。随着时间推移,人们发现这个年轻人拥有高超的医学和手术知识,以及一双极其稳重精确的手。沉默寡言的他先是成为了二助,后来直接跳过了一助成为了辅刀。七年前,他再次升迁职务,患者们知道了移动城市的医院有了一位年轻的手术大师。管理层计划让他负责最为重要的腔内手术等几个科室,便通知了他。医生那时候只是像刚到这片转轱辘轴的大地上般,瞪着浑圆的眼睛望着天花板说:“哦,好。”
          
          他并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妄求普度众生,反而像是一具偶尔失去提线的木偶。人们发现,如果不告诉他应该做什么,医生就会“停摆”。有时他站在医院天台上,愣愣看着栏杆之外;有时他坐在走廊供患者和家属休息的长椅,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那时候其他人只觉得这是手术大师的小小怪癖,并不在意,直到那一天。

          那天移动城市刚刚停靠于一处大型采矿点附近。医生交完班,走出医院,见一辆辆矿车缓慢的驶过街道,引擎压抑的轰鸣如闷雷炸裂于地底。在那个红绿灯口,医生就和其他人一样,很顺从的站定下来等待矿车车队经过。

          医生左边的女子双手抱怀埋怨起城里的空气越来越糟糕;医生右边的两个青年激烈讨论着塞壬唱片的新专辑。车队驶过,红绿灯迟迟没有变色,空气燥热挑起了每个人的情绪,也让医生一瞬间茫然恍惚。

          他确实走神了,又看到了那个血肉横飞的夜晚。东国人被夜幕包裹,看上去就像乌黑带有划痕的运矿车铁皮。他们冲刺,他们劈砍,刀剑寒芒如锐锋,狠狠地剐入军队阵列的血肉交接之处。医生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肢体被抛起又落下,红色在天空深沉的画布中绘出鲜艳的花。他好像是自己主动站的这么远的,便从屠杀的亲历者变成了屠杀的旁观者。

          我站错地方了,我应该站在他们中间,一起迎来恐怖的屠戮才对。一个声音这么对医生说。

          四周的惊呼将医生从思绪渺茫的片段中拉扯回了现实。他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站在了街道的中央。他面前不远,一辆运矿车正发了疯的试图减速,司机的惊恐和慌张从挡风玻璃后那张面孔上喷涌而出,溢出玻璃车窗的缝隙。运矿车本是开的很慢的,但这辆车掉队了,正在提速追赶前面的车队——即使现在全力刹车,以大型车辆的制动能力,站在大路中央的医生恐怕也难逃一死。

          生死交接,路人惊恐,然而此时的医生内心却忽然得到了一份长久以来未能感受到的满足——他没有尝试躲避,而是抬起头看着越来越近的运矿车。啊,这带着奇异速度向他而来的特种车辆多像是夜幕中的东国人啊!也许此时是上天给予了他机会,把那份迟来了许久的,属于他的那份结束,给送还给他了罢!

          他张开双臂,坦荡的等待车头和自己胸膛相撞的那一刻。

          但是预想的冲击并没有来,一道纤细的身影飞扑而出,用肩膀将医生撞飞到了道路的另一端。医生的头磕在地上,耳朵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大吨位运矿车碾压大地带起的震动让他头晕目眩。

          救下他的人是麻醉师,一位他并不熟络,刚刚进入医院参与工作的,总是一脸疲惫满怀困意的鲁珀女孩。自此之后,全城都知道了城立医院那位前途无量的新星医生是一个行为恍惚的疯子,于是他那几个科室的职位自然也没有了。

          医生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哦,好。”

          他被分到了新的手术科室:烧伤科。在这座城市的医院,烧伤科是一个很特别的科室——大部分烧伤患者都是荒野上的矿工,往往坚持不到移动城市抵达就死在矿上,于是烧伤科科室学术地位极低,常年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麻醉师姑娘一来没有背景,二来没有资历,管理层便把她和医生安排在一个办公室里——理由是让她看住医生,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这理由是假,将其排除在麻醉科核心圈子外才是真。



          “我好像见过您,您是?”医生问道,双臂压在天台的栏杆上。

          “我是死亡。”

          “哦。”医生不再看向女孩。

          女孩叹了口气,突然摩挲手掌。乌萨斯随之感到心脏一阵绞痛,如同被挤压。

          “相信了吗?”

          心脏舒缓了,心脏很紧张,腺素想狂吼,大脑制止了。医生愣愣的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女孩走来,黑风衣后摆随风扬起。“据说,在高处俯览大地的时候,人会沉溺于一种茫然。世间的评价将变得不那么重要,而人对自身的定位也会无意识的放空,呈现空无一物。”

          她走到医生身边,一只手扶住栏杆:“据说在这种俯瞰带来的虚无感下,人的本能会突然且无意识的产生一种想要尝试的本能:“为什么不跳下去呢”。而大多数时候,人自身的理智都能战胜这种不理智的本能,但是也有例外——面对致死的逻辑和虚幻迷离现实无休止的诱惑,人那“追求意义的行为”和“求生的本能”并不总是那么坚定的。”

          她靠上栏杆:“你有想过跳下去吗?”

          医生摇头。

          “撒谎。”女孩没有笑意的笑了起来,

          “话回原题,我今天找您来是为了另一件事——你吃饼干吗?”

