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剧剧本档案室 萨剧剧本档案室 关注:849 内容:2052

俯瞰风景(重写,3w4字,勉强满意)

  • 查看作者
  • 打赏作者
    • 萨剧剧本档案室
    • ★★★★准博士
      NoComply Pro



      “死,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呢?”

      医生睡着了,在梦里他又回到了二十年前。他闻到了腥味,血肉和尘埃混杂在泥里,把砂土凝成一块一块。东国人的打刀上反射着一零七五年的阳光,闪耀且血腥的撕碎了军队的防线。百夫长的手臂被刀尖撕了下来,观察员被一摞源石技艺撂倒在地,胸口狠狠凹陷下去,好似马匹践踏一般。

      他害怕了,撕下了医疗兵的徽章,磕磕绊绊的跑开。但是背后的东国人更快,总是能用刀尖贯穿医生的身体,戳出医生的灵魂。医生的灵魂在梦中被穿刺,磔在寒芒上,随着记忆中土地的颠簸和震动而苦痛的哀嚎。

      他醒了过来,眼神颤动片刻,沉淀寂静。

      麻醉师的办公桌抽屉半开着,露出几个药瓶。麻醉师不在,两人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人。

      他愣愣看着座位对面空白的墙壁,手里不知何时拿起一把拆信刀。乌萨斯两根指头微动,摩挲着拆信刀的刀柄,感受刀的重心宛如滚珠般在掌心来回滚动。

      他正在想自杀的事情。

      他知道有人会用铳来自杀,那些外行人只当这样是最快最轻松的死亡方式——无知,医生在心底嘲笑他们。如果想要轻松的自杀,只需要拿起刀子往正确的地方抹一下——自杀的要诀在于死得快,这就需要下刀的时候对自己的生理结构有着精确的了解。

      不自觉间,他举起了拆信刀,恍惚着在躯壳上比划——对,就是这样,精确而细致,接着人就会像是睡着了一样摊在椅子上。在体温开始变化之前,精神就会先一步离开肉体,坠入名为远去的深海。

      这可比那些粗人在脑袋上或者下颚开个洞要优雅且舒适的多。

      他把刀往桌上一丢,起身准备去上班。自杀的事情可以以后再说,但若是上班迟了,麻醉师会不高兴的。医生不想让麻醉师不高兴,因为那个鲁珀会唠唠叨叨,惹得自己心情烦躁。医生并不急着自杀,而且用刀子在脖子上划拉一下,也不是医生想要的死法。

      更何况,医生确信自己也许大概可能应当已经是死的了。





      1095年7月11日,医院,天气阴。

      医生第一次见到那个病人的时候,是在医院走廊的过道上。白色病床担架上,是一副烧焦的躯体。当时他的眼角从手里的报表上挪开,清清楚楚看到一滴黄色油态的液体从伤者的翘起的死皮中流下来。

      “啊。”医生在心底想到。他不想做手术,他只想混过今天的当班。

      推担架床的是几个刚刚来的护士。对于病人家属的一切询问,都只会回答不知道。病人陪同的家属是一个焦急的女人,和一个札拉克男人。女人忙着询问那几个护士,已经几乎是在怒吼了。男人还穿着矿场的工作服,脸上还抹着矿灰。他看见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赶忙上去询问:“医生,你看着要多少钱啊?能不能救回来啊?”

      他的耳垂毛发几近斑白。

      医生推开他,“不知道。后续治疗可能要很多钱。”

      “你可是医生啊!啊?你怎么能不知道?”那个女人听到医生说话,不敢置信的转过头。她语调中的愤怒仿佛被抽掉了主心骨,显出一种虚张声势的可怜,“是钱的问题吗?我儿子,我儿子他有保险的!”

      “和钱无关。”

      “怎么会这样?那保险呢?医保能报销吗?他还有矿上给的保险!”

      “保险很难起到什么作用。”

      “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烧伤!”那个焦急的站在担架床边的女人对着医生大吼,活像护子的母狮。声势浩大过后,她又蔫了下来:“他,他只是烧伤……医生,救救他……”






      麻醉师换完衣装,顺着医护通道进入手术室。药的副作用还有残留,困意依旧萦绕盘旋于她的脊梁。

      烧伤科的主刀医生站在床边,一言不发的看着她。这个总是用医生自称的乌萨斯人身上总带着一种慵懒而不在乎一切的气息,仿佛大无所谓的飘然和无所适从的懦弱在他身上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不过麻醉师知道医生其实并没有看她,他的视线只是下意识的在捕捉什么——这就是和这个怪人坐一间办公室坐出来的烂技能。

      烧伤患者札拉克被推进了手术室。大门关闭,灯牌亮起,麻醉塔低鸣。助理护士一边给患者接上生命联通管线,一边报告:“全烧伤,接近五十的骨折,四十复杂软组织损伤,尾全损伤,毛发组织全损伤,有脑损伤,胸腹可见损伤。”

      麻醉师下意识的别过头,不去看那具脱离烈焰之口的尸体。她不喜欢烧伤科和烧伤患者,这会让她想到如今已经在记忆中模糊不清的父亲。

      “先进行维生抢救和初始治疗,再移交眼、耳、面部、手、足和会阴部烧伤评估。”医生终于说话了,眼神也随着话语,一点点重新凝聚实体。麻醉师觉得,这个男人平时就像尸体一样,只有做手术的时候才有那么一点点活着的味道。

      一名影像术士点头,闭上眼睛。黑色的影子从他的脚下溢出,攀爬上手术床,进入了患者体内,又从患者的鼻腔流出,宛如液体,最终爬上墙壁呈现出图案。他的源石技艺能够投影出患者体内的腔道状态,便于医生做出判断。现代泰拉,手术过程中的合理源石技艺参与是必要的一环。

      “呼吸腔道有东西,需要剥离。”

      医生看着墙上阴影所呈现的图像,慢慢点头。麻醉师的思绪又飘忽开来,她就是这样,越困越容易想一些不相关的东西——据说哥伦比亚开发出了名叫CT机的东西,仅凭机器就能照射出人体内部。不过像这种急诊环境肯定是没有时间先把患者放到机器上拍照片的,还得靠影像术士。

      补液仪开始响动。麻醉师走上前,温驯的将带着手套的双手放在札拉克耳边。她缓缓催动自己的源石技艺,让一种轻柔的,好似幻梦般不存在之轻纱触碰在患者的皮肤表层,一点点渗入。

      呼吸组上前开刀,插管,检测潮气量。麻醉师知道患者的鼻腔气管因为烧伤干燥变得极其脆弱,只能强行肺机械通气。她趁此机会空出一只手,去抓麻醉塔上的气体管线——医疗术士总有失误的时候,合理依靠外物机器才能有效降低手术失败率。

      插线时,麻醉师下意识的看了医生一眼——这家伙还是一副没什么所谓的眼神,敷衍的盯着患者。“这就是块躺在手术床上的老鼠肉……”他的眼神里分明是这样写的。

      麻醉师一阵恍惚,赶紧检讨起自己有损医德的大不敬想法,不过检讨到一半,她突然觉得,也许医生真可能是这么想的吧?虽然手术中思路清晰手也稳得不成样子,但他到底还是个怪人……

      在胡思乱想中,麻醉师完成了麻醉插线。





      1095年7月12日,医院天台,天气晴。

      医生站在医院的天台上,看着下面的街道。他看到了医院门口进出的人们,无非就是三种——欢喜的,忧伤的,以及少量麻木的。

      他看着下面的人们,心绪突然腾飞了起来——如果自己的身体砸在他们面前,他们会是什么表情呢?或许是为了方便运矿车通行,这座城市的街道被修葺的异常平整——医生看着平如白纸的街,不由得想象起自己的血肉涂抹其上的场景。

      都市街道的万千人间烟火,最终和风韵意味一齐变幻。夜幕下,高挂的电灯和拴着彩绳的灯笼交织交缠,光线混杂又难舍难分,最终统统化为光华一点,映入高楼上医生的眼目。风吹过,凉乎乎,情绪便放空了——食欲,私欲,远了近了,一下子都和医生无关——只有那高高在上俯瞰的高度落差成了蜘蛛丝,吊悬着医生最后的欲望和人性。

      手术做的还算成功,患者的性命保住了,正吊着一条命。这座移动城市的航线规划依托大炎荒野的大型矿脉而立,医院也自然接收荒野矿上的工人。据说伤者是一个小矿的矿工,因为采矿器械阻塞爆炸而被烧伤。荒野矿脉,尤其是源石矿脉上经常出意外,所以这座移动城市每次停靠下来,城里的运矿车队和封闭焚尸炉总是哐当哐当响个不停。

      医生觉得他们太悲惨了,他们这样还不如死在战场上。死亡应该是一种英勇的行为,爆发出壮烈和悲惨……而不是被茫然和逃避包裹,掺杂着求生的欲望,他想。

      当处理起烧伤患者的表皮时,医生感觉焦状物质,死皮和干涸微黏的体液在他的体表勾勒出一片荒凉的废土。他想到曾经乌萨斯军队途经的小城残垣断壁,两者类似之处便是同等遍布死寂和荒芜。医生当时不负责任的想,既然打仗都这样了,那人还是死了比较好,节省人力,也给自己省点力气。他现在也是这么想的。

      这位半死不活的烧伤患者能够活下来,大半是麻醉师的功劳:这个女人的总是带着双倍的冷静和过剩的温柔,施展沉眠的源石技艺让患者坠入甜蜜梦乡。这极大方便了医生动刀:即使划开脖颈皮下,剥出神经,夹闭血管,患者的生命体征也始终非常平稳。

      医生俯瞰下面的街道,思绪又飘忽变幻起来。摔死好呢,还是用手术刀好呢?为了避免麻醉师唠唠,自己想必还是要死在一个无人发现的地方比较好吧?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脚步声突然出现,然后由远而近。他转过头,看到一个女孩。女孩穿着长长的黑风衣,提着公文包。风儿抚摸过她的脸,又带着她的气息撞在医生的脸上——一片冰冷。远处的白鸽飞起,刹那间楼顶天台万物寂静。

      “麻醉师,是个好姑娘。”女孩说道。





      医生刚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整个人显得失魂落魄。他在登入移动城市的关卡处被守军抓住了,守军问他干什么,他说他不是间谍,他父亲是乌萨斯人,母亲是大炎人,他只是想回来看看母亲。又过了段日子,有人来告诉他你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他便失魂落魄,嗯嗯啊啊。那人问你会什么,医生便用大炎话回答,“是个医生”。

      医院原本是不打算给他这份工作的,然而他带着的那份乌萨斯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文凭却又货真价实。管理层看他是外来的乌萨斯,便他去做三助。那时的医生只是用昏暗的眼珠盯着墙壁,走神几秒后说道:“哦,好。”

      他显得无欲无求,踏踏实实的做起了三助。随着时间推移,人们发现这个年轻人拥有高超的医学和手术知识,以及一双极其稳重精确的手。沉默寡言的他先是成为了二助,后来直接跳过了一助成为了辅刀。七年前,他再次升迁职务,患者们知道了移动城市的医院有了一位年轻的手术大师。管理层计划让他负责最为重要的腔内手术等几个科室,便通知了他。医生那时候只是像刚到这片转轱辘轴的大地上般,瞪着浑圆的眼睛望着天花板说:“哦,好。”

      他并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妄求普度众生,反而像是一具偶尔失去提线的木偶。人们发现,如果不告诉他应该做什么,医生就会“停摆”。有时他站在医院天台上,愣愣看着栏杆之外;有时他坐在走廊供患者和家属休息的长椅,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那时候其他人只觉得这是手术大师的小小怪癖,并不在意,直到那一天。

      那天移动城市刚刚停靠于一处大型采矿点附近。医生交完班,走出医院,见一辆辆矿车缓慢的驶过街道,引擎压抑的轰鸣如闷雷炸裂于地底。在那个红绿灯口,医生就和其他人一样,很顺从的站定下来等待矿车车队经过。

      医生左边的女子双手抱怀埋怨起城里的空气越来越糟糕;医生右边的两个青年激烈讨论着塞壬唱片的新专辑。车队驶过,红绿灯迟迟没有变色,空气燥热挑起了每个人的情绪,也让医生一瞬间茫然恍惚。

      他确实走神了,又看到了那个血肉横飞的夜晚。东国人被夜幕包裹,看上去就像乌黑带有划痕的运矿车铁皮。他们冲刺,他们劈砍,刀剑寒芒如锐锋,狠狠地剐入军队阵列的血肉交接之处。医生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肢体被抛起又落下,红色在天空深沉的画布中绘出鲜艳的花。他好像是自己主动站的这么远的,便从屠杀的亲历者变成了屠杀的旁观者。

      我站错地方了,我应该站在他们中间,一起迎来恐怖的屠戮才对。一个声音这么对医生说。

      四周的惊呼将医生从思绪渺茫的片段中拉扯回了现实。他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站在了街道的中央。他面前不远,一辆运矿车正发了疯的试图减速,司机的惊恐和慌张从挡风玻璃后那张面孔上喷涌而出,溢出玻璃车窗的缝隙。运矿车本是开的很慢的,但这辆车掉队了,正在提速追赶前面的车队——即使现在全力刹车,以大型车辆的制动能力,站在大路中央的医生恐怕也难逃一死。

      生死交接,路人惊恐,然而此时的医生内心却忽然得到了一份长久以来未能感受到的满足——他没有尝试躲避,而是抬起头看着越来越近的运矿车。啊,这带着奇异速度向他而来的特种车辆多像是夜幕中的东国人啊!也许此时是上天给予了他机会,把那份迟来了许久的,属于他的那份结束,给送还给他了罢!

