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此地之外（下）
1099.7.23
喀戎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框，她也戴眼镜了。
自从成为艾佛里的助手之后，出生在实验室的喀戎第一次真正被当作了一个人，而非一个实验品来对待。尽管仍然无法离开这个实验室，但好歹有人来关心她，照顾她了。
喀戎也第一次有了机会接触到了最基础的教育之外的知识。在最开始的日子里，除了休息和一日三餐还有艾佛里专门为她上课的时间之外，她的全部时间几乎都是待在实验室的图书馆里，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可以汲取的知识，常常忘了时间吃饭和睡觉。
当然，艾佛里的课堂她是绝对不会忘的。
这样下来，久而久之，不注重保护视力的喀戎眼睛逐渐模糊了起来，直到上一次视力检测，她眼睛的度数已经和艾佛里一个样了。
等她刚刚的动作是为了掩盖自己的震惊之余的疑惑，以及回忆起往事的恐惧。
她的疑惑是因为这件事也已完完全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她的恐惧是因为这个事件与她也有很大的关联。
考托城回音实验室本部送来了一个沃尔珀族感染者小姑娘，她同样也是仿照九号装置实验的产物，编号是C—13，不过听说她并非出生在实验室里，而是在孤儿院里“募集”来的志愿者，有自己原本的名字，叫做安菲雅。
喀戎是实验失败的残次品，一个幸运的残次品。她从那场存活率被计算为2%的手术之中幸存，脑袋被植入了一台计算机。但仿制的解析装置却完全无法解析源石所蕴含的内容，但大幅提升了喀戎大脑的计算能力。这也是她强大学习能力的由来，不然也不会被出于物尽其用的原则，送来艾佛里这里当一台有自我意识的人形计算机。
这无疑是幸运的，艾佛里是个好人，这里喀戎有了新的人生。而相比之下，安菲亚就相当地不幸了。
这位可怜的沃尔泊女孩甚至没能熬过手术进度的一半，心脏便停止了跳动。
是的，安菲雅死了，她当场便被送到了太平间，尸体本应就此丢入焚化炉之中，就像哥伦比亚实验室中无数人体实验的失败品一样。
而接下来的事，颠覆了所有人的想象。
安菲雅去世三天后，当工作人员走进太平间时准备处理她的尸体时，却听到有人疯狂敲打着大门，还传来微弱的呼救声。他赶紧打开门，却看见一个沃尔珀女孩手中捏着一枚构造奇特的半透明源石结晶，被他刚刚打开门的动作一下推倒在地上，一脸恐惧的看着他。
这不仅仅是单纯的死而复生，安菲雅身上原本生长着源石结晶地方只剩下了光溜溜的肌肤——她的矿石病随着复活一起离奇消失了。
整个“回音实验室”乱成了一锅粥，这件事对这帮子将科学奉为信仰的研究员们带来的震撼可太大了。有人甚至原地皈依了拉特兰教，还有人提议立刻将她解剖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这件事惊动了新上任的考托总督，也就是他给了艾佛里实验室的权限。他听说了这件事之后，便下达了命令，将这份特殊的实验品，连带着那会凭空出现的源石结晶送到圣雅各的回音实验室分部，艾佛里的手中。
回音实验室是一座非常大的研究所，大到几乎能称为一座微型移动城市。它分为几个部分，负责不同门类研究的实验室之间也是真的可以像移动城市的地块那样自由的分离再组合。而艾佛里所负责源石研究的就是其中之一的“唱片”实验室。
而现在，安菲亚就待在楼下，经过特殊处理的房间中。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一个经过了防爆隔音墙壁加厚处理的禁闭室。
“我还是先跟这个孩子接触一下吧。即使最后没有结果，也一定不要对这个孩子造成更多伤害……出于人道主义。”
会议室内的研究员们面面相觑，不一会儿，他们便一致同意了艾佛里的想法。
喀戎跟着艾佛里一同离开了会议室，来到了“关押”安菲亚的房间。
娇小的白发沃尔珀女孩抱成一团蜷缩在墙角，一言不发。喀戎站在艾佛里身后，看着艾佛里走上前安慰那个孩子，就像那时安慰她那时那样，喀戎感觉有些小小的吃醋。
喀戎快速地扫视了安菲雅的全身皮肤。身上确实没有源石结晶，就像实验室里传言的那样，在她体表，矿石病的痕迹消失了。
这时，艾佛里开口了：
“你好哇。你是叫安菲雅是吗？”
“我是芷兰……”
“芷兰？”
“不……安菲雅，我就是安菲雅。”
女孩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她仍然埋着头，不知是在回答艾佛里，还是因为身体感到不适。
不过至少没有表现出对艾佛里强烈的抗拒。
“我的名字叫艾佛里，是个研究员……不过我和那些拿你做实验的研究员不一样，我是个好人。”
“喂，艾佛里，你这样说自己是不是显得有点奇怪呀？”喀戎拢着手靠到嘴边，小声地朝着艾佛里说道。
“我想回家。”安菲雅抬起头，冷不防地说道。
艾佛里回过头，“你的家在哪儿啊？”
“我的家……不在这里。”
“我知道，这里是……呃，总之你的家在哪？
“在泰拉之外……”
“什么？” “啊？”
艾佛里和喀戎两人同时对这一回答提出了疑惑。
“你说在泰拉之外是什么意思？”艾佛里追问道。
女孩又将头埋了起来，回到了一言不发的状态。无论艾佛里做些什么，也得不到她的回应。