          她自顾自的打开黑色公文包,从中掏出一袋小饼干。见医生无动于衷,女孩自己往嘴里塞了一块。“我想说的是什么……”她自顾自的咀嚼,饼干袋被随手塞进风衣口袋里,“哦,是这个,那个你今天救助的札拉克烧伤患者,是救不活的。”

          她说的很轻松,就像是刚才陈述那关于高空风景和虚无的哲学关系,又像是在简单的宣读一件既定的事实。又是一阵冷风,医生一愣,随之不自觉地战栗。他的嗓音卡顿了一下,片刻后又反复怔颤,最终平复下来:“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就在二十年前,血峰战役。”

          女孩叹了口气:“想起来了吗?我已经说过一遍我是死亡来着,拉斯迪医生。唉,这注定是一场不欣喜的重逢。”

          “我要死了吗?”

          “一定要是将死之人,才能见到死神吗?医生,你看看你这幅噩沌蒙蒙的样子,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吗?”



          医生想起来了。

          医生原本的名字自然不叫医生,他甚至不算是大炎人。在过去,他的名字叫做拉斯迪,拉斯迪.普罗旺夫。那是帝国还在扩张的时候,遮天蔽日的战争阴影带来了无数“模糊不清”的领土,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们成为了帝国战争巨兽的一部分。

          拉斯迪自小就有学医的天赋。从帝国大学医学院毕业后,他雄心勃勃,选择了当时最有前途的职业:军医。他拥有一双稳重的,天赐的双手,用手术刀挑拨器官间的横膜宛如少女的手指划过水面。医科手术技术的优异和阿达克利斯强大的身体素质让他脱颖而出,成为了一名随军医务兵。那年的他还胸怀壮志,那年的他还相信帝国的战争神话,那年的是1075年。

          血峰战役,神话落幕。

          他亲眼看着士兵们进入交战区,最后被驼兽背出来,堆成一摞又一摞;他看见山峰之上,象征帝国武力的军备洪流和那些手执利刃的东国人们碰撞在一起,俯倒如秋天的麦秆;他跟随骏鹰将军一路前进,在东国人的血峰封锁线上冲出口子,整支队伍最终只剩下渺渺几人。

          拉斯迪的运气很好,战友们纷纷倒下,他却总是毫发无伤。最险的一次,一群东国人设伏在山谷中突袭了小支部队,和他同行的战友都被砍杀分割——然而他幸存了,只是小腹挨了一刀,甚至没有划破腹腔黏膜。

          对于拉斯迪来说,血峰便是他的噩梦之地。在乌萨斯军全面撤退时,他乘坐的帝国战争飞行器被东国人用自制的源石炸弹击中了。乌萨斯帝国的工业骄傲一路从山头翻滚下来,在天旋地转中犁过土石,最终发生了爆炸。同机组的八名士兵和两位驾驶员都不幸遇难,其中一位驾驶员更是被爆炸产生的火焰活活烧死。但是拉斯迪在飞行器翻滚时幸运的被抛出机外,小腿受伤,失去了行动能力。他一点点爬到了燃烧的飞行器附近,坐在燃烧遗骸五米之外,在夜晚和低温搏斗,节省随身的口粮。为了求生,他割下了自己伤口感染的肉,用残骸燃烧留下的高温金属片给自己消毒。

          他记得那是昏沉的夜。东国人没有来,乌萨斯人也没有来。获救的希望一点点演变成绝望,最后堆砌成冷酷的现实。他还记得,在他衰弱弥留之际,天下起小雨。似乎有人经过他身边:那好像是个女孩,穿着黑风衣,提着公文包。

          他以为那是幻觉,却又不自觉地发出“咳咳”声求救——那时候的他确实是想活下来的。随着拉斯迪发出声音,女孩如同一抹泡影般消失了。紧接着,雨幕中,几个壮着胆子前来查看的炎国猎人从草丛中钻出,发现了飞行器的残骸和垂危的拉斯迪。

          从此,医生便浑浑噩噩的生长在这这片他不属于的国度,先是游荡,再是安定,一晃便是二十年。那个女孩在他眼里,不过是濒死时所见的幻影,而这份记忆也就随着二十年的过去,一点一点淡了。

          这就是医生至今为止的人生了。


          “你呢,觉得你很幸运,从血峰战役中活了下来;你总是觉得虚无,现实涨落无常,人生不得解脱,恍惚梦幻泡影,世间了无生趣;你还对你死去的军友有那么一丝隐隐的愧疚,并呈现为了一种轻微的ptsd;你的睡眠很不好,经常要吃安眠药,因为你始终觉得你早该在血峰就死去了。但是呢,实际上,当时你活下来,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到该死的时候。”

          死神女孩说着,话语不自觉钻进医生的耳朵,相比之下就连天台的风都没有那么尖锐喧嚣了。

          “原本呢,世间的死亡应该是无序的——但是古时候大炎曾击碎了神明,于是我便伴随着“死亡”降生了。死神是一个很忙碌的职业,每天呢,我要在时间和空间的缝隙里穿梭,在忙碌的取走这个人那个人的性命。战场的工作总是比其他地方忙碌的多,萨尔贡的工作因为那什么“长生军”而受到了阻碍,海嗣那边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出面,更别提还有萨米那外来物种入侵……额咳咳,扯远了。总之呢,当初在血峰你没有死,只是因为还没有到你该死的时候。”

          医生又靠上栏杆,呈现出一副慵懒的样子,只有阿达克利斯那副微微竖起的耳朵表示出“我正在听”。见女孩停顿,他才开口:“我能见到你,代表我时日不多?”