      他张开双臂,坦荡的等待车头和自己胸膛相撞的那一刻。

      但是预想的冲击并没有来,一道纤细的身影飞扑而出,用肩膀将医生撞飞到了道路的另一端。医生的头磕在地上,耳朵接触地面的一瞬间,大吨位运矿车碾压大地带起的震动让他头晕目眩。

      救下他的人是麻醉师,一位他并不熟络,刚刚进入医院参与工作的,总是一脸疲惫满怀困意的鲁珀女孩。自此之后,全城都知道了城立医院那位前途无量的新星医生是一个行为恍惚的疯子,于是他那几个科室的职位自然也没有了。

      医生听到这个消息时,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哦,好。”

      他被分到了新的手术科室:烧伤科。在这座城市的医院,烧伤科是一个很特别的科室——大部分烧伤患者都是荒野上的矿工,往往坚持不到移动城市抵达就死在矿上,于是烧伤科科室学术地位极低,常年冷冷清清,不见人影。

      值得一提的是,那位麻醉师姑娘一来没有背景,二来没有资历,管理层便把她和医生安排在一个办公室里——理由是让她看住医生,不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这理由是假,将其排除在麻醉科核心圈子外才是真。





      “我好像见过您,您是?”医生问道,双臂压在天台的栏杆上。

      “我是死亡。”

      “哦。”医生不再看向女孩。

      女孩叹了口气,突然摩挲手掌。乌萨斯随之感到心脏一阵绞痛,如同被挤压。

      “相信了吗?”

      心脏舒缓了,心脏很紧张,腺素想狂吼,大脑制止了。医生愣愣的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女孩走来,黑风衣后摆随风扬起。“据说,在高处俯览大地的时候,人会沉溺于一种茫然。世间的评价将变得不那么重要,而人对自身的定位也会无意识的放空,呈现空无一物。”

      她走到医生身边,一只手扶住栏杆:“据说在这种俯瞰带来的虚无感下,人的本能会突然且无意识的产生一种想要尝试的本能:“为什么不跳下去呢”。而大多数时候,人自身的理智都能战胜这种不理智的本能,但是也有例外——面对致死的逻辑和虚幻迷离现实无休止的诱惑,人那“追求意义的行为”和“求生的本能”并不总是那么坚定的。”

      她靠上栏杆:“你有想过跳下去吗?”

      医生摇头。

      “撒谎。”女孩没有笑意的笑了起来,

      “话回原题,我今天找您来是为了另一件事——你吃饼干吗?”

      她自顾自的打开黑色公文包,从中掏出一袋小饼干。见医生无动于衷,女孩自己往嘴里塞了一块。“我想说的是什么……”她自顾自的咀嚼,饼干袋被随手塞进风衣口袋里,“哦,是这个,那个你今天救助的札拉克烧伤患者,是救不活的。”

      她说的很轻松,就像是刚才陈述那关于高空风景和虚无的哲学关系,又像是在简单的宣读一件既定的事实。又是一阵冷风,医生一愣,随之不自觉地战栗。他的嗓音卡顿了一下,片刻后又反复怔颤,最终平复下来:“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就在二十年前,血峰战役。”

      女孩叹了口气:“想起来了吗?我已经说过一遍我是死亡来着,拉斯迪医生。唉,这注定是一场不欣喜的重逢。”

      “我要死了吗?”

      “一定要是将死之人,才能见到死神吗?医生,你看看你这幅噩沌蒙蒙的样子,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吗?”





      医生想起来了。

      医生原本的名字自然不叫医生,他甚至不算是大炎人。在过去,他的名字叫做拉斯迪,拉斯迪.普罗旺夫。那是帝国还在扩张的时候,遮天蔽日的战争阴影带来了无数“模糊不清”的领土,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们成为了帝国战争巨兽的一部分。

      拉斯迪自小就有学医的天赋。从帝国大学医学院毕业后,他雄心勃勃,选择了当时最有前途的职业:军医。他拥有一双稳重的,天赐的双手,用手术刀挑拨器官间的横膜宛如少女的手指划过水面。医科手术技术的优异和阿达克利斯强大的身体素质让他脱颖而出,成为了一名随军医务兵。那年的他还胸怀壮志,那年的他还相信帝国的战争神话,那年的是1075年。

      血峰战役,神话落幕。

      他亲眼看着士兵们进入交战区,最后被驼兽背出来,堆成一摞又一摞;他看见山峰之上,象征帝国武力的军备洪流和那些手执利刃的东国人们碰撞在一起,俯倒如秋天的麦秆;他跟随骏鹰将军一路前进,在东国人的血峰封锁线上冲出口子,整支队伍最终只剩下渺渺几人。

      拉斯迪的运气很好,战友们纷纷倒下,他却总是毫发无伤。最险的一次,一群东国人设伏在山谷中突袭了小支部队,和他同行的战友都被砍杀分割——然而他幸存了,只是小腹挨了一刀,甚至没有划破腹腔黏膜。

      对于拉斯迪来说,血峰便是他的噩梦之地。在乌萨斯军全面撤退时,他乘坐的帝国战争飞行器被东国人用自制的源石炸弹击中了。乌萨斯帝国的工业骄傲一路从山头翻滚下来,在天旋地转中犁过土石,最终发生了爆炸。同机组的八名士兵和两位驾驶员都不幸遇难,其中一位驾驶员更是被爆炸产生的火焰活活烧死。但是拉斯迪在飞行器翻滚时幸运的被抛出机外,小腿受伤,失去了行动能力。他一点点爬到了燃烧的飞行器附近,坐在燃烧遗骸五米之外,在夜晚和低温搏斗,节省随身的口粮。为了求生,他割下了自己伤口感染的肉,用残骸燃烧留下的高温金属片给自己消毒。

      他记得那是昏沉的夜。东国人没有来,乌萨斯人也没有来。获救的希望一点点演变成绝望,最后堆砌成冷酷的现实。他还记得,在他衰弱弥留之际,天下起小雨。似乎有人经过他身边:那好像是个女孩,穿着黑风衣,提着公文包。

      他以为那是幻觉,却又不自觉地发出“咳咳”声求救——那时候的他确实是想活下来的。随着拉斯迪发出声音,女孩如同一抹泡影般消失了。紧接着,雨幕中,几个壮着胆子前来查看的炎国猎人从草丛中钻出,发现了飞行器的残骸和垂危的拉斯迪。

      从此,医生便浑浑噩噩的生长在这这片他不属于的国度,先是游荡,再是安定,一晃便是二十年。那个女孩在他眼里,不过是濒死时所见的幻影,而这份记忆也就随着二十年的过去,一点一点淡了。

      这就是医生至今为止的人生了。





      “你呢,觉得你很幸运,从血峰战役中活了下来;你总是觉得虚无,现实涨落无常,人生不得解脱,恍惚梦幻泡影,世间了无生趣;你还对你死去的军友有那么一丝隐隐的愧疚,并呈现为了一种轻微的ptsd;你的睡眠很不好,经常要吃安眠药,因为你始终觉得你早该在血峰就死去了。但是呢,实际上,当时你活下来,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到该死的时候。”

      死神女孩说着,话语不自觉钻进医生的耳朵,相比之下就连天台的风都没有那么尖锐喧嚣了。

      “原本呢,世间的死亡应该是无序的——但是古时候大炎曾击碎了神明,于是我便伴随着“死亡”降生了。死神是一个很忙碌的职业,每天呢,我要在时间和空间的缝隙里穿梭,在忙碌的取走这个人那个人的性命。战场的工作总是比其他地方忙碌的多,萨尔贡的工作因为那什么“长生军”而受到了阻碍,海嗣那边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出面,更别提还有萨米那外来物种入侵……额咳咳,扯远了。总之呢,当初在血峰你没有死,只是因为还没有到你该死的时候。”

      医生又靠上栏杆,呈现出一副慵懒的样子,只有阿达克利斯那副微微竖起的耳朵表示出“我正在听”。见女孩停顿,他才开口:“我能见到你,代表我时日不多?”

      “哈,那倒不是,你还能活很久。我只是想来提醒你一下,时日不多的是你那个札拉克烧伤病人。”女孩一边回答,一边又从口袋里掏出那袋饼干:“喏,吃吗?”

      医生没有看到饼干袋,而是把头一点点松弛,倚靠在栏杆上。他有些没由来的失望,同时另一个问题再次浮出:“为什么他必须死?”

      女孩兀自耸耸肩,又掏出一块饼干塞进自己的嘴巴。她随即从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本便签般的记事簿,抓开一页就读了起来:“拉斯迪,阿达克利斯人,现为炎国医生。死亡时间1143年8月25号。这本本子是我工作的依据,记录着人的死期,是规律,也是事实。”

      她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含着饼干,显得有些口齿不清。

      “虽说我司管死亡,但我并不能控制他人随意死去——我只会在合适的时间取走人的性命。1075年的血峰战役并不是你既定的死期,只是你确实处于生死边缘,才看见忙碌于工作的我。”

      她把记事簿往前翻上几页,接着说道:“祥子,扎拉客人,炎国居民,死亡时间1095年7月……”

      “他一定会死?”医生闭上眼睛打断了她。祥子是那个烧伤患者的名字。

      “对。”死神一口咬定。“这样看我宣读他人死期,是不是很超乎想象?我知道自从离开了血峰,你就在混沌和迷蒙中浑浑噩噩度日——在今天得知了所谓死亡被既定的命运注定,你有没有感到轻松了一点?”

      医生闭着眼睛,“对现在的他来说,死是一种解脱。我只是觉得很可惜……我还要再等上四十年。”

      “我知道你一直在寻死……有意思,拉斯迪医生。我知道你在寻找一个奔赴死亡的“契机”——在你眼中“死亡”就像是一场儿戏。”

      医生梗塞片刻:“不,是一场盛大的落幕。”

      “儿戏和落幕都一样,都是戏的一部分。”女孩自顾自的说道:“但死亡是一堵高墙,向上无限高,向两侧无限宽——凡人无法跨越。而这堵高墙之上是寂静的风景,非凡人所能触碰之物。”

      “……我不想了解活着和死去,很多年前我就对这个问题失去了兴趣。”医生突然开口,打断了女孩的话。他仍然趴在栏杆上,低头俯瞰高楼下的点点人烟。一种失望弥漫上他的脊椎,急转直下,化为点点呜咽。

      看着医生,女孩突然笑出了声:“你啊!明明在寻找活着的实感,却又徘徊在毁灭的边缘!有意思,真有意思。我说,打赌吗?”

      “赌?”

      “你向我证明人的死期并不固定,我就改变,不,提早你的死期——怎么样?赌吗?”

      冷风,伴随着喧嚣和烟火突兀的一闪——高墙突兀的不再能被人们所理解,于是天台又变得冷冷清清,女孩公文包还有小饼干袋子都消失不见了。

      医生回过身,此时的天台和脚下风景再次独属于他一人,然而他却突然的失去了兴致,只是觉得有些冷。

      “我们走着瞧。”他说。






      1095年7月13日,月玛饿咖啡店,天气小雨。

      麻醉师推开月玛饿咖啡店的门,悬吊的风铃叮叮当当。店里唯一的店员是这家店的店长,因为对咖啡技艺的追求开了这家小店——店面不大,但店长的手冲咖啡算是一绝。

      麻醉师是常客,算是离不开咖啡的那批人:“有养好的豆子吗?”