于是初次接触便只能被迫结束了。看到艾佛里在安菲雅这里吃了瘪，喀戎的心里居然松了一口气，毕竟如果成功拿下了安菲雅，那就会像家里有了第二个孩子那样，艾佛里的心思肯定就从自己身上分开来了。
艾佛里和喀戎走出了房间。萨科塔研究员又取下不染一粒尘埃的眼镜擦了擦，他在感到窘迫时就会做这个动作。
“嗯，就首次接触来说，也不算坏。原本准备植入她后脑的新型实验装置和那会凭空出现的源石结晶已经送到我的实验室了，在新一批的源石矿送进来之前，我有大把的时间先去研究一下这两样东西……你笑什么呢？”
“不，不，没什么，没什么。”
“不过距离恢复‘Giants’计划也没几周了，如果要赶在那之前搞明白所谓的源石解析装置到底是什么原理，那么我就实在没有其他的心思来照顾安菲雅了……喀戎，要不你去吧。你们是同龄人，差不了一两岁，应该更好交流一些。”
“诶？我…我……”
喀戎，尽一点作为助手的职责啊！
“我可以！”
之后的那几周时间，安菲雅的饮食起居都是由喀戎来照顾的，平时的沟通也是由喀戎来负责。安菲雅其实也不是很腼腆的孩子，只是有时会突然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仿佛在和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一般。在与喀戎熟络之后，两人的话立刻便多了起来。
而对于喀戎来说，这也是她第一次真正与同龄人接触，第一次交到同龄朋友。
……
“安菲雅～我又来啦！”
“啊，是喀戎。你这次又带什么来了？”
“铛铛，看！”喀戎提着一大包五颜六色的装饰物进来，后天就是安魂节。“艾佛里托人从外面买来了一些装饰品。你这个房间气氛太沉闷了，真是白茫茫一片，比研究所里面的其他地方还要单调。”
“这些都是万圣节装饰啊……已经到月底了吗？”
安菲雅走下床，来到站在凳子上开始挂装饰品的喀戎身边。
“什么万圣节？是安魂节！最开始是萨卡兹的节日，后来不知怎么的，所有人都在庆祝了……说实话，我觉得只是大家想随便找个日子，巧立名目庆祝庆祝，来让自己放松一下罢了。”
喀戎将一串幽灵彩带挂在了门框上，随后走下凳子，又从袋子里取出来黑色羽兽摆件放在桌角
“也有可能是商家营销的噱头。”
“也是。”
安菲雅也忙了起来，取出塑料南瓜灯摆在床头，又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个只有一个圆脑袋的毛绒蜘蛛玩偶，直接放在了枕头旁。她挺喜欢那个蜘蛛的形象的，这让她想起了她曾经玩过的一个电子游戏。
曾经的……安菲雅像是被拨动了某个开关一般，整个身子一颤，猛地回过头问道：
“喀戎！”
“我在吹气球呢，怎么了？”
“我的源石结晶，在哪里？”
“什么源石结晶啊？”
“就是我来到泰拉时，一同带过来的那会啊，半透明，大概有一块鹅卵石那么大的很漂亮的源石结晶。”安菲雅的语气逐渐激动。
“鹅卵石也有大有小啊！等等……”喀戎突然想起来。在开会讨论安菲雅时就提到了，安菲尔死而复生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块源石结晶，那块源石结晶被一同送到了艾佛里的实验室里。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那会结晶现在正在艾佛里的研究室里呢。”
“我得想办法把它拿回来！它对我很重要，千万不能随便乱动啊！”
安菲雅抓住了喀戎的肩膀。喀戎脸上刻满了疑惑，但安菲雅恐惧的眼神仿佛让她看到了曾经在暗无天日实验室中受尽虐待的自己。
那种源于内心深处的恐惧，是不会虚假的。
“你把话说清楚，我才好帮你。安菲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狐狸却突然泄了气，被问到这个问题，又说不出话来了。她两手相握，像是在祈祷，嘴角耷拉着，眉头凑在一起。她在犹豫，犹豫是否要将这个真相告诉眼前的戴着金丝框眼镜的白发佩洛少女。
“喀戎，我们是朋友吧。”
“是！”喀戎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你也是我在来到泰拉之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来到泰拉之后？是什么意思？”
安菲雅坐到了床上，拍了拍床边示意喀戎也坐下。
“接下来我要说的事，你可能不相信，但我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我相信你。”喀戎坐到了安菲雅的身边。
“真正的安菲雅已经死了。”
“啊？呃，哦……你继续。”
“起死回生来形容我现在的情况并不准确，这副身体的主人，也就是可怜的安菲雅，她的确已经去世了，至少她的灵魂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而现在在跟你说话的——也就是我。我的本名其实叫芷兰，不过如果你们想叫我安菲雅的话也行。”
“所以，相当于一些神话典籍里面提到的夺舍？这个词也不太准确……总之，按照我的理解，你的意思是你身体里面的灵魂是一个叫芷兰的人，操纵着安菲亚的肉体？”
“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而且我，芷兰，来自另一个世界，泰拉之外的世界。”