          “哈,那倒不是,你还能活很久。我只是想来提醒你一下,时日不多的是你那个札拉克烧伤病人。”女孩一边回答,一边又从口袋里掏出那袋饼干:“喏,吃吗?”

          医生没有看到饼干袋,而是把头一点点松弛,倚靠在栏杆上。他有些没由来的失望,同时另一个问题再次浮出:“为什么他必须死?”

          女孩兀自耸耸肩,又掏出一块饼干塞进自己的嘴巴。她随即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本便签般的记事簿,抓开一页就读了起来:“拉斯迪,阿达克利斯人,现为炎国医生。死亡时间1143年8月25号。这本本子是我工作的依据,记录着人的死期,是规律,也是事实。”

          她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含着饼干,显得有些口齿不清。

          “虽说我司管死亡,但我并不能控制他人随意死去——我只会在合适的时间取走人的性命。1075年的血峰战役并不是你既定的死期,只是你确实处于生死边缘,才看见忙碌于工作的我。”

          她把记事簿往前翻上几页,接着说道:“祥子,扎拉客人,炎国居民,死亡时间1095年7月……”

          “他一定会死?”医生闭上眼睛打断了她。祥子是那个烧伤患者的名字。

          “对。”死神一口咬定。“这样看我宣读他人死期,是不是很超乎想象?我知道自从离开了血峰,你就在混沌和迷蒙中浑浑噩噩度日——在今天得知了所谓死亡被既定的命运注定,你有没有感到轻松了一点?”

          医生闭着眼睛,“对现在的他来说,死是一种解脱。我只是觉得很可惜……我还要再等上四十年。”

          “我知道你一直在寻死……有意思,拉斯迪医生。我知道你在寻找一个奔赴死亡的“契机”——在你眼中“死亡”就像是一场儿戏。”
      医生梗塞片刻:“不,是一场盛大的落幕。”

          “儿戏和落幕都一样,都是戏的一部分。”女孩自顾自的说道:“但死亡是一堵高墙,向上无限高,向两侧无限宽——凡人无法跨越。而这堵高墙之上是寂静的风景,非凡人所能触碰之物。”

          “……我不想了解活着和死去,很多年前我就对这个问题失去了兴趣。”医生突然开口,打断了女孩的话。他仍然趴在栏杆上,低头俯瞰高楼下的点点人烟。一种失望弥漫上他的脊椎,急转直下,化为点点呜咽。

          看着医生,女孩突然笑出了声:“你啊!明明在寻找活着的实感,却又徘徊在毁灭的边缘!有意思,真有意思。我说,打赌吗?”

          “赌?”

          “你向我证明人的死期并不固定,我就改变,不,提早你的死期——怎么样?赌吗?”

          冷风,伴随着喧嚣和烟火突兀的一闪——高墙突兀的不再能被人们所理解,于是天台又变得冷冷清清,女孩公文包还有小饼干袋子都消失不见了。

          医生回过身,此时的天台和脚下风景再次独属于他一人,然而他却突然的失去了兴致,只是觉得有些冷。

          “我们走着瞧。”他说。



          1095年7月13日,医院办公室,天气雨。

          麻醉师捧着两杯咖啡,用膝盖推开办公室的门。

          医生难得的抬头看了她一眼。

          “医生?怎么了?。”鲁珀尾巴晃了晃,看来犬类读空气的能力不是一流就是不入流。

          医生把头埋回办公桌前。小医院的一大好处是没有一车又一车的幸运者和不幸者涌入,挤满门诊,急诊和手术室。此刻正值清闲。

          麻醉师走到医生身边,把咖啡杯摆在桌上:“月玛饿的咖啡,今天第二杯半价。”

          医生的手指没有去碰那杯咖啡。麻醉师倒是毫不掩饰的偷窥起医生桌上的东西:“重度烧伤患者存活率统计……你很在意那个祥子啊。”

          医生不置可否,勉强点头。

          “怎么说呢,这种统计一般来说没啥意义的,你也在麻醉科室弄了这么久。”麻醉师一撇嘴,“这报告……写的过分乐观,现实里特重度烧伤存活率也就一两成——这还不包括术后其他要素。”

          “你……对烧伤很了解啊。”医生随口回答。他没注意到,麻醉师的神色肉眼可见的黯淡下来。

          “还算了解吧……我们努力的话,他也许是能活下来的。”

          唐突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随之一张脸出现在办公室链接走廊的窗外。麻醉师看到那张脸属于祥子的家属,那个穿着矿场的工作服,脸上抹矿灰的男人。而医生看的更透彻,他看到了无数悲痛凝聚成了苦涩,无数苦涩交集在一张张脸上凝结为麻木。

          “进来。”他说。

          门被推开了,见过的男人和女人,没见过的女人,三人走入办公室。麻醉师先是意外,后是突然有些后怕:他们这架势不像是询问病情的样子,反倒带着一种垂丧的阴郁。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他的心头。

          医生眼神没有从桌上的纸张抬起:“医院目前严密监视患者的身体状况,如果有突发情况会第一时间抢救和通知家属的。”

          这不是玩笑话,烧伤患者随时可能面对感染,器官脱落物堵塞,身体机能和器官衰败等情况。但这也是官话,麻醉师想,官话套话最伤人。

          家属们对视了一下,有人想开口,喉头动动却没有说话。目光交汇而来,伴随着无形的沉默,沉默让寂静震耳欲聋。

          最后还是那个穿着化工服的老男人嘴唇先翻动:“医生,谢谢,但是能不能让,让他……回来。”

          “你说什么?”麻醉师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怔住了,下意识的插嘴。

          一个先前没有见过的老女人接过话题:“我们,我们刚才去问了,在这里每天都要花费近几千块钱,我们负担不起……”

          医生暗暗叹气。麻醉师终究是刚刚参与工作,并不了解一些教科书外的事情——这就是她所说的“术后其他要素”。他知道麻醉师现在在想什么——她在回忆:祥子,札拉克,采矿器械阻塞爆炸而被烧伤。这一天在医院里花费的费用,是他几天几周几月的工钱呢?