      “有两支,哥伦比亚庄园产酒香风味和叙拉古七丘莓果风味。七丘的这支豆子是从散户手里收到的,量很少——叙拉古雨天连连,只有七丘能出产咖啡豆,品相还参差不齐,这支豆子质量这么高真是稀奇少见……”

      只要聊到咖啡,店长的话匣子总是止不住。麻醉师其实喝不出咖啡之间的风味差异,对于店长所说的“酸,涩,清香,口味变换”更是一窍不通。她只需要咖啡因。

      “您决定吧。”她说

      店长是个很严苛的人。上次有网红举着自拍杆进店,被他轰了出去。但他总对麻醉师这个不懂咖啡的人很宽容——也许是麻醉师的困倦之意着实显眼,任何人都看得出来她需要咖啡。店长将一袋豆子拿出,倒在计重器上,然后伸手取走几颗。见麻醉师看着他的手,他解释:“拿走的是虫咬豆和烘焙有问题的奎克豆。这些豆子混进去,一颗就能毁了一杯咖啡。和虚假,勾心斗角的人不一样,咖啡不会说谎。”

      麻醉师在吧台边坐下,看店长给豆子喷洒一些不知道什么液体,然后将其倒入磨豆机。咖啡粉一点点落下,逐渐堆成小山。

      “最近晚上就别来了。”店长说。他将粉末置入滤纸,卡在壶上,转身去拿热水壶,“不知怎么的,这一代最近好像涌入了不少外来者。咖啡其实是有一定短期助眠作用的,你也应该少喝一点。”

      水壶被提起,浇灌,水柱一圈圈落于咖啡粉渣之上。“治安通告应该很快就会下来了吧,不过还有不少外来的流浪者没被当局抓住呢。最近这附近还有一个提着酒瓶的家伙在游荡,晚上要注意安全啊。”

      咖啡液开始透过滤纸,汇聚,滴撒,像是咖啡壶中一场棕褐色的微观之雨。麻醉师身躯微伏,点点头。店长将壶中咖啡分装,倒入两个杯子。

      “给”。

      “谢谢。”

      “说起来,那个在这附近游荡的家伙,好像也是鲁珀来着。”

      麻醉师没有回答,只是拿起一个杯子,微抿一口。她闭上眼,似是回味,又像是享受。但是这杯咖啡没有给她带来回味和享受,只有一种淡淡的感觉——味觉消失了,视觉也消失了,麻醉师坠入了雨滴,是七丘的雨滴。雨滴落入女孩的手心,映射出女孩大大的眼睛;男人站在女孩身后,温柔的抚摸她的脑袋……

      “小小狼。”

      当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然流泪。小小的咖啡屋萦绕着莓果的清香,就像下了一场七丘那咖啡色的雨。从叙拉古到大炎,麻醉师以为自己已经逃的够远了,远到足以摆脱不想回忆的过往——但七丘的雨还是落下,滴落在了她的身上。

      或许她从未逃离,七丘的雾云始终盘绕在她的头顶,无论她走到哪里……店长递过来一张纸巾,她拿起,擦干眼泪,然后拿起另一杯咖啡,用肩膀顶开门,头也不回的逃走了。





      麻醉师捧着两杯咖啡,用膝盖推开办公室的门。走到医院的路上她已经平复了心情,现在看上去就和平时没两样。

      医生难得的抬头看了她一眼。

      “医生?怎么了?。”鲁珀尾巴晃了晃,看来犬类读空气的能力不是一流就是不入流。

      医生把头埋回办公桌前。小医院的一大好处是没有一车又一车的幸运者和不幸者涌入,挤满门诊,急诊和手术室。此刻正值清闲。

      麻醉师走到医生身边,把咖啡杯摆在桌上:“月玛饿的咖啡。”

      医生的手指没有去碰那杯咖啡。麻醉师倒是毫不掩饰的偷窥起医生桌上的东西:“重度烧伤患者存活率统计……你很在意那个祥子啊。话说你不喜欢喝咖啡吗?”

      医生不置可否。

      “怎么说呢,这种统计一般来说没啥意义的,你也在麻醉科室弄了这么久。”麻醉师一撇嘴,“这报告……写的过分乐观,现实里特重度烧伤存活率也就一两成——这还不包括术后其他要素。”

      “你……对烧伤很了解啊。”医生随口回答。他没注意到,麻醉师的神色肉眼可见的黯淡下来。

      “还算了解吧……我们努力的话,他也许是能活下来的。”

      唐突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随之一张脸出现在办公室链接走廊的窗外。麻醉师看到那张脸属于祥子的家属,那个穿着矿场的工作服,脸上抹矿灰的男人。而医生看的更透彻,他看到了无数悲痛凝聚成了苦涩,无数苦涩交集在一张张脸上凝结为麻木。

      “进来。”他说。

      门被推开了,见过的男人和女人,没见过的女人,三人走入办公室。麻醉师先是意外,后是突然有些后怕:他们这架势不像是询问病情的样子,反倒带着一种垂丧的阴郁。一种不好的预感浮上他的心头。

      医生眼神没有从桌上的纸张抬起:“医院目前严密监视患者的身体状况,如果有突发情况会第一时间抢救和通知家属的。”

      这不是玩笑话,烧伤患者随时可能面对感染,器官脱落物堵塞,身体机能和器官衰败等情况。但这也是官话,麻醉师想,官话套话最伤人。

      家属们对视了一下,有人想开口,喉头动动却没有说话。目光交汇而来,伴随着无形的沉默,沉默让寂静震耳欲聋。

      最后还是那个穿着化工服的老男人嘴唇先翻动:“医生,谢谢,但是能不能让,让他……回来。”

      “你说什么?”麻醉师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怔住了,下意识的插嘴。

      一个先前没有见过的老女人接过话题:“我们,我们刚才去问了,在这里每天都要花费近几千块钱,我们负担不起……”

      医生暗暗叹气。麻醉师终究是刚刚参与工作,并不了解一些教科书外的事情——这就是她所说的“术后其他要素”。他知道麻醉师现在在想什么——她在回忆:祥子,札拉克,采矿器械阻塞爆炸而被烧伤。这一天在医院里花费的费用,是他几天几周几月的工钱呢?

      “停止住院的事情请和医务部门沟通。我个人是建议继续住院。”他答。

      见过的女人哭起来,骂这医院即使是死也要让人花钱。家属三人吵闹,争辩,还有消毒水那矫揉造作的气味汇成一条荒谬的洪流,慢慢悠悠又迅速的席卷了医生。他突然觉得有些无所谓,这生老病死不过一瞬一息,存活与否的意义接连着断裂的思绪,变得模糊了,飘忽不定,呈现魔幻,仿佛被内在的疲劳和外在的痛苦所共同扭曲。

      “你说,死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呢?”




      十一


      1097年7月16日,城郊墓园,天气阴。

      “所以你和她给祥子垫付了住院费。”

      死神少女和医生并排站在墓前,低头看着他母亲的墓塔。这座墓园掺杂着炎国式的墓塔和他国形制的墓碑,显得不伦不类。麻醉师陪他坐车来到这里,站在远处的街垄上,静静的立。



      13日那天,在家属的争吵前,是麻醉师先提出垫付住院费这件事的。医生突然觉得这个姑娘很愚蠢——这样无条件的善行或许反而会提高行善的成本,更何况她才参与工作多久啊,能有几个钱?

      那家属稍年轻的几位还在犹豫,年长的已经跪下来叫她活菩萨了。医生又觉得很荒谬——他有些对生死的决断感到无趣,虽然世间行善的成本本就不关乎他一介草医什么事情。

      家属们走后,麻醉师怔在原地片刻,沉默的吮吸起咖啡。

      “你的钱够吗?”

      麻醉师一愣,意外于这个怪人居然主动和她讲话。她撇嘴道:“总会够的。”

      医生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她。这是他浑浑噩噩而没有目的的活了二十多年的证明,一种无欲无求的无声燃烧后所留下的残渣。

      麻醉师一时愣住,错愕的抬头:“为什么?”

      “……只是觉得你很蠢。”

      那天医生难得的对身外之人说出了心里话。



      阳光很大,医生感到头晕目眩。

      一把刀从阳光中刺出,洞穿了医生的脑壳。他的身躯战栗起来,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乌萨斯的冲锋号,碎成一半的军刀,东国人的发髻,还有泡沫一样的梦。土地在轰鸣,墓园在震颤,亡者们伸出手,争先恐后想成为医生的领路人。他下意识的又后退一步,突然觉得天地抽出了起来。这时,他听到她母亲的声音,倒映自儿时那模糊的印象,模糊不清……

      死神少女一扬风衣,消失了。医生耳中的轰鸣开始平息,虚幻的战场淡泊,死者们也缩回了干枯之物。墓还是墓,医生恍惚,回过神来,鲁珀女孩站在他的身边,一只手扶着他的肩。

      沉默中,两人走出墓园,坐上返回的巴士。医生的眼神有些迷离,欲望远近,乌萨斯和东国,生和死都摇晃起来。他坐直了,有些松弛,身躯突然又绷直,最后瘫在巴士的座位上,只传出一小声“谢谢”。

      “只是答谢你也愿意出住院费的报酬。”麻醉师回答。不知是不是错觉,医生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落寞,“而且我本来就要盯着你的,管理层怕你又自寻短见,毁了医院的名声。”

      巴士晃晃悠悠的开了起来,窗外斜阳笼罩,一抹顶光掠过医生的头顶。

      “那是我的母亲。”

      “真羡慕啊。”

      两人又沉溺在沉默之中,仿佛没了什么话可说。城郊乡土远去,窗外景色逐渐被银雕金着的城市所替代。麻醉师眼神微凉,目光逐渐失去焦点,发丝被窗外吹入的风拂动,直不了,便弯曲,于是逐渐的,天落雨。

      “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很好吗?”

      医生看着窗外,“很小我就和她分开了,她在我记忆中只有模糊不清的影。”

      “记忆不清啊。”

      “嗯。”

      麻醉师的声音越来越小,变得细微而不可闻,只留有一双茫然而失去焦点的眼睛,看看医生,又穿过医生看向车外那不断被抛至身后的风景。

      “我的父亲,母亲,他们也成了回忆中模糊的影了。”

      她伸手,抖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药品。医生这次看清了药品上写的是“苯二氮卓”。

      “这个药物影响睡眠。”

      麻醉师没有搭理。她自顾自的倒出两粒药,捧在手心,宛如所高举的是属于人造的小小奇迹。医生看着她手里那一点点渺小而由欺骗所凝聚的安定结晶,眼神恍惚。

      药片在尖啸,药片在燃烧,药片照耀了名为麻醉师之人所逃避的短暂噩梦。噩梦在倒影,噩梦在凝聚,噩梦被按在视网膜的胶片上,成了医生眼中的一丝过往。窗外在下雨,麻醉师的手心却在燃烧。

      于是在16日下午,这个昏黄闷热的车厢里,医生无意间走入麻醉师的过往。



      十二


      麻醉师的名字叫蓓妮黛娅,生于叙拉古七丘的一座小城。

      蓓妮黛娅,其名之含义为“祝福”。虽然她的母亲总是轻呼她“贝蒂”,而父亲喜欢摸着她的脑袋叫唤她“小小狼”。姓名的含义本身复杂而不可捉摸,但这样的名字也许是足以证明在她出生之时,她的父母所热诚之爱包裹,以至巅峰——

      巅峰之后,就该坠入深谷了。

      城市没落了,失业的浪潮席卷喷涌而来。聪明人已经寻找到新的栖息枝头,先一步离开这片将要沉没的失败泥潭;而傻瓜们则呆呆的和这座城市一起落入深渊。

      蓓妮黛娅的母亲是聪明人,而父亲是傻瓜。

      那是一个雨夜,讨债的叙拉古黑帮敲响了家门。瘫倒桌上握着酒瓶的父亲未能反应过来之前,母亲已经搭上门把手。领头的男人邀请母亲和蓓妮黛娅坐上车,身后的黑帮则鱼贯而入,如同啃食剩余价值的豺狼鬣狗。

      父亲当然是没有反应的,酒精已经腐蚀了他的脑袋,而空出来的部分则被用更多酒精弥补。母亲做空了他的账,跟某个家族一位膀大腰圆挺能干的角头好上——从此蓓妮黛娅的父亲被替代了,由一个不是父亲的父亲。蓓妮黛娅也不再是“贝蒂”或者“小小狼”,甚至连蓓妮黛娅也不再是——她成了一件应当无悲无喜的附属之物。