“等等，我先缓缓……”
喀戎双手扶着脑袋，眼睛瞪得和铜铃一样大，她感觉他脑袋里面的那个代表着科学阵营的计算机已经要向她递交辞职申请了。
“我相信你的说法，可这些信息……太过震撼。”
“我明白这些信息很不可置信，因为对我来说也是这样”
“那所以那块源石结晶呢？那是什么？”
“嗯……”安菲雅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里面储存着我的意识和记忆，储存着我的‘自我’。源石是能够蕴含信息的，而那块奇特的结晶所蕴含着的，正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芷兰的一切。”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莫比.迪克。她告诉我的。”
“她又是谁？”
“我原本以为她只是我臆想出来的朋友而已，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应该就是她把我送到泰拉来的。
总之，如果那块源石被破坏了的话，芷兰的灵魂也会就此消散……再然后的事，莫比迪克便没再告诉我了，我也不敢去想。你一定要想办法把那块源石取回来，它不能离开我太远。”
“这些事……我会告诉艾佛里。”
“我能相信他吗？”
“我愿意相信他。如果你愿意相信我，那我敢以我的一切作为担保，艾佛里是个好人，他一定会帮你找到回家的方法的。”
……
“停，停！”奥萝拉伸手止住了喀戎。“你搁这讲科幻…不对，奇幻故事呢？”
“信不信由你。”
佩洛姑娘伸手揉捏着自己的鼻子，她感到脑袋又昏又胀。“你是说诺瓦和这个叫安菲雅的女孩一样，来自泰拉之外的另一个世界？然后这会源石就像一个录制了她们记忆与自我的唱片，安在了一个原本已经没了命的“唱片机”上？”
“很贴切的形容。”
听到肯定的答复，奥萝拉在脑海中立刻陷入了一片混乱，她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自语道：“那照你这么说的话，诺瓦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是谁？天呐……不会吧，怪不得她们长得这么像……不，这年龄对不上……但一直以来，那些反常的表现……”她最后大声地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我还是没法相信。”
“我理解，这的确超越了一般人的认知范围。”喀戎瞥向奥萝拉腿上的绷带，上面有着明显的棱状突起。“你和她之间还有个委托，我记得你提起过，那多半是一张空头支票了。”
“用不着你说！”奥罗拉的情绪处于爆发的边缘。
“不过我希望你别将一切都怪在她的头上。她来到一个陌生的世界，一无所知，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掉进了海里一样。身边飘过的任何救命稻草她都会不顾一切地抓住。”
喀戎从身后取出一个铁制的药盒，递到奥萝拉面前。
“你这置身事外的看客就不要……这是什么？”
奥萝拉接过药盒，上面有着一个象棋图案的三角形标识，那是一个商标。商标底下写着一行小字“罗德岛制药”。
“新型的矿石病抑制剂，用来对付急性发作症状的。效果比市面上的要好一点，我从坎诺特那要来的。这种药品实在太珍贵了，只有一次的量，总比没有好。”
“你知道了？”奥萝拉抬起头，陌生的善意浇灭了她的怒火。
“我能做的就这么些。”
“这件事先别告诉诺瓦。”
喀戎点头答应，“所以，你还要把送她到多索雷斯去吗？”
“我答应她了……”奥萝拉别过头小声嘀咕。
“抱歉，你说什么？”
“啊，是，我还能把她放在这里不管不顾吗？”奥萝拉稍稍提高了音量，“况且我还是没法相信你说的那些。诺瓦就是诺瓦，仅此而已”
喀戎看着眼前的佩洛同胞，感到一阵心酸，最后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至于真相究竟是什么。你的心中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答案了……一诺千金在是一种美德，在玻利瓦尔这片土地上更显得尤为可贵。但对于你本人来说，这种美德也许不是好事。”
奥萝拉也只能以一声叹气作为回答的开场白。当人们无力改变绝望的现状时，叹息便是他们最后的怒号
“唉——当美德成了累赘，高尚变成墓志铭的时候，还谈何有什么希望呢？”
“向来如此。”
“向来如此便是正确的吗？真是去那该死的向来如此，如果这是天理，那我看是该换换这片天了！”
奥萝拉语调平静，没有义愤填膺，没有慷慨激昂，她只是将这句话说了出来，如同这片大地上无数意志汇聚在一起的低语
喀戎不作回答，但她将这些话深深刻在了自己的心中。
“总之，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谢谢你的药了。另外，别学那个古怪的商人讲话，那家伙怎么说怎么膈应人！你是个好姑娘，可别跟他学坏了。”
“我能把这当做夸奖吗？”
“当然可以了，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