          “停止住院的事情请和医务部门沟通。我个人是建议继续住院。”他答。

          见过的女人哭起来,骂这医院即使是死也要让人花钱。家属三人吵闹,争辩,还有消毒水那矫揉造作的气味汇成一条荒谬的洪流,慢慢悠悠又迅速的席卷了医生。他突然觉得有些无所谓,这生老病死不过一瞬一息,存活与否的意义接连着断裂的思绪,变得模糊了,飘忽不定,呈现魔幻,仿佛被内在的疲劳和外在的痛苦所共同扭曲。

          “你说,死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呢?”



          1097年7月16日,城郊墓园,天气阴。
          
          “所以你和她给祥子垫付了住院费。”

          死神少女和医生并排站在墓前,低头看着他母亲的墓塔。这座墓园掺杂着炎国式的墓塔和他国形制的墓碑,显得不伦不类。麻醉师陪他坐车来到这里,站在远处的街垄上,静静的立。


          13日那天,在家属的争吵前,是麻醉师先提出垫付住院费这件事的。医生突然觉得这个姑娘很愚蠢——这样无条件的善行或许反而会提高行善的成本,更何况她才参与工作多久啊,能有几个钱?

          那家属稍年轻的几位还在犹豫,年长的已经跪下来叫她活菩萨了。医生又觉得很荒谬——他有些对生死的决断感到无趣,虽然世间行善的成本本就不关乎他一介草医什么事情。

          家属们走后,麻醉师怔在原地片刻,沉默的吮吸起咖啡。

          “你的钱够吗?”

          麻醉师意外于这个怪人居然主动和她讲话。她撇嘴道:“总会够的。”

          医生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她。这是他浑浑噩噩而没有目的的活了二十多年的证明,一种无欲无求的无声燃烧后所留下的残渣。

          麻醉师一时愣住,错愕的抬头:“为什么?”

          “……只是觉得你很蠢。”

          那天医生难得的对身外之人说出了心里话。


          阳光很大,医生感到头晕目眩。

          一把刀从阳光中刺出,洞穿了医生的脑壳。他的身躯战栗起来,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乌萨斯的冲锋号,碎成一半的军刀,东国人的发髻,还有泡沫一样的梦。土地在轰鸣,墓园在震颤,亡者们伸出手,争先恐后想成为医生的领路人。他下意识的又后退一步,突然觉得天地抽出了起来。这时,他听到她母亲的声音,倒映自儿时那模糊的印象,模糊不清……

          死神少女一扬风衣,消失了。医生耳中的轰鸣开始平息,虚幻的战场淡泊,死者们也缩回了干枯之物。墓还是墓,医生恍惚,回过神来,鲁珀女孩站在他的身边,一只手扶着他的肩。

          沉默中,两人走出墓园,坐上返回的巴士。医生的眼神有些迷离,欲望远近,乌萨斯和东国,生和死都摇晃起来。他坐直了,有些松弛,身躯突然又绷直,最后瘫在巴士的座位上,只传出一小声“谢谢”。

          “只是答谢你也愿意出住院费的报酬。”麻醉师回答。不知是不是错觉,医生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落寞,“而且我本来就要盯着你的,管理层怕你又自寻短见,毁了医院的名声。”

          巴士晃晃悠悠的开了起来,窗外斜阳笼罩,一抹顶光掠过医生的头顶。

          “那是我的母亲。”

          “真羡慕啊。”

          两人又沉溺在沉默之中,仿佛没了什么话可说。城郊乡土远去,窗外景色逐渐被银雕金着的城市所替代。麻醉师眼神微凉,目光逐渐失去焦点,发丝被窗外吹入的风拂动,直不了,便弯曲了。逐渐的,天落雨了。

          “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很好吗?”

          医生看着窗外,“很小我就和她分开了,她在我记忆中只有模糊不清的影。”

          “记忆不清啊”

          “嗯”

          麻醉师的声音越来越小,变得细微而不可闻,只留有一双茫然而失去焦点的眼睛,看看医生,又穿过医生看向车外那不断被抛至身后的风景。

          “我的父亲,母亲,他们也成了回忆中模糊的影了。”

          她伸手,抖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药品。医生这次看清了药品上写的是“苯二氮卓”。

          “这个药物影响睡眠。”

          麻醉师没有搭理。她自顾自的倒出两粒药,捧在手心,宛如所高举的是属于人造的小小奇迹。医生看着她手里那一点点渺小而由欺骗所凝聚的安定结晶,眼神恍惚。

          药片在尖啸,药片在燃烧,药片照耀了名为麻醉师之人所逃避的短暂噩梦。噩梦在倒影,噩梦在凝聚,噩梦被按在视网膜的胶片上,成了医生眼中的一丝过往。窗外在下雨,麻醉师的手心却在燃烧。