      最初的一个月,男人对蓓妮黛娅和其母亲宠爱有加。但或许是时间推移让新鲜感褪去,又或许是新花簇拥让旧月桂失去芬芳,男人逐渐对母亲冷淡下来。蓓妮黛娅最初并不懂这些,后来也慢慢的懂了,小孩的世界中那璀璨的天真也黯然失色。

      某一个夜晚,蓓妮黛娅回到家,听到楼上的咒骂,痛哭和抽打声。男人下了楼,手里握着皮带,血色浮涌面庞。他示意蓓妮黛娅过去,随手抽了她一巴掌,“喏,滚吧。”

      蓓妮黛娅默契的走向厨房。

      晚上,蓓妮黛娅听到了壁炉燃烧之声。她穿着睡衣,光着脚下楼。二楼被点燃了,火舌轻舔慢延,微笑着舔舐她的脚尖。她踩在焦黑的木板上,竟一点也不痛。

      母亲站在门廊外,愣愣的看着女孩自楼梯而下走出烈火的怀抱。她咂咂嘴,有些惊讶,不过最后还是说出了声:“……既然你醒了,就一起走吧。小声点,别吵醒你爸。”

      蓓妮黛娅点头。两人走出房屋,任由烈焰之神明拥抱这间夹杂着背叛欺辱和不幸的小屋。其实男人并没有喝那杯有安眠药的水,但这个夜晚他确实睡得很沉,在沉眠中褪去水分,烤去油脂,成了一缕灰烬。

      蓓妮黛娅的母亲牵着她,在空荡荡的街头走着。这个季节的叙拉古应该是多雨的,可惜今天是难得的阴天。夜幕中,楼道和街道旋转变幻,由茂密变得稀疏。原本本该由三成烟酒,三成迷幻,两成沉闷,两成欲望勾画的城邦夜生活也黯淡下来。再走着,楼道远了,城市荒芜下来,代替道路的是沉寂的铁道。

      铁道尽头是一辆火车,堆满了干草和木料。母亲松开手,告诉她:“上去吧,离开叙拉古。”

      蓓妮黛娅盯着母亲。

      母亲低下头,“……你在上面等我,我要……”

      但孩子的世界更加简单,更加复杂……也更加成熟。

      “你恨我们所有人吗?”她突然说。

      被称为母亲的女人躯壳一颤,想要摇头,却没能成功。很快,她低下头,张嘴,却没说出话。最后的最后,她只是说:

      “走吧。”



      一片药品倒映出那个夜晚,一具被酒鬼割掉头的女尸被发现在叙拉古的街头小巷。

      一片药品倒映出那个清晨,一个昏睡的孩子被发现在前往龙门中转的运货列车上。

      麻醉师抬起头,将两片药片倒入口中。化学的火吞噬了精神疾病,她眼神迷离了,靠在椅背上。

      “我的父亲,母亲,他们也成了回忆中模糊的影。”她又说。

      医生没有追问,于是麻醉师也没有再说话。或许医生是想说话的,却又被身边的人无形的制止了。结果就是,两人一动不动的,静静随车厢颠簸,在雨中穿行在幻觉之中。窗外的雨幕升腾朦胧的雾,像是有倒影——那缺了胳膊的乌萨斯兵,少了头的无首女尸,火焰中无声哀嚎的驾驶员,沉眠的漆黑灰烬,显了影,却又被雨滴搅的模糊不清。

      往日的亡灵们沉默着,矗立着,目视着巴士从身边开过,目视着车窗里两个站在生死夹缝边的将坠之人,两个背井离乡的残缺不全的灵魂。




      十三


      1097年7月18日,医院,天气晴。

      下班的时候,护士在走廊上叫住医生:“先生,有人找您。”

      随着护士的指引,医生走到了烧伤科病房的门口。一个穿着破旧工装的沃尔珀抱着一个金属罐子,正站在病房前,怯怯的探头探脑四处打量。他看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赶忙上前:“请问您是烧伤科医生吗?”

      医生点点头:“我是。什么事情?”

      “我,我是祥子的工友……”那人把手头的金属罐放在一边的长椅上,搓搓手,言语中带着一丝拘谨。话说到一半,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把金属罐拿了起来,递给医生。

      “这是什么?”医生问。

      “钱。”这沃尔珀老实回答,怔了一下,又补充道:“现在厂子关了,老板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们就给鼠哥……给祥子筹了点钱。医生,听说是你们为祥子垫付……所以,所以……您要让他活下去啊。”

      他话没说完,一股脑儿把罐子往医生的手里一摔,跑掉了。

      医生低下头,手中金属罐子的表面泛起医院走廊的灯光——这是那种装饼干的金属罐,有些沉重。他伸手拧开,里面是堆叠的层层钱币。有大面值钞票,也有硬币。

      医生看看罐子,又看看面前的烧伤病房。这时一个不自然的声音突然响起:“很感人?”

      医生转过头,看见那个死神女孩站在自己身侧。这次她没有穿那件漆黑的长风衣,反而套着一件医院里的无尘服。原本总是伴随着她出现的小饼干不见了,公文包倒是仍被她提在手里。“他的工友们也是好心,但是没有用。我记得那天我说过祥子一定会死的,就在这个月……那个会麻醉的姑娘不在?”

      医生瞟了她一眼,一手去推烧伤病房的门,一手把手里的罐子递给女孩。女孩很自觉的闭上了嘴,接过罐子,抱在手里:“我能进烧伤病房吗?”

      医生有些意外:“你不是死神吗?你还需要邀请?”

      “这里可是医院,死神在这里工作需要格外小心。”

      医生点头算是默许,于是两人捻着脚步进了烧伤病房。

      这间重度烧伤病房里只能容纳两位患者——多种多样的急救药物和医疗施法器械占用了太多空间。除此之外,这间病房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这里没有任何锐器,就算是床杆也包了一层薄薄的棉花。

      或是因为绝望,或是因为痛苦,或是因为开销过大,或是因为逐渐衰弱的求生意志,一些有行动力的重度烧伤患者总是会尝试自杀。曾经有一位患者趁着夜班护士不注意,跌撞着打开窗户从四楼跳了下去——从此之后,这间病房就有了防盗窗。病床边墙上还有一个按钮,能叫来人——若是病房中一人无法控制患者,按下便能呼来护工。

      病房里只有祥子一位病人。他偏着头,身上插满管子,正在浅浅的沉眠。值班护士站在一旁,跟医生打了个无声的招呼。她仿佛没有看到医生身后的女孩一样,打完招呼之后便继续进行她原本手头的工作。

      医生走到病床边,少女踮着脚跟在其后。虽然两人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是祥子还是突然惊醒了。他看见了医生,浑浊的大脑晃荡,肉体还能称为口腔的部分尖啸起来:

      “大夫!让我死!”

      他的嗓音很纤细,就像是未经变声期的小男孩——烧伤和手术已经永久性的改变了他的声带。伴随着尖啸,他的身躯在床上挣扎翻滚,试图拔去身上插着的管子。

      经验丰富的护士见状立刻上前,按住祥子的四肢,力道合适的将他控制住——于是管子安全了,只有病床床板随着床上身躯的挣扎而不断摇晃。

      麻醉师不在,现在也没有精通安眠类源石技艺的医疗术士当班,于是医生上前帮忙控制住祥子。护士空出手,换上了一瓶带有安定剂的点滴。药效很快,片刻后祥子就安静了下来——原本正当壮年的札拉克两眼无神,瘫软在床上,只是嘴里还念叨着:“想死。”

      护士松了口气:“谢谢你医生,不然我就要叫护工了。”她用嘴角撇了撇床边墙上的按钮。

      死神开口说道:“他的求生意志已经很微弱了。相信我,他会死的。”

      祥子喃喃了几句,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医生没有管女孩的话,走到了仪器边。他看到了影像术士刚制作出来的片子——患者的肺部纹理明显增粗增多。对于正常人来说这是感冒,而对于一位烧伤患者来说这可能就是器官损伤。多次手术后,祥子的情况依旧非常危险:一方面是免疫力大幅下降带来的感染,另一方面支气管随时都可能脱落下死皮物质,造成窒息。

      他对护士道了谢,出了烧伤病房。女孩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就像她总是出现的莫名其妙一样。

      医生叹了口气,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在消毒水的味道中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大灯所散发的白光发呆。




      十四


      困意翻涌了。

      麻醉师揉揉眼睛,叹了口气。即使尝试停止服药,困倦仍是她的附骨之疽。生物钟不是这么容易扭转的,关键仍然是药物而非睡眠——所以戒毒断药什么的才如此困难且痛苦。

      她下意识的伸手,手指触碰到口袋中的药瓶。精神的警戒意识一阵颤抖,神经电流瞬间贯穿全身。麻醉师,你说自己要戒药的。这是你第26次戒药了,不能再失败了……心理医生已经给你准备好戒断方案,只要你先坚持,坚持……

      垃圾桶就在脚边。麻醉师呆矗,大脑思绪不断。只需要丢掉,丢掉,给与小小的化学罪恶一个下坠,一切都会结束……她还是将药瓶塞回口袋,扭头转身,向着月玛饿咖啡店走去,企图用一种成瘾物对抗另一种成瘾物。

      随着街道变换,天色逐渐暗淡。夜是一个愚笨的使者,有规律的迟到早退。眼皮开始打架,头脑昏沉试图顺从地心引力的挽留;步伐踉跄,秀发开始散乱一如其离散的思维。麻醉师拧了一把大腿。她的工作是麻醉别人,不是麻醉自己。

      “小小狼……”

      她猛地惊起,左右环顾,惊恐形于色。无意识间,她顺着近路又走出几个街区,已经处在那阴暗而四通八达的小巷中。天彻底暗了,小巷的光源全靠几盏半黄不亮的路灯吊着。黑暗蛰伏,伸出名为阴影的斥候。随之的是窥探感,一种潮湿的窥探,源自七丘的窥探,满是酒气的窥探。

      呼吸加重了。麻醉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灯变暗,阴影中伸出手,向她蜿蜒盘旋而进。麻醉师后退一步,背抵住墙壁,大口的喘气。她看到了那个人,远处小巷中的那个人,那个醉酒的,癫狂的,居住于她不愿回忆的记忆中的人……

      “父亲……”她喃喃道。

      阴影之手正是从远处那个脑袋被酒精和癫狂仇恨所填充的拟人之物的阴影中伸出的。呼吸更重,心跳如擂鼓——麻醉师看到那阴影所构筑的手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手掌的掌心愈发清晰,逐渐裂开,显露出一张带着苍白獠牙和垂涎的口。掌心之手逼近着,喃喃着,呼唤着,无形之声包围了麻醉师,震耳欲聋……

      “小小狼……”

      一切模糊了片刻,突然清晰了。影子和手不见了,只有昏黄的灯和寂静的夜。麻醉师愣愣的低头,看到掌心那拧开的瓶子和细碎的药片粉末。再抬头,只有远处那拿着酒瓶的模糊人影仍然在那。那人已经蓬头垢面,脸和黑暗拧巴成一团,只有披散乱发下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麻醉师。是他吗?是他吗?是他吗?

      在大脑反应过来,眼睛给与答案之前,麻醉师已经迈腿快步走开。她走的越来越快,先是变成了小跑,然后是大跑。直到身后再也没了人影,过往被抛在身后,她才彻底停了下来,放声哭泣。




      十五


      1097年7月19日,医院,天气阴。

      “情况是四点突然恶化的,表现为烧焦的内组织脱落,导致支气管堵塞。”

      医生断断续续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被一个电话给催促醒来。他站在手术台上,低头看向名为祥子的札拉克,脑中不由得想:他还是会死了。

      “影像术士把肺支气管脉络拍出来了,但还是不能确定是哪种情况:札拉克独有的生理感染,烧伤器官衰竭和二次感染的大叶性肺炎都有可能。”二助凑到医生身边,指着仪器上拍出的片子,“说实话,我不建议动手术,很难救了。”

      此时才麻醉师匆匆赶到,换好衣服进入手术室。她听到这些话语,下意识的身躯一颤。

      死神的话语伴随着一种怀疑涌了上来,变为精神潮汐拍打医生的脑沟,让医生清醒,而清醒催生出一种迷茫。突然他感觉有点荒谬,又有些飘忽——若是“死”本就被既定,那么他这三十年所精通的技术,二十年来长久对人生逻辑的怀疑,一直以来寻死的意愿和实践,岂不是一下子失去了意义?一股情绪从心底冒了上来,本能地,医生开口吐出一个词:“气管切开术?”