          于是在16日下午,这个昏黄闷热的车厢里,医生无意间走入麻醉师的过往。


      十一

          麻醉师的名字叫蓓妮黛娅,生于叙拉古的一个小城。

          蓓妮黛娅,其名之含义为“祝福”。姓名的含义本身复杂而不可捉摸,但这样的名字也许是足以证明在她出生之时,她的父母所热诚之爱包裹,以至巅峰——

          巅峰之后,就该坠入深谷了。

          城市没落了,失业的浪潮席卷喷薄而来。聪明人已经寻找到新的栖息枝头,先一步离开这片将要沉没的失败泥潭;而傻瓜们则呆呆的和这座城市一起落入深渊。

          蓓妮黛娅的母亲是聪明人,而父亲是傻瓜。

          那是一个雨夜,讨债的叙拉古黑帮敲响了家门。在瘫倒桌上握着酒瓶的父亲未能反应过来之前,母亲已经搭上门把手。领头的男人邀请母亲和蓓妮黛娅坐上车,身后的黑帮则鱼贯而入,如同啃食剩余价值的豺狼鬣狗。

          父亲当然是没有反应的,酒精已经腐蚀了他的脑袋,而空出来的部分则被用更多酒精弥补。母亲做空了他的账,跟某个家族一位膀大腰圆挺能干的角头好上——从此蓓妮黛娅的父亲被替代了,由一个不是父亲的父亲。

          最初的一个月,男人对蓓妮黛娅和其母亲宠爱有加。但或许是时间推移让新鲜感褪去,又或许是新花簇拥让旧月桂失去芬芳,男人逐渐对母亲冷淡下来。蓓妮黛娅最初并不懂这些,后来也慢慢的懂了,小孩的世界中那璀璨的天真也黯然失色。

          某一个夜晚,蓓妮黛娅回到家,听到楼上的咒骂,痛哭和抽打声。男人下了楼,手里握着皮带,血色浮涌面庞。他示意蓓妮黛娅过去,随手抽了她一巴掌,“喏,滚吧。”

          蓓妮黛娅默契的走向厨房。

          晚上,蓓妮黛娅听到了壁炉燃烧之声。她穿着睡衣,光着脚下楼。二楼被点燃了,火舌轻舔慢延,微笑着舔舐她的脚尖。她踩在焦黑的木板上,竟一点也不痛。

          母亲站在门廊外,愣愣的看着女孩只楼梯而下走出烈火的怀抱。她咂咂嘴,有些惊讶,不过最后还是说出了声:“……既然你醒了,就一起走吧。小声点,别吵醒你爸。”

          蓓妮黛娅点头。两人走出房屋,任由烈焰之神明拥抱这间夹杂着背叛欺辱和不幸的小屋。其实男人并没有喝那杯有安眠药的水,但这个夜晚男人确实睡得很沉,在沉眠中褪去水分,烤去油脂,成了一缕灰烬。

          蓓妮黛娅的母亲牵着她,在空荡荡的街头走着。这个季节的叙拉古应该是多雨的,可惜今天是难得的阴天。夜幕中,楼道和街道旋转变幻,由茂密变得稀疏。原本本该由三成烟酒,三成迷幻,两成沉闷,两成欲望勾画的城邦夜生活也黯淡下来。再走着,楼道远了,城市荒芜下来,代替道路的是沉寂的铁道。

          铁道尽头是一辆火车,堆满了干草和木料。母亲松开手,告诉她:“上去吧,离开叙拉古。”

          蓓妮黛娅盯着母亲。

          母亲低下头,“……你在上面等我,我要……”

          但孩子的世界更加简单,更加复杂……也更加成熟。

          “你恨我们所有人吗?”她突然说。

          被称为母亲的女人躯壳一颤,想要摇头,却没能成功。很快,她低下头,张嘴,却没说出话。最后的最后,她只是说:

          “走吧。”


          一片药品倒映出那个夜晚,一具被酒鬼割掉头的女尸被发现在叙拉古的街头小巷。

          一片药品倒映出那个清晨,一个昏睡的孩子被发现在前往龙门中转的运货列车上。

          麻醉师抬起头,将两片药片倒入口中。化学的火吞噬了精神疾病,她眼神迷离了,靠在椅背上。

          “我的父亲,母亲,他们也成了回忆中模糊的影了。”她又说。

          医生没有追问,于是麻醉师也没有再说话。或许医生是想说话的,却又被身边的人无形的制止了。结果就是,两人一动不动的,静静随车厢颠簸,在雨中穿行在幻觉之中。窗外的雨幕升腾朦胧的雾,像是有倒影——那缺了胳膊的乌萨斯兵,少了头的无首女尸,火焰中无声哀嚎的驾驶员,沉眠的漆黑灰烬,显了影,却又被雨滴搅的模糊不清。

          往日的亡灵们沉默着,矗立着,目视着巴士从身边开过,目视着车窗里两个站在生死夹缝边的将坠之人,两个背井离乡的残缺不全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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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准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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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1097年7月18日,医院,天气晴。

          下班的时候,护士在走廊上叫住医生:“先生,有人找您。”

          随着护士的指引,医生走到了烧伤科病房的门口。一个穿着破旧工装的沃尔珀抱着一个金属罐子,正站在病房前,怯怯的探头探脑四处打量。他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赶忙上前:“请问您是烧伤科医生吗?”

          医生点点头:“我是。什么事情?”

          “我,我是祥子的工友……”那人把手头的金属罐放在一边的长椅上,搓搓手,言语中带着一丝拘谨。话说到一半,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把金属罐拿了起来,递给医生。

          “这是什么?”医生问。

          “钱。”这沃尔珀老实回答,怔了一下,又补充道:“现在厂子关了,老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就给鼠哥……给祥子筹了点钱。医生,听说是你们为祥子垫付……所以,所以……您要让他活下去啊。”

          他话没说完,一股脑儿把罐子往医生的手里一摔,跑掉了。

          医生低下头,手中金属罐子的表面泛起医院走廊的灯光——这是那种装饼干的金属罐,有些沉重。他伸手拧开,里面是堆叠的层层钱币。有大面值钞票,也有硬币。
          
          医生看看罐子,又看看面前的烧伤病房。这时一个不自然的声音突然响起:“很感人?”

          医生转过头,看见那个死神女孩站在自己身侧。这次她没有穿那件漆黑的长风衣,反而套着一件医院里的无尘服。原本总是伴随着她出现的小饼干不见了,公文包倒是仍被她提在手里。“他的工友们也是好心,但是没有用。我记得那天我说过祥子一定会死的,就在这个月……那个会麻醉的姑娘不在?”

          医生瞟了她一眼,一手去推烧伤病房的门,一手把手里的罐子递给女孩。女孩很自觉的闭上了嘴,接过罐子,抱在手里:“我能进烧伤病房吗?”

          医生有些意外:“你不是死神吗?你还需要邀请?”

          “这里可是医院,死神在这里工作需要格外小心。”

          医生点头算是默许,于是两人捻着脚步进了烧伤病房。

          这间重度烧伤病房里只能容纳两位患者——多种多样的急救药物和医疗施法器械占用了太多空间。除此之外,这间病房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这里没有任何锐器,就算是床杆也包了一层薄薄的棉花。

          或是因为绝望,或是因为痛苦,或是因为开销过大,或是因为逐渐衰弱的求生意志,一些有行动力的重度烧伤患者总是会尝试自杀。曾经有一位患者趁着夜班护士不注意,跌撞着打开窗户从四楼跳了下去——从此之后,这间病房就有了防盗窗。

          病房里只有祥子一位病人。他偏着头,身上插满管子,正在浅浅的沉眠。值班护士站在一旁,跟医生打了个无声的招呼。她仿佛没有看到医生身后的女孩一样,打完招呼之后便继续进行她原本手头的工作。

          医生走到病床边,少女踮着脚跟在其后。虽然两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是祥子还是突然惊醒了。他看见了医生,浑浊的大脑晃荡,肉体还能称为口腔的部分尖啸起来:

          “大夫!让我死!”

          他的嗓音很纤细,就像是未经变声期的小男孩——烧伤和手术已经永久性的改变了他的声带。伴随着尖啸,他的身躯在床上挣扎翻滚,试图拔去身上插着的管子。

          经验丰富的护士见状立刻上前,按住祥子的四肢,力道合适的将他控制住——于是管子安全了,只有病床床板随着床上身躯的挣扎而不断摇晃。

          麻醉师不在,现在也没有精通安眠类源石技艺的医疗术士当班,于是医生上前帮忙控制住祥子。护士空出手,换上了一瓶带有安定剂的点滴。药效很快,片刻后祥子就安静了下来——原本正当壮年的札拉克两眼无神,瘫软在床上,只是嘴里还念叨着:“想死。”

          死神开口说道:“他的求生意志已经很微弱了。相信我,他会死的。”

          祥子喃喃了几句,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医生没有管女孩的话,走到了仪器边。他看到了影像术士刚制作出来的片子——患者的肺部纹理明显增粗增多。对于正常人来说这是感冒,而对于一位烧伤患者来说这可能就是器官损伤。多次手术后,祥子的情况依旧非常危险:一方面是免疫力大幅下降带来的感染,另一方面支气管随时都可能脱落下死皮物质,造成窒息。

          他对护士道了谢,出了烧伤病房。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就像她总是出现的莫名其妙一样。

          医生叹了口气,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在消毒水的味道中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大灯所散发的白光发呆。


      十三

          1097年7月19日,医院,天气阴。

          “情况是四点突然恶化的,表现为烧焦的内组织脱落,导致支气管堵塞。”

          医生断断续续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被一个电话给催促醒来。他站在手术台上,低头看向名为祥子的札拉克,脑中不由得想:他还是会死了。

          “影像术士把肺支气管脉络拍出来了,但还是不能确定是哪种情况:札拉克独有的生理感染,烧伤器官衰竭和二次感染的大叶性肺炎都有可能。”二助凑到医生身边,指着仪器上拍出的片子,“说实话,我不建议动手术,很难救了。”

          此时才麻醉师匆匆赶到,换好衣服进入手术室。她听到这些话语,下意识的身躯一颤。

          死神的话语伴随着一种怀疑涌了上来,变为精神潮汐拍打医生的脑沟,让医生清醒,而清醒催生出一种迷茫。突然他感觉有点荒谬,又有些飘忽——若是“死”本就被既定,那么他这三十年所精通的技术,二十年来长久对人生逻辑的怀疑,一直以来寻死的意愿和实践,岂不是一下子失去了意义?一股情绪从心底冒了上来,本能地,医生开口吐出一个词:“气管切开术?”