      他感觉到愤怒。

      “你疯了?”二助瞪大眼睛。烧伤后的气管本就脆弱,被完全切开后的患者的存活率低到令人发指。

      愤怒让医生思路清晰,札拉克的身体结构浮现脑海,词汇不受控制的一点点从嘴里蹦了出来:“不完全切开,我们上环,下环各切一段,先取出脱落皮屑异物。治疗术士提供辅助和指引,我们用窥镜和法术,在上会厌软骨和下气管梢各自支撑一块软支架,然后基于支架环形向外动刀。我每取出一部分,治疗术士的法术就跟上,精确愈合手术刀经过的连接处黏膜,争取始终保持创口最小。”

      二助迟疑片刻,委婉的说:“医生,您的方案……我并不了解。患者术后没挺过来,和手术中死去是两回事。而且,而且,学界才刚刚开始使用窥镜……”

      “方案是我临时决定的,你们听着我说,跟着我做。”医生胸口仿佛堆积了一口燃烧的气,就像是他的心想要迫切的证明什么。他未曾意识到,这种热切已经在他体内沉寂了很多年了:“我知道这样的手术方案下来,估计存活率也不到一两成,但你有其他方法吗?动手!”

      一两成其实已经很乐观——虽然患者已经在恢复了一定的免疫能力,但打开气道进行大口径手术仍是极其困难的,更何况祥子的新生肺气管脆的像是酥皮饼干。这种烧伤患者遇到这样的情况,过去的医生恐怕已经宣布放弃了。不过他又想到之前,女孩满不在乎的吃着小饼干,宣读他人的死讯的情景,于是无名的争执之火又冒了上来,让他怒火中烧。

      人不该这么死去,人应该死的英勇,壮烈和悲惨……而不是这样,苟且,可怜,毫无尊严!

      麻醉师身边浮现起光晕,那种柔和的,寂静沉眠般的源石技艺立场逐渐扩散开来,笼罩在名为祥子的札拉克那副焦脆不堪的身躯上。她随即调好麻醉剂,一点点找准位置插入针头。

      跟随麻醉师的行动,二助三助开始往患者脖颈处倾倒生理盐水。另一名医疗术士移到手术台侧,伸出手捂在患者的脖子侧面。这名医疗术士必须很小心的控制法术范围,让自己的源石技艺仅仅落在患者的皮肤表面,为开刀创造合适的机会——若是不小心治疗到患者体内,让气管新生哪怕一点点,脱落的气管死皮又会成为新的堵塞物。

      医生拿起医疗器械,拨开患者喉咙上的死皮。他不敢使用前头锐利的血管钳,只能用镊子和医学剪一点点划开。巡回医师走来,擦去医生头上的汗:她也顶着黑眼圈,刚醒不久。

      医生不敢大意,因为眼前这个名叫祥子的札拉克随时可能因为一口气吸不上来而死去,他这是在和时间赛跑。盲目的临时方案让他胆战心惊,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手术带来的刺激感了。

      腔镜悲推来了。伴随着器官两处开口的剪开,患者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噗嗤噗嗤,让手术室内一干人心惊肉跳。医生告诉自己,如果呼吸声没了,那他就彻底输了——这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无关赌局,无关工作,他确实是想让面前之人活着的。




      十六


      夜晚,医生又一次站在天台。

      地上的风景还是那样,交织辉映,灯火和黑夜的光带错落交叠。他趴在栏杆上,就像是往常一样看着足下的风景,却不知为何难以放空思绪——为什么呢?自己为何如此喜欢高处呢?是高空的风,还是地凉的温度?明明寻死的方式很多,维护他总是徘徊于此呢?

      他到底在追寻什么呢?

      这时候,那有些清脆的声音从医生背后传来:“你还想跳下去吗?”

      死神女孩还是挂着营业性的微笑,两手抓着小饼干和公文包。她一副和医生很熟的样子,不加询问就擅自凑到了医生身边,“我知道,你原本对人生生活已经没有了欲望,只想跳下去,到另一个世界和你的那些战友们重逢。但既然你已经决定要救活那个札拉克人,有了这种欲望,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你觉得我为什么会总是在这里?”医生反问道。

      女孩没有直接回答,伸手向天台栏杆下一指:“你自己明明有答案。”

      是啊,答案。医生其实知道自己究竟在追寻什么——既不是风,也不是温度,而是落差。一种放空自己,剥离了身份和社会关系之后,仍然能够感受到的“落差”,一种可能的尝试,跳跃的冲动,一种活着的实感。

      “人活着就会有欲望,有欲望就不会那么想死了,于是有人寻生,有人寻死,而有些人会死很多遍。”女孩和医生并肩,感叹道:“比如说,肉体死去;比如说,信仰理念崩塌;比如说,在一种广阔中被震撼,没能把握住自我而遗失;再在比如说,被遗忘。”

      她笑了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介乎于生死之间了。现在看来你倒是好了许多,人总是不能没有欲望的。我说过麻醉师是个好姑娘来着,其实你们是同一种人。”

      “什么人?”

      “残缺之人。”

      医生回过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女孩也偏过头,伸出那只抓着小饼干袋子的手:“怎么了,你要吃吗?”

      医生晃晃脑袋,居然没有拒绝。他取过一片,放入嘴中。

      “什么味道?好吃吗?”

      “全是糖霜。”医生回答完,意识到什么,“等等……你不知道?”

      死神摇头。

      医生将饼干咽下去,没有追问——他有另一个疑问:“死亡是绝对的吗?”

      “我好像说过来着。”不知为何,女孩有些失望。她收回手,头上的角在夜幕中微微发凉:“死亡就是一堵高墙,向上无限高,向两侧无限宽——它自然是绝对的。随着生命漫漫的长途渐行渐远,在合适的时候,每个人总是会面对这堵墙。”

      “如果死亡是绝对的,你又为何需要来提醒我那个患者的死不可拯救呢?”

      风儿静了,突然陷入死寂——医生看到了女孩脸上突然浮起了一丝悲攸,淡淡却又确乎存在。她喃喃的,语气没有先前轻快了,变得浑浊,满是自我怀疑。

      “是啊,为什么呢?”

      “你若想启我言语,为何让为何我声皆嘶哑?你若想我蕴思绪,为何世间真相总为欺诈?你若想让我追求无上浮光梦想,为何又诅咒我,让我天生光华?”

      医生叹气:“我是不是不该问的?”

      “不,没事。”

      死寂悲攸转瞬即逝,女孩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满不在乎的轻快活泼。她看着医生,突然跳起来站上栏杆,放肆的大笑:“至于“为什么我要提醒你”这个问题,哈!如果那个患者活下来了,我就为您解答吧——如果有机会的话!”

      嘴角咧开,就像是恶趣味突然上涌迸发。她转过身面对着医生,笑的很张扬:“下班!”

      伴随着大笑,死神女孩后仰着放任自己坠下栏杆。一切发生在寂静中,楼下沉沦世俗烟火的人们没有任何察觉——他们仍旧忙碌,我行我素,丝毫不知刚刚死神就在他们身边坠落而又消失不见,只有几只路边树上的羽兽被惊起,拍拍翅膀又慵懒下来。

      医生一动不动。




      十七


      跟死亡谈论“时间,顺序和方式”也是很傻逼的行为:死神不是跟着移动城市或者大商队,花上几个月,从一个将死之人处到另一个将死之人处的。她觉得,我这样,这样,再那样,就从这里到那里,从过去到未来,或者从未来到过去。现在?反正死神在的就是“现在”。死亡本就是万物的终结,无关过往和将来。

      凡人揣度死神的工作方式是一件很脑瘫的事情——死神应该算泰拉大地上的被击碎的古神的产物中最特殊的一种。并不是说没了死神,泰拉就没有死亡了:她也知道自己只是让这片大地上的生物该咋死咋死,所以一直以来,死神是用一种非常轻飘随意的态度面对工作的。当然,前提是死神将她所忙碌的视为工作——而我们将聊聊在这之前的“它”

      “现在”,它“站”在哥伦比亚的一条巷子里。它没有面孔,没有四肢,没有定型,缓缓地以某种方式在面前的东西立着——这是一个女性的干瘪躯壳。躯壳的胸口正在一起一伏,干瘦的右手臂从麻布般的衣料中伸出,紧紧攒成拳。

      冬日,雪是她的银风衣。

      死神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它在等不可名状的时间流淌,流动,流向一个死亡的终点。这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时刻,走到结束,死去。面前这具宛如躯壳的女人的这个时刻就要到了,她就要死了……

      但是她拒绝了。

      死神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甚至没有疑惑的机能,它知道发生了不正常的事情。但这个女人确实没死。死神的时间尺度我们不可考量,投影到现实中,则是“15分钟”。

      15分钟里,无数人经过了这个路口。但是他们并没有看到死神,他们只会看到一个哥伦比亚冬日随处可见的流浪者卧在雪中。

      为什么我们要强调15分钟?因为这泰拉人尺度的15分钟里,死神宕机了。一个“机体”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自然无所适从——直到,直到它产生它的第一个想法:

      “为什么?”

      它不理解为什么,难道是这个将死之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于是,它开始了“困惑”。身为“它”的死神,只能看到“结果”,结果是没有过程的。它想在这个人类身上看到为什么的“过程”。

      人类是用眼睛看的——于是它有了眼。

      它看到了女人,终于意识到自己一直在为其之衰落而领航的生物是什么模样——有四肢。它看到了女人握成拳头,伸入冬夜的右手,右手中抓着什么……

      有了第一个念头,第二个念头的产生便轻车熟路:“那是什么?”

      他想知道那是什么,想要过去,于是他有了脚。他想拿过她手里的东西,于是他有了手。

      他很轻松的掰开了那个拳头,看到了其中的东西——一张纸包裹着什么。打开,纸上有图片,是一对幸福的母女;包裹着的是一块不知什么东西。后来的她会知道的,那张纸叫照片,那块东西是一块发霉的饼干。

      女人突然瞪大眼珠,在寒冷中发起抖来。她看到面前奇怪的拟人的东西,喉头一震,想要尖叫,却没发出声——她好像就是这张什么东西上的那个女人吧?他们的差别好大啊!她为什么还不去死呢?是因为她不是这张纸上的她吗?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年幼的泰拉人不在她的身边?好奇怪啊。

      于是他变成了“照片”上的另一个人。原本他是没有高度的,也没有宽度。现在她有了。

      女人停止了尖啸,眼睛微垂下来。她的精神和意志其实已经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如同立于高塔之侧,轻轻一推便会坠落消逝。

      “吃……”死神新生的耳朵听到她的嘴里喃喃而出这微弱的音。“炽”是什么意思?我应该做什么吗?

      女人的身躯突然弓起来,止不住的颤抖!她猛地身体前探,面对面前新生的死神,长大了嘴,想要嘶吼些什么!但是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只有喉头的一点点颤抖之音,往往复复。

      是要把东西放到这个洞里吗?

      剩下有两样东西,于是死神用她刚诞生的笨拙的逻辑做出判断——“纸”已经用过了,那就是这块不知道什么东西了吧?

      于是她将饼干放到嘴里。于是她脖子一撇,死了。

      往后的往后,死神其实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而她并不能理解这件事情——这成了新生死神心头的一根刺。在死神的不可描述的时间尺度往后,她便总是带着一包饼干进行工作。这包饼干就和她的皮囊一样,成了一种伪装——伪装自己那拟人的本质,伪装自己那颗在疑惑和不解中固定于腐烂和新生之间的心。




      十八


      1097年7月23日,医院,天气晴。

      祥子的肺部正在一步步消炎,身体和药物正在一同对抗创伤——身体的恢复意味着抵抗力重新在扎拉克体内构筑防线,加上医生的诊断和治疗术士的源石技艺,似乎情况没有那么糟糕了。他的眼神不再那么消极,只是单纯的变为了一种无声的抗议。被烧伤之后,他的头发被全部剃光,脸颊消瘦。

      好几天过去,死神少女却一直没有出现。这天医生来到病房,祥子正醒着。他无神的眼睛翻动了一下,突然用尖尖的嗓音向医生说:“医生,能把窗户打开吗?”