          他感觉到愤怒。

          “你疯了?”二助瞪大眼睛。烧伤后的气管本就脆弱,被完全切开后的患者的存活率低到令人发指。

          愤怒让医生思路清晰,札拉克的身体结构浮现脑海,词汇不受控制的一点点从嘴里蹦了出来:“不完全切开,我们上环,下环各切一段,先取出脱落皮屑异物。治疗术士提供辅助和指引,我们用窥镜和法术,在上会厌软骨和下气管梢各自支撑一块软支架,然后基于支架环形向外动刀。我每取出一部分,治疗术士的法术就跟上,精确愈合手术刀经过的连接处黏膜,争取始终保持创口最小。”

          二助迟疑片刻,委婉的说:“医生,您的方案……我并不了解。患者术后没挺过来,和手术中死去是两回事。而且,而且,学界才刚刚开始使用窥镜……”

          “方案是我临时决定的,你们听着我说,跟着我做。”医生胸口仿佛堆积了一口燃烧的气,就像是他的心想要迫切的证明什么。他未曾意识到,这种热切已经在他体内沉寂了很多年了:“我知道这样的手术方案下来,估计存活率也不到一两成,但你有其他方法吗?动手!”

          一两成其实已经很乐观——虽然患者已经在恢复了一定的免疫能力,但打开气道进行大口径手术仍是极其困难的,更何况祥子的新生肺气管脆的像是酥皮饼干。这种烧伤患者遇到这样的情况,过去的医生恐怕已经宣布放弃了。不过他又想到之前,女孩满不在乎的吃着小饼干,宣读他人的死讯的情景,于是无名的争执之火又冒了上来,让他怒火中烧。

          人不该这么死去,人应该死的英勇,壮烈和悲惨……而不是这样,苟且,可怜,毫无尊严!

          麻醉师身边浮现起光晕,那种柔和的,寂静沉眠般的源石技艺立场逐渐扩散开来,笼罩在名为祥子的札拉克那副焦脆不堪的身躯上。她随即调好麻醉剂,一点点找准位置插入针头。

          跟随麻醉师的行动,二助三助开始往患者脖颈处倾倒生理盐水。另一名医疗术士移到手术台侧,伸出手捂在患者的脖子侧面。这名医疗术士必须很小心的控制法术范围,让自己的源石技艺仅仅落在患者的皮肤表面,为开刀创造合适的机会——若是不小心治疗到患者体内,让气管新生哪怕一点点,脱落的气管死皮又会成为新的堵塞物。

          医生拿起医疗器械,拨开患者喉咙上的死皮。他不敢使用前头锐利的血管钳,只能用镊子和医学剪一点点划开。巡回医师走来,擦去医生头上的汗:她也顶着黑眼圈,刚醒不久。

          医生不敢大意,因为眼前这个名叫祥子的札拉克随时可能因为一口气吸不上来而死去,他这是在和时间赛跑。盲目的临时方案让他胆战心惊,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手术带来的刺激感了。

          腔镜悲推来了。伴随着器官两处开口的剪开,患者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噗嗤噗嗤,让手术室内一干人心惊肉跳。医生告诉自己,如果呼吸声没了,那他就彻底输了——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无关赌局,无关工作,他确实是想让面前之人活着的。

      十四


          夜晚,医生又一次站在天台。

          地上的风景还是那样,交织辉映,灯火和黑夜的光带错落交叠。他趴在栏杆上,就像是往常一样看着足下的风景,却不知为何难以放空思绪——为什么呢?自己为何如此喜欢高处呢?是高空的风,还是地凉的温度?明明寻死的方式很多,维护他总是徘徊于此呢?

          他到底在追寻什么呢?

          这时候,那有些清脆的声音从医生背后传来:“你还想跳下去吗?”

          死神女孩还是挂着营业性的微笑,两手抓着小饼干和公文包。她一副和医生很熟的样子,不加询问就擅自凑到了医生身边,“我知道,你原本对人生生活已经没有了欲望,只想跳下去,到另一个世界和你的那些战友们重逢。但既然你已经决定要救活那个札拉克人,有了这种欲望,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总是在这里?”医生反问道。

          女孩没有直接回答,伸手向天台栏杆下一指:“你自己明明有答案。”

          是啊,答案。医生其实知道自己究竟在追寻什么——既不是风,也不是温度,而是落差。一种放空自己,剥离了身份和社会关系之后,仍然能够感受到的“落差”,一种可能的尝试,跳跃的冲动,一种活着的实感。

          “有些人会死很多遍。”女孩和医生并肩,感叹道:“比如说,肉体死去;比如说,信仰理念崩塌;比如说,在一种广阔中被震撼,没能把握住自我而遗失;再在比如说,被遗忘。”

          她笑了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介乎于生死之间了。现在看来你倒是好了许多,人总是不能没有欲望的。我说过麻醉师是个好姑娘来着,其实你们是同一种人。”

          “什么人?”

          “残缺之人。”

          医生回过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女孩也偏过头,伸出那只抓着小饼干袋子的手:“怎么了,你要吃吗?”

          医生晃晃脑袋,居然没有拒绝。他取过一片,放入嘴中。

          “什么味道?好吃吗?”

          “全是糖霜。”医生回答完,意识到什么,“等等……你不知道?”

          死神摇头。

          医生将饼干咽下去,没有追问——他有另一个疑问:“死亡是绝对的吗?”

          “我好像说过来着。”不知为何,女孩有些失望。她收回手,头上的角在夜幕中微微发凉:“死亡就是一堵高墙,向上无限高,向两侧无限宽——它自然是绝对的。随着生命漫漫的长途渐行渐远,在合适的时候,每个人总是会面对这堵墙。”

          “如果死亡是绝对的,你又为何需要来提醒我那个患者的死不可拯救呢?”

          风儿静了,突然陷入死寂——医生看到了女孩脸上突然浮起了一丝悲攸,淡淡却又确乎存在。她喃喃的,语气没有先前轻快了,变得浑浊,满是自我怀疑。

          “是啊,为什么呢?”

          “你若想启我言语,为何让为何我声皆嘶哑?你若想我蕴思绪,为何世间真相总为欺诈?你若想让我追求无上浮光梦想,为何又诅咒我,让我天生光华?”

          医生叹气:“我是不是不该问的?”

          “不,没事。”

          死寂悲攸转瞬即逝,女孩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满不在乎的轻快活泼。她看着医生,突然跳起来站上栏杆,放肆的大笑:“至于“为什么我要提醒你”这个问题,哈!如果那个患者活下来了,我就为您解答吧——如果有机会的话!”

          嘴角咧开,就像是恶趣味突然上涌迸发。她转过身面对着医生,笑的很张扬:“下班!”

          伴随着大笑,死神女孩后仰着放任自己坠下栏杆。一切发生在寂静中,楼下沉沦世俗烟火的人们没有任何察觉——他们仍旧忙碌,我行我素,丝毫不知刚刚死神就在他们身边坠落而又消失不见,只有几只路边树上的羽兽被惊起,拍拍翅膀又慵懒下来。

          医生一动不动。
      十五


          跟死亡谈论“时间,顺序和方式”也是很傻逼的行为:死神不是跟着移动城市或者大商队,花上几个月,从一个将死之人处到另一个将死之人处的。她觉得,我这样,这样,再那样,就从这里到那里,从过去到未来,或者从未来到过去。现在?反正死神在的就是“现在”。死亡本就是万物的终结,无关过往和将来。

          凡人揣度死神的工作方式是一件很脑瘫的事情——死神应该算泰拉大地上的被击碎的古神的产物中最特殊的一种。并不是说没了死神,泰拉就没有死亡了:她也知道自己只是让这片大地上的生物该咋死咋死,所以一直以来,死神是用一种非常轻飘随意的态度面对工作的。当然,前提是死神将她所忙碌的视为工作——而我们将聊聊在这之前的“它”

          “现在”,它“站”在哥伦比亚的一条巷子里。它没有面孔,没有四肢,没有定型,缓缓地以某种方式在面前的东西立着——这是一个女性的干瘪躯壳。躯壳的胸口正在一起一伏,干瘦的右手臂从麻布般的衣料中伸出,紧紧攒成拳。

          冬日,雪是她的银风衣。

          死神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它在等不可名状的时间流淌,流动,流向一个死亡的终点。这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时刻,走到结束,死去。面前这具宛如躯壳的女人的这个时刻就要到了,她就要死了……

          但是她拒绝了。

          死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甚至没有疑惑的机能,它知道发生了不正常的事情。但这个女人确实没死。死神的时间尺度我们不可考量,投影到现实中,则是“15分钟”。

          15分钟里,无数人经过了这个路口。但是他们并没有看到死神,他们只会看到一个哥伦比亚冬日随处可见的流浪者卧在雪中。

          为什么我们要强调15分钟?因为这泰拉人尺度的15分钟里,死神宕机了。一个“机体”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自然无所适从——直到,直到它产生它的第一个想法:

          “为什么?”

          它不理解为什么,难道是这个将死之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于是,它开始了“困惑”。身为“它”的死神,只能看到“结果”,结果是没有过程的。它想在这个人类身上看到为什么的“过程”。

          人类是用眼睛看的——于是它有了眼。

          它看到了女人,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为其之衰落而领航的生物是什么模样——有四肢。它看到了女人握成拳头,伸入冬夜的右手,右手中抓着什么……

          有了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的产生便轻车熟路:“那是什么?”

          他想知道那是什么,想要过去,于是他有了脚。他想拿过她手里的东西,于是他有了手。

          他很轻松的掰开了那个拳头,看到了其中的东西——一张纸包裹着什么。打开,纸上有图片,是一对幸福的母女;包裹着的是一块不知什么东西。后来的她会知道的,那张纸叫照片,那块东西是一块发霉的饼干。

          女人突然瞪大眼珠,在寒冷中发起抖来。她看到面前奇怪的拟人的东西,喉头一震,想要尖叫,却没发出声——她好像就是这张什么东西上的那个女人吧?他们的差别好大啊!她为什么还不去死呢?是因为她不是这张纸上的她吗?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年幼的泰拉人不在她的身边?好奇怪啊。

          于是他变成了“照片”上的另一个人。原本他是没有高度的,也没有宽度。现在她有了。

          女人停止了尖啸,眼睛微垂下来。她的精神和意志其实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如同立于高塔之侧,轻轻一推便会坠落消逝。

          “吃……”死神新生的耳朵听到她的嘴里喃喃而出这微弱的音。“炽”是什么意思?我应该做什么吗?

          女人的身躯突然弓起来,止不住的颤抖!她猛地身体前探,面对面前新生的死神,长大了嘴,想要嘶吼些什么!但是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只有喉头的一点点颤抖之音,往往复复。

          是要把东西放到这个洞里吗?

          剩下有两样东西,于是死神用她刚诞生的笨拙的逻辑做出判断——“纸”已经用过了,那就是这块不知道什么东西了吧?

          于是她将饼干放到嘴里。于是她脖子一撇,死了。

          往后的往后,死神其实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而她并不能理解这件事情——这成了新生死神心头的一根刺。在死神的不可描述的时间尺度往后,她便总是带着一包饼干进行工作。这包饼干就和她的皮囊一样,成了一种伪装——伪装自己那拟人的本质,伪装自己那颗在疑惑和不解中固定于腐烂和新生之间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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