      他的家属煮了粥,此刻正跪在床边一点点喂他。医生没有说什么,走过去打开窗户。

      窗户外面是防自杀的金属防盗窗,再外面是一片阴雨连绵。

      “挺好的。”祥子说。

      最初那段时间,值班护士说照顾祥子照顾的快要疯了。换药的时候,只要把他的绷带拆开,他就大叫,扭动身体打滚,试图撵掉身上的电极片——护士怎么解释都没有用,他只是在痛苦的叫。其实根据每天他家属过来的情况,他应该是听得到的。

      于是医生除了查房,还经常过来。他想尝试说一些好话,让祥子觉得治疗有望——其实只是挑着诊断结果和手术结果中好的部分说。然而医生发现他已经不会说话了,说什么都像是在平淡的嘲弄。

      “病发后感染恢复的概率只有将近百分之十一,你活着这件事等于有八个你已经死了,所以这是一种幸运。”

      医生这么对祥子说的时候,身后的麻醉师无奈捂住脸。这个家伙……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那天下午,医生简单的检查了一下医疗器械。让他意外的是,祥子的尿管上十分干净——一般患者的尿管总是藏污纳垢。看来那值班护士虽然天天抱怨,但还是尽职尽责的。他回到医院走廊,意外和麻醉师撞了个怀。

      除了医生,医院里另一个对祥子无比上心的人是麻醉师。没有事情的时候鲁珀女孩便三天两头的烧伤科病房跑,但又不进去,只是站在门外,愣愣出神或者低头看着脚尖。院里已经有传言笑话起她,说麻醉师怕是和那个有病的烧伤科医生待一间办公室久了,被传染了。

      几个护士经过,瞥了眼便穿行而去,留下几句闲言碎语。医生又想到那天死神少女说的话:“麻醉师和你都是残缺之人。”



      随着医生的到来,祥子闹腾的次数确实逐渐变少了,转而变成一种沉默的忧郁。他畏缩在病床上,呆呆地,了无生气。

      医生看在眼里,反而松了口气——这是好事,至少他没有那么主动地想要自杀了。

      “最近的恢复还不错,你的身体在自行建立免疫系统。”医生立在祥子的床头做手札。他是这几天才开始恢复“记录患者情况”这一习惯的,手札做的很生疏。祥子神色阴郁,脑袋斜倚于枕套。

      “出院了以后,我还是这样,对吗?”他语气悲哀的问。男人身躯干瘪,几乎成了一个废人。医生知道他真正想要问的东西:我会成为一个累赘,一个负担吗?他将手札用夹子夹好,从身后拿出一个金属罐子,放在床边。

      值班护士瞪大眼睛,被医生回以一个眼神。特殊病房里严格来说是不能进入外物的,不过医生已经给罐子消过毒。他想想,又拿起晃了一下,纸币硬币和罐壁碰撞交响。

      “这是你的病友给你的筹款。”他说,“总有人在盼着你好起来。”

      祥子的眼神更阴郁了,目光低垂,脖颈落魄的松弛下来。不过医生并没有多想,他将罐子放回床边,推门离去。



      十九


      麻醉师说想出去走走,但最近治安似乎不太好,于是不知怎么的,医生便和她一起出了办公室的门。太阳开始落下,医院不大的疗养草坪也迷幻起来。医生和麻醉师一前一后走着,经过走廊玻璃时向下望去,沉默无言。

      天空被纷乱的质押切成奇形怪状的几块,一块是蓝灰色的,挂着几条羽毛丝带斑,好似累赘,轻轻地浮;也有更多天是错杂的,暗红色,沉闷而干燥,一浪一浪;近的是水墨,蓝黑勾起一点划去另一端——那月亮理好了妆容,却被太阳压制着,在地平线蠢蠢欲动。

      “我不想他死。”麻醉师说。

      “……哦。”

      两人走出医院。晨昏交界,风比白昼大且凉了许多,却仍吹不进烧伤病房,变拐个弯,钻出医院,掠过街道,扑向街边大大小小的橡树,苦栗,栲树,樟树,还有形形色色的人或拟人之物。七月的街道没什么枯枝,沙啦沙啦,颤颤巍巍的随风而动。祥子的生命就像是一片杜英的枯叶一样,还没朽坏,已经花白了边,正面灰黄,未去蜡光。麻醉师有些看呆了,沉寂的缓缓喘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说得对,这药影响睡眠。”麻醉师说。

      “……嗯。”

      移动城市就是风,勾结了阳光,一点点把自然抽空,于是山石裸露又被砌平,草叶枯萎又再次规整,人之一生自无序到淼淼,可悲的被驯化,低下头颅。所以对医生来说人生就是被风吹过的一场繁华,总是好像很远很远,洗离铅华,落地繁花。祥子是落叶,属于它们的时间不多了,只要再来几场风雨,就将凋落殆尽——告别前的绚丽,流淌着一种触手可及的忧伤。

      “我以后尽量不吃这药了。”麻醉师说。

      “嗯。”

      他们路过了一家裁缝店,便又沉寂了。店铺四四方方,地上铺了带花纹的白瓷砖,衣架旁零零散散摆了几盆吊兰。今天店铺没什么客人,明天也一样,也许五年,三年,这家店就要关门了。这和收支盈利无关,只是它应该到了结束的时候……医生发现了一件事,并不是所有的落幕都是辉煌的。

      “你还想着自杀的事吗?”麻醉师问。

      “也许吧。”

      他们继续走着,拐入一条小巷。这座移动城市像迷魂阵,从地图上看很多路是东北—西南向,或者西北—东南向的,但是身处其中时又觉得很迷糊,像是指南针在人之脑中强行弯曲起来。脑海中的指南针的北是南,指针是弯的,质地看起来是哑光的银,指路不靠磁力,而是靠着每个人的欲望。医生的指针总是指向天空——那是凡人所不可抵达之处,非人的领域,只有坠落的流星和燃烧的星辰。以往医生总是想着这件事,但现在不想了,他从不是真正的无欲无求。

      “我不吃药了,你也别自杀,我们互相监督吧。”麻醉师说。

      “嗯。”

      他们绕回了医院。医院门口永远有各种各样的人:今天是一个男人,提着一篮鸡蛋、一只老母鸡、一块腊肉、一壶酒。据说病人走上医院的台阶需要两个人帮他,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今天的医生突然很累,像是病了,于是他迫切的需要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影子,一个是麻醉师。麻醉师也是一样,被自己的影子和医生牵拉着,登上医院台阶了。医院就是天险,生命分崩离析之路的晃晃尽头,挂壁天梯。

      “约定好了?”麻醉师问。

      “嗯。”

      台阶上很暗,他们的影子消失在阴影中。一个人,由木或泥瓦做成的,骨头、肌肉、器官、神经、血液、体液。学病理学、药理学,病是细菌、病毒、寄生虫这三种生物引起的,人自己不会病。发烧和疼痛不是病,是表现。明白了,又糊涂了。生病明白了,生死没明白。医生恍惚了,至少片刻,好像自己和麻醉师确实像是个人。这种感觉久违了。

      “谢谢。”进入医院走廊时,他突然对麻醉师说。

      鲁珀晃晃耳朵,回给他一个有些疲惫的淡淡微笑。




      二十


      1097年7月25日,医院,天气阴。

      医生记得他第一次在天台遇到死神的时候,那个家伙说过祥子会死在七月。他当时没有多考虑便打断了死神的话,以至于不知道具体的死期——今天看来确实是莽撞了。

      如今看来,祥子身体的状态正在好转,已经没有了性命之忧,却反而让医生更加担心起来——七月里,还有什么东西垂悬在祥子的生命之丝上呢?他有些不放心,起身走向烧伤病房。

      刚推开病房门,医生就看到那个先前见过的沃尔泊工友站在祥子的床边,手舞足蹈的说着什么。医生关上门,旁听了一会儿,才从那工友的言语中提取出信息:大炎来了官员管制矿场规章,祥子原本工矿的矿主因为不从安全规定被从重处罚落狱了。

      “这是恶有恶报!”工友愤愤说道。

      在那工友离开后,医生才动身走到病床侧面。他看到祥子的身躯摊开来,又松弛下去,一种放松的气息突然自这具被压抑许久的身躯所释放。他的脸坑坑洼洼的,烧伤后挖了不少肉,成了真正的麻子脸。

      看到医生站在床侧,祥子歪过头,眼神跳动了几下。过去他都是沉默的,但今天医生猜到他想说什么,便立着静静地等。

      祥子一开始没有说话,又是短暂的沉默。许久之后才有一小声询问:“医生……”

      “我在。”

      “医生,我那工友说,新官员管理矿场后,矿上还想找个……配源石炸药的。”祥子一开始说的很慢,逐渐快起来,他的话很多,到最后像是没了停顿,好似要将先前卧床说不出的话全都说完,“他们说让我干这个,虽然没有挥镐头赚钱,但……也有点……”

      “我,我,不是个废人了吗?我又能有用了?”

      医生点头。他意识到前些日他所见的祥子“眼神阴郁,目光低垂”是为什么了。

      “有用,有用就好……我先前好想死啊,想的不得了,觉得疼,人又没用。我也好怕你们丢下我,我的家人放弃我啊,我害怕……”

      “谢谢你们……”

      医生想到了当初天台上死神女孩说的话:人活着就会有欲望,有欲望就不会那么想死了。

      “庆祝一下吧。”他说。

      札拉克的眼睛闪了闪,扯起嘴角笑了起来:“好。”接着他眼神又偏移开来,愣愣看着天花板,嘴里喃喃道:“我想让家里人带几个……几个西瓜……”

      “你只能吃一小块。”医生打断祥子。

      祥子似乎没有听到医生的答复,依旧自顾自的说道:“我,我打小就喜欢吃西瓜,这几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生的口渴......”

      医生看他眼里不再那么了无生气,又重复强调:“你只能吃一小块。”想想他又补充,“你的养分摄入系统还在自我调整,西瓜水分太多了。只能吃一小块。”

      “您误会了,医生。”祥子灿灿的笑,那张毁的面目狰狞的麻子脸上一条一条肉挂着,多少显得有些恐怖:“我想把医生啊,护士啊,您,那位常来看看的小姐,大家都叫过来一起吃的。”

      医生点点头,看祥子没了后话,便准备转身离开。在他关门的时候,背后又传来轻轻一声:“谢谢你们。”


       

      二十一


      1097年7月31日,医院,天气雨。

      今天是七月的最后一天,外面下着雷雨。祥子的情况好了很多,只需要躺在床上打药品液。医生转告了西瓜的事情,他的家人工友们便约了今天——让那么多人进烧伤病房其实是不太符合规章制度的,不过算了。

      医生站在祥子身边,一言不发。死神少女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也没有说话,只是一同矗立着。他的思绪正在翻飞:也许祥子应该先去普通病房。那里没有太多限制,吃起西瓜总是很方便的……不行,还是在这里躺着再恢复一段时间吧,他现在还不能动,转移病房多少还是有点影响。祥子躺着微眯眼睛,平和而威然欣喜。他看着祥子,一下子又出了神。

      麻醉师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些许的欢快和喜悦。她对祥子的“西瓜小庆”无比热心,承包了诸如跑病房手续这类医院内部流程。医生最近才隐隐约约有点感觉,麻醉师似乎一直将自己的灵魂的些许部分寄托在了祥子身上——自己好像也是这样的。

      “你们其实挺像的。”女孩开口说道。

      “你说过,我和麻醉师是一类人。”

      “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的其实是你们三个人的行为。不是“医生”和“麻醉师”,而是“拉斯迪”,“蓓妮黛娅”和“祥子”。”女孩有些认真的解释道:“你知道““漂浮”和“飞行”的区别吗?”

      医生摇摇头。

      “飞行与坠落总是相连的,是因为人类无法依靠本身的力量做到悬于空中。只是落地的时间总有早晚,于是没有翅膀的你们需要究其一生去努力去面向天空,哪怕在滑翔落地的时候面对人生既定的死亡。”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而“漂浮”,是在生与死,飞行和落地之间的状态,没有活下去的意志或是理由,不敢面对生的艰难,又害怕面对死亡的黑暗,踌躇不决,没有意义的活着。这样浮在空中,早会是会坠落的。”

      “照你这么说,他曾经是“漂浮”的。”

      烧伤病房在走廊尽头,门外传来脚步。

      “你也是。”女孩毫不客气,“不敢相认重逢过去的自己,活于当下又蒙蒙茫茫没有欲望,踌躇不决;始终在寻找落差感来让自己体会活着,却又没有发现这种落差不是自己所需。在高空独自俯瞰风景,却又无形之中顺从命运......这其实是一种逃避,无意识的逃避,最后只需要一时的勇气就可以死去,美其名曰“漂浮”带来的坠落。但你要知道,找寻人生的意义让自己飞起来,才是更难的一件事情。”

      麻醉师兴奋的走到门前。医生刚想说话,却发现女孩自己停下了言语。他一愣,心头浮起一片恐怖和不详。

      “你知道我说“漂浮”和“飞行”的时候,真正想要说什么吗?”女孩自问自答,“我其实想说的就是,无论如何,这种思考生命意义的形式总是伴随着绕不过的死亡。”

      她说完,后退了一步。然后,麻醉师拉开了门。




      二十二


      麻醉师满怀喜悦的推开门。她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开心了,对她而言,过往和毁灭般的焦躁一直在步步紧逼,让自己逃往药物的温柔乡。药物的拯救是有代价的,知性和感触的剥离以及疲倦让她心焦力疲。祥子是如今她心灵的药物,她仍然能赋予他人意义的证明。

      她很希望祥子活着,活的好好地。门外会是谁呢?祥子的家属,亲人,或是那几个工友?当然也可能是自己多想了,门外只是另一位巡房的医生或护士……哈哈,麻醉师知道,自己总是在困时想些不相关的东西——不过我已经好久没吃药了,也没怎么犯困啊?

      杂七杂八中,她拉开了门。拟人之物立在门口,如此突兀。蓓妮黛娅,你真的是发自内心的由衷高兴啊,那就让来自七丘的过去一同为你庆贺吧……

      病房门外的东西笑了,歪过头,嘴角垂下一串酒精味的垂涎:“小小狼……”

      麻醉师因唐突的变故怔在原地,如遭重锤。

      圆肩,倾斜脖颈的上身裹着油腻的外套,长裤被油渍污泥占据将近一般的面积,蓬头垢面的脸庞绘着被现代酿造学篡改后的五官。

      他?为什么是他?他不应该位于叙拉古的某条小巷,或者已经抱着酒瓶死在一处无人问津的角落?

      “嘿,小小狼,别担心……”

      那是麻醉师儿时……曾经的爱称……

      “那个贱人已经……我来找你了……”

      钝刀刺来,划过麻醉师的侧肩。他的手很晃,酒精已经永久的损伤了他的神经系统。她再次看着面前的东西,体大笨重,圆滚肥硕,短而可怖的腿颤抖,让施暴者也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痛苦中的挣扎。麻醉师闻到一股酒精的味道,她曾无数次想象,就好像这一幕自那片湿透了的,黑色的土地,在她降生之日起就悄悄铭刻在她的脑海中……

      这仿佛是幻觉,于是她下意识的伸手摸向口袋,然后她想起来她决定要戒药了,竟一时间呆愣在原地。那公野猪般的东西矗立在那里,浑圆的小小眼珠瞳孔发散,似乎因疼痛或是因喜悦而显得疯狂,他獠牙顶尖,喉咙里嘶嘶咳咳。

      七丘的阴影一抹脸庞,污泥覆盖的胡鬓新增五道白影。他的另一只手抬起,一把粗糙的拼装刀悄然展目。

      “小小狼……我来带你回家了!”

      又是一刀,麻醉师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掀翻在地。她按住手臂上新增的浅浅伤口,仰泳似的踢动双腿,试图尽可能远离阴魂不散的七丘阴影。一瓶药从她的口袋中滑出,堕落安定撒了一地。

      祥子瞪大眼睛,惊讶的发出一阵宛如孩童般的尖啸。偷袭者蹲下身,视线和挣扎呼吸的麻醉师齐平,短暂端详后,他高举起手,拼装刀上的铁锈闪过暗淡的光。麻醉师满脸呆滞绝望和不可置信,呆愣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片刻前她也沉迷于这个刚刚对她展露生机勃勃的世界,然后命运的痛苦悲伤便追逐了上了——呆滞之后,她徒劳而狂乱的挣扎,又逐渐没了力气。

      她也曾在幻觉中看到美满的一家人,健硕屹立的父亲和慈爱温柔的母亲。突然地,她安定了,家人再次向她伸出手居然是这样场景啊……真可惜自己没有吃药。

      她闭上了眼,放任自己沉湎在自我欺骗中,任由自己被叙拉古的雨夜追上,等待着自己意料之外却早已接受的结局。



      麻醉师倒地的时候,医生也呆愣住了。钝刀闪过的光一如墓地下午的阳光,如此炫目。倒地的麻醉师就像是二十年前的东国人撂倒在地的袍泽,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视角变幻,自己呆呆愣愣的站在马路边,看着路口中央呆矗的麻醉师和疾驰而来的载矿车;死神少女立在一旁,带着微微的笑——她好像说过,麻醉师是个好女孩……

      身体比思绪更快做出反应,回过神来,桌上的塑料水瓶已经脱手而出。肮脏的乱汉半边身子受撞击一晃,拼装刀脱手滑向一边。

      我在干什么?

      粗汉显然没防备这意料之外的冲击。他眼神飘忽,目光缓慢,从地上的麻醉师的躯壳缓慢挪开,对焦许久,最终汇聚在医生身上。

      医生还在恍惚,茫然的看着对方摸索着拿回拼装刀。

      “你向我证明人的死期并不固定,我就改变,不,提早你的死期——怎么样?赌吗?”那个夜晚,死神少女的话语突兀的萦绕耳畔。

      医生脖子一梗,盯着闯入者手中的刀,喃喃道,“原来如此……”。

      身后的死神少女已经消失不见,果然如此——祥子活了下来,于是他那胜利的荣耀战利品便送到了……

      脏人糙汉没有停下,涣散眼神重新对焦,拼装刀在手中微微偏转。

      “不对,不对……我的小小狼只有我,只有我……小小狼不会去找野男人,她也没有那么高,那么……”

      他说的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只剩下时有时无,轻若鸿毛的不可名状之喃喃。医生也平静了下来,坦然,放弃了抵抗和挣扎。于是烧伤病房里又重新弥漫起一股该死的畸形寂静。麻醉师倒在地上,见那阴影之形一点点远离她,向着医生的躯壳扭曲可怖的前行,愣愣的,而医生不闪不避——于是此时房间的三人的时间定格了,在生命的尺度,静止,没有变数的静止,静止就是毫无希望,并走向衰亡。

      就在这时候,有什么发生了。这是一种东西,非常小的,细微的东西,开始并尝试着撬动毫无希望的静。那东西一开始是声音,细小的,尖锐的“嘶嘶”声,像是破了气满是补丁的风箱在勉强自己剧烈运行。然后声音抛弃无形,化为残破躯壳的实体燃烧起来——医生一时痴愣。

      是祥子在燃烧。

      燃烧的人支撑双臂,从病床上撑起,挣断几根管线,借由身体的重量扑压而出。持刀者离病床不过几步,一下便被他扑倒。

      医生突然开始害怕,冒出冷汗——原本无生无死,消极面对自我结束的心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毫无希望的静止被打破,一种新的东西被祥子点燃。

      地上两人扭打,一人死死压住另一人。肢体在挥舞,有序和无序归于统一。此刻第一秒过去,一切慢了下来,医生看到刀尖闪烁的光芒,1075年的阳光……他曾在这抹光之前逃跑过,然后被追上了。他还看到麻醉师,她终于抬起头,错愕和追悔莫及流连眼中。他的身体总是比思维反应更快,当病历本抓在手里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做什么了。

      第二秒。

      麻醉师想要爬起来,却在地上打了个踉跄。她还是蛄蛹着以半爬半就的姿势到两人身边,伸出手抓住她那生理学上父亲的脚腕。她哭了,流泪,眼泪和源石技艺的光晕一起混杂。

      那东西被麻醉了,却依旧想要挥舞肢体,伤害什么。麻醉师在哭,眼泪和鼻涕扭曲了鲁珀姣好的面庞,她的手没有松开。医生恍惚着上前,抡起病历本砸他的脑袋。他也摔倒了,加入扭打——所有人都伏倒在地,所有人都以一幅丑陋的姿态,想要爬出独属于自己的地狱。

      第三秒。

      祥子像破麻袋一样被推开,滚到一边。麻醉师的哭声让一切像一场巨大的致幻体验,她又挣扎的爬了起来。源石技艺生效需要时间,持刀人手中的刀不知道去了哪里。世界变成了ppt,医生给出一个头槌。

      第四秒。

      晕,疼,流血,一双手按在医生的脖颈上,然后身影又被推开。医生头晕目眩。麻醉师抢走刀,挣扎爬起将自己的梦魇压在身下。

      第五秒。

      血,更多的血,有人哭着挥舞拼装刀,要砸烂什么。

      第六秒,第七秒,第八秒……

      麻醉师逐渐没了声音,只有眼泪在缓缓地流。她跨坐在尸体上,尸体的面庞被捅的不成模样。她一点点松手,拼装刀“咣当”一声,落在地上。所有的一切都在混乱之中,然后她俯下身,想要干呕。

      她仿佛要呕出自己的灵魂……

      而医生只觉得有大钟在耳边响动。他颤颤,爬起来到了祥子身边。伤者的呼吸微弱,营养液的针头还插在身上。他的腹部有三道伤口,两道划拉,一处捅入……

      他想起,那童年的时候,在乌萨斯,听的,看的那些零零散散的记忆……他想起来总是说,皇帝就是上帝,他的眼睛就在麻雀头上,能注意到他所统辖的一切中的一切,那些最大的和最小的事务。他不相信这些,就像当初他不相信死神一样——为什么死亡总要趁人懵懂时拿出祭品,开始献祭?他意识到自己在坠落,而死神少女冷眼旁观。这种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泰拉各地都在发生,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甚至不敢去问,去问那个位于高处,俯瞰风景的神——他害怕当他问出“我不明白”的时候,得到的回应是“我不在乎。”

      他发了疯的转身,去砸那病床边的按钮,祈求有护工过来,有人过来,有任何人过来。




      二十三


      太平间的推车还没来,两个护士扶起瘫软的麻醉师。她们告诉医生,综合型手术主任还在路上,不知道要多久。

      医生平静下来,不在发抖,头也不晕了。一种世间巨大的冷酷坠下,将他也同化成冷酷的一部分。“我来做手术。”

      那两个护士说什么,他没听到。他又重复一遍:“联系护士长,组织团队,我要做手术,我是军医。”

      有人递过来一个电话,不知道是谁。他很冷静的拿起,对话,祥子被抬上担架,他放下电话。他的声音有些发冷,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了。

      他变成了大雾天里在山崖上走路的人,只能一路向前,追着目标前进,不转弯也不掉头,直到落下悬崖或者走到对岸。下一个目标是更衣,他好像一步就跨进更衣室,又是一步便离开,站在前往手术室的无菌通道上。会有人接替麻醉师的,他只需要做好手术。

      那个女孩还是老样子,穿着黑色风衣,一只手提着公文包,另一只手抓着一袋饼干。她靠在无菌通道的一面墙上,目视着医生。

      当医生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悄悄的说道:“你是救不了他的。”

      医生脚步不乱,只是眼角的余光划过女孩脸庞片刻。他什么也没有说,踩下脚踏,等待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




      二十四


      “65,43,70。”

      明明是同样的刀,握起来却为何有不一样的感觉呢?曾经还在医学院时,医生曾有这样的感觉和疑惑。如今一种平静的愤怒充斥他的胸膛,成为驱动这幅躯壳的燃料,这个问题便随着手术刀握回手,再次回来了。

      祥子又一次躺在台上,病号服被剪开,展露腹腔。手术团队已经摆好他的体位,等待医生动手。

      “59,40,66。”

      三助在仪器侧报数。手术准备匆忙,护士长临时从医院值班人员中抽调组建手术团队,所以这位三助并不经常参与烧伤科的手术,对医生和这位病人也没那么了解。

      “我需要镊剪,电凝器。注意补血,固定监控汇报参数。”

      对啊,为什么会有不一样的感觉呢?很久很久以前, 也许是十年,或者二三十年,时间对医生来说像是一个虚幻的泡沫幻影。那是他第一次感到手术刀握持感受的不同——那时他在一位导师的指导下,打开了病人的腹腔——划下去的时候,手术刀变成了另一样东西,某种不那么轻薄灵巧的,带有重量的东西。然后是他导师的赞叹:“拉斯迪,天赐啊,你有一双天赐的手。”

      “52,33,47。”

      祥子的外部伤口平行处,避开烧伤愈合位置的地方,被打开剥离皮下脂肪,露出隔膜以下的脏器。随之而来的是血腥,如圣餐,如蛛丝,如某种垂垂老矣的梦:出血填充了伤者腹部的空腔。

      “视野不清晰。我看不见,血液分流,补血。”

      巡回护士过来,擦掉了他鼻翼上的某种东西。在源石技艺辅助下,两根针管斜插入皮下,一种外来的生命力尝试艰难地挤入磨难躯壳,入不敷出。

      “43,30,40。”

      衰减太厉害了。衰减太厉害了。拉斯迪想。他第一次手术失败的时候,那个患者的三率也是这样,快速而无可挽回的下滑,坠落。那时候,他的手术刀又变成了一种新的东西,一种不可名状,不可定型,不可挽回的遗憾。只可惜没有人直到,就好像帝皇的权威之下,手术刀只能是手术刀。再后来的后来,当他逃离战场,来到大炎,站在楼顶天台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一种俯视,自上而下对生命的俯视——从此手术刀只是手术刀了,生死便也只是生死。

      “尝试寻找窗口,准备轻按压,寻找出血处,评估脏器情况。”

      影像术士呈现了脏器投影,但是血液模糊了成像效果。他示意一处白斑,等待指示。

      “标记此处,准备清创消毒,电凝。”

      “39,21,39。”

      他之前并没有在意这些,只是觉得,自己是因为想要寻找一种轰轰烈烈的终结,壮烈的结束,而走上了天台。但死神少女说不是的,终结之物必然位于下位,而上方,最上方则是“俯瞰风景”之境界,只有冷冽的风和孤独。那是凡人不可到达之位置,只有孤独寂寞伟大且冷漠的神能矗立,矗立,冷眼旁观,万事万物。若是他继续向上,终究是到不了那里的,他飞不起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东西能独自飞行的——只有漂浮,接近永恒的漂浮,但即使是最长久的“漂浮”,也终会坠落。

      血洗设备被脚踏激活,清开第一处创口附件的血液,暴露出被割断迸裂的胃肠创面。

      “固定,准备缝合电凝,更换通气方案。”

      他无法站到那个最高之地上了,却又不想肯定这种坠落。他其实没有那么冷静,生病明白了,生死没明白,他可太痛苦了,但没有事的,也没有用的……所以为什么呢?一万个荒谬交鸣作响,共同谱写了一曲名为命运的厄运奇迹,人间只是为了这种事情存在的吗?

      “27,11,8。”

      “血液分流,开血,补血,我需要闭合夹。”

      二助没有递上闭合夹,医疗术士停止了施法,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19,6,0。”

      医生也停了下来。

      他突然有了一种实感,一种自上而下俯瞰的实感,一种基于生和死的沟壑,落差巨大的实感。这是生死的长河,曾经他可以肆意在长河河岸的上下游漫步,越是前往上游,手术刀就越重。但如今他已经不愿意靠近这条长河了,他没有这个资格,他也再也漂浮不起来了。

      现在是1095年7月31日晚上九点四十分,空气湿度52,外面下着雷雨。医生站在手术台前,掉下一滴乌萨斯的眼泪。祥子死去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他是医生接手的死去的烧伤患者中活的最长的一个。




      二十五


      8月1号凌晨2点,小雨医生再次走上天台。一种情绪推动他,却无法掩盖疲惫。他又饿又难受,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了。

      他走到天台栏杆边,伸出一只手扶住边缘。死神少女走到他边上:“现在,你还想跳下去吗?”

      “我不知道。”

      女孩再一次递出一块饼干,“吃吗?”

      “不了。”医生拿起小饼干还给身后的死神少女,“你赢了。”

      雨水打湿了饼干,女孩便将其放回公文包中:“不对,其实从一开始赢的就是你。你战胜不了命运,但是你打败了死亡。”

      “祥子死了,你赢了。”医生冷冷地说,“艹你妈。”

      死神摇了摇头,将那个记事簿拿了出来,打开面对着医生。

      “你看看。”

      医生看清上面关于祥子的字迹了:祥子,扎拉克人,1095年7月18号死亡。

      该死。他念叨着。

      “烧伤病房的安全措施终究不够“安全”,18号那天,他有多种方式,在你面前自我终结。”死神少女顿了一下,将记事簿收回来,“人如果想要自我结束,是很难被阻止的。不过,在你和麻醉师为他支付医药费的时候,我决定看看你能让他活多久。”

      “艹你妈。”医生又骂道。“你就这样子给了他,给了我,给了所有人希望,然后在昨天把所有东西踩到了土里。”

      二十年来,医生茫茫然然和死去无异,然而今天那颗沉寂了二十年来的心再次跃动起来。他和过去那个消逝在血峰的自己重逢,再次见证并理解了死的意义和生的价值:为此他感到愤怒。

      雨水下大了,滴滴答答。女孩的风衣上溅起雨滴。

      “祥子这些日子过的很开心,至少他自己想要活下去了。”死神少女说,

      “死亡的权威不容挑战。这就是高墙,你永远也跨不过去。但是医生,你有没有发现?你已经不再漂浮了——你不必再俯瞰风景寻找那种落差感,你已经飞起来了。”

      她无视了医生的目光,接着说道:“还记得当初你问我,我为什么要提醒你吗?我与其说是神明,不如说只是曾经那庞然巨兽的一块碎片。对于我们这些“神”很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我是谁?你和祥子让我知道了,原来我不再是死亡巨兽神明的一部分了。我变成了“价值”。人承认过去自己的价值,人面对当下困苦的价值,人坚信而为之活着面对未来的价值。”

      “既然已经不是死神,有些话我就可以告诉你了。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死神反而是在医院里最小心?就是因为医院是命运和凡人交战最频繁的地方。在那里,死神很容易失职。”

      “我要走了,死亡自有秩序,结束之事将与我无关。”这次女孩没有像之前一样不辞而别的消失,而是郑重的说,“而麻醉师很快就会来到这里。她会吞下大量的药物,然后在无限的安定中迈出栏杆,跌下楼顶。”

      医生摇摇头,不再听下去。愤怒冷却了下来,一种疲惫趁虚而入。他晃着脑袋转过身,将死神少女抛在身后。突然在乎的,不在乎的,飞行的,漂浮的都不重要了,他只是很累。

      “这是又一次挑衅吗。”

      “不,我已经不是死神了,那本本子上记的东西……也许就不那么准确了吧。”

      她彻底转身,风衣下摆低垂,消失在雨幕中。

      雨在缄默中消沉,又在缄默中爆发。在浑身湿透之前,医生俯瞰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晃晃悠悠的从远处走来,经过雨幕,苦栗,栲树,樟树,阴沉的天空,被雨水糟蹋成一坨的稀少落叶,独自走上台阶,进入医院的大门。

      他转身离开天台。不出所料的,他在蜿蜒的楼梯间听到深浅不定的脚步。麻醉师有一搭没一搭的,偏着头抬脚,固执的沿着楼梯向上爬。随着一个踉跄,她在某一层的最后一阶台阶踩空,像是一个废物一样摔了下去。

      医生走下台阶,扶起她。

      “啊,医生,是你啊。”

      麻醉师对着医生,想笑,但医生只看到她勉强牵动自己的面部。

      “我没事,我很好。”

      医生没有说话。

      “调研已经做过了,他们说即使是我父亲,也算是正当防卫……不过……”

      医生仍然沉默。

      “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已经知道,知道祥子……”

      医生伸手,慢慢的从她的衣袋里,用两根手指夹出一个药瓶。

      “哦,哦,这个,我已经戒掉了,我们有约定的,只是,我……”、

      有一行东西从麻醉师眼里流了出来。

      “我,我好累啊……”

      她逐渐的,开始抽泣起来。医生或许是熟悉这种劳碌感的,他便轻轻地,轻轻的靠过去,给了麻醉师一个简单的拥抱。

      “没事的,长久以来辛苦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雨水滴落就像是抽泣之声,缓慢而沉闷,回响在没有开灯的楼梯走道。医生感到怀里的人松弛下来,放任眼中的泪水驰骋。他一点点的弯下腰,带着仍在哭泣的麻醉师,逐渐坐在台阶上。两人并排坐着,肩并肩,许久之后,麻醉师不再哭泣了,只是眼圈泛红。

      “医生……”

      “嗯。”

      “医生,有自知之明并不能影响或改变事情的结局,对吗?”

      “医生,人难道一定要明知道痛苦却仍然前行,对吗?”

      “医生,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忍受痛苦的煎熬,并且告诉自己,这是非常值得的,对吗?”

      她缓慢而快速地问着,吐出问题,越来越快。医生知道,她想要答案,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一个能替代她长久以来脆弱的精神,成为她的骨架,支撑她麻木走完自己人生剩下旅途的骨架。但他只知道,痛苦在生活中不会渐渐消失,只会埋藏,并且来得更无情、更不祥。直接的痛苦,间接的痛苦,虚无的痛苦,生离死别的痛苦,没有人能在生活中解答一切,以痛苦为疑问的问题。

      “我……不知道。”他慢慢的说。“但我觉得,不知道这些,也不是不行。”

      这话是说给麻醉师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人不能总是想着痛苦的事情。

      “所以……想喝一杯咖啡吗?”

      这句话也是。




      尾声


      其实不在意那些生离死别的事情之后,这座城市变得有趣了很多。城市里也有旅行者,但人数堪忧。八月是这里的好日子,阳光普照,会保持好几周艳阳不断。

      黑风衣女孩穿过城市的大部分街道,听着人们的交谈。从新兴科技,音乐专辑到古老神话,国家历史,黑风衣女孩感觉语言这种东西,真是太奇妙了:新旧,传统潮流,这种延续而不间断的感觉让她惊奇不已,也使她总是在懊恼之中——我靠,自己怎么长久以来都没有关注这些有意思的东西呢?

      她仍然能在时间和空间的长河中穿行,这使她能毫无顾忌的让自己享受一场极度漫长的旅程——现在的废墟遗迹在过去繁荣昌盛,未来的塔卫二荒芜而富含开发潜力;某时某刻,某个失意的小提琴家会在某地拉响小提琴,而她能够“凑巧”听到。而在旅途之间的休息,她正在看一本名为《荆棘鸟》的小说。这是在某一次旅途中,她在一班公交车的后座上捡到的——什么公交车,去哪里,有多少人,她有点不记得的。但黑风衣女孩却沉迷在这本书中,并为书中故事所描述的那篇未曾谋面的,名为“澳大利亚”的大陆之风土人情,和书中长久的爱情悲剧故事而动容。

      太阳挂在天空正中央,正午到了。

      黑风衣女孩拐进一家便利店,拿起一本旅游指南,和一根塑胶吸管,并在柜台上放下几张钞票。其实她只是在瞎逛,但看看旅游指南也不错。她把指南放进公文包里,和一群年轻的学生擦肩而过。他之前并未注意到这座城市人这么多,年轻人这么多。毕竟大多数人仍是老死的。

      有个学生似乎在对她笑,那是个小男生,她感觉这是个快乐的大男孩。于是她回给他一个微笑,因为她也是个快乐的小女孩。

      便利店边上有个小巷。黑风衣女孩决定进去走走。小巷一侧藏着一家裁缝店,铺着白瓷砖。店里没什么客人,但门口挂着吊兰。女孩觉得什么时候再做一身衣服也不错,总穿着黑风衣还是会厌倦的。

      她摸摸吊兰的叶子,继续向巷子深处走去。小巷四通八达,在每一个分叉口,她都根据心情决定是左转还是右转。她有的是时间在这里转圈,而且她很乐意。

      小巷的深处有一家咖啡店,店面有些老旧了,变得蕴含起独特意蕴起来。黑风衣女孩停下脚步,驻足看着。店面外缘是石墙,有些许不深的浅裂纹,好像是花岗岩。黑风衣女孩不懂岩石,她猜是花岗岩就是花岗岩,不接受任何反驳……她突然有些落寞,此时没有人能反驳她。

      “月玛饿咖啡店……”

      她推门进去,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店主正在冲煮,琥珀色的深烘咖啡液流入分享壶。店里还有两个客人,一男一女,鲁珀和乌萨斯。

      “怎么是你们啊……”她摸摸自己的脑袋,趁店主不注意,把吸管插进分享壶里,唑了一口咖啡。

      “我靠,好苦啊。”

      黑风衣女孩急急忙忙把吸管拔出来,丢到垃圾桶里。然后就像来时候一样,她推门离开,没有一点声音。

      拉斯迪有些疑惑,“门怎么开了?”

      店长偏头,然后走过去将门关上:“可能是风,也可能是门合页坏了吧……你们还喝咖啡吗?”

      看着他手中半壶分享壶里刚冲出来的咖啡液,蓓妮黛娅像是投降似的摇手,鲁珀耳朵晃晃:“不啦不啦,我和拉斯迪上午喝的够多啦……刚刚我们不是说了吗,店长你怎么还冲啊?”

      “也没什么。我总觉得,会有人来喝这壶咖啡的,就烧水又冲了。”

      ——the end
      2024.2.19 上海

      ★★★★准博士
      支持支持! [s-3-1] 
      上一次的那个帖子好久没更了,我以为弃坑了()
      回复

      请登录之后再进行评论

      登录
    • 发表内容
    • 做任务
    • 到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