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方舟皮的原创文章吧,大概。
世界上应是有神的?
或许有罢,我不清楚。
疯子说,头上三尺有神。
我坐在大爷家的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上挂着的玻璃吊灯发呆,想走。父亲还在和大爷商量盖房的事,从格局,到水电的布置,甚至于水泥里面应该掺几分的石子和洋灰,只待所有细节敲定之后,便可以找人画图纸、联系施工队。
“这年景,指着种地,早晚把自己饿死。盖几间房,租出去好歹每个月能收几袋米钱回来。”大爷给父亲续了一碗茶,又把茶壶往我这指了指,我摇头,问了一句:“有那么多人来租房?”
“……做生意的,开出租的,在安检上班的,还有带孩子来百灶城上学的,都考虑咱们村的房。位置合适,房价还实惠。”大爷说。
“你要是待着无趣就出去玩吧,”父亲看出我的坐立不安,“别跑太远了。”
于是我站起来,大爷和父亲正商量施工的价钱。我走出院子,看到街口站着疯子佝偻的身影。他一见到我,眵目糊浓重的眼睛睁开了些,咧开嘴露出一口黄黑的烂牙。
“四哥,四哥……你过来。”他笑着朝我打招呼。
我不知道疯子今年多少岁,但他额头上一道道的沟坎不比大爷头上的少。我父亲行三,他总是管我父亲叫三叔;我在整个家里行四,他便管我叫了四哥。他一年四季总穿一件开了衬的破棉衣,头发粘连着,一绺一绺的,趴在他瘦长的头上。
我不介意和疯子说话,他平素不伤人,见谁都笑呵呵的。我走过去,冲他点了下头: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四哥,你看……在哪呢,你看……”他弯下腰,仔细地寻找着什么,“哎!四哥,在这了,你瞧啊!”忽然他激动地大喊大笑起来,指着地上的某样东西给我看:那是石板道上的一个小坑,约莫二指宽,见方,不很深的样子。
“这是什么?”我问他。
“嘘!别叫旁人见了,”疯子半蹲下来凑近我,极神秘地示意我噤声,指了指头顶,“头上三尺,黍神娘娘回来了!你瞧,这是她拄的杖留下的印子。四哥,你听我说,不日将有大灾,黍神娘娘下凡救世,天上要下起稻米的雨来,田里长一人多高的麦子,到时候就没有人会挨饿了。”
他又问我有没有见过黍神的样貌,每天做几次祭拜,又要分他捡来的包子给我吃。
其实村子里是没有旁的人信黍神的,就连最老的几位老人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那些记载着黍神传说的书籍本身也早已成了传说,散佚在故纸堆里,没有人知道黍神今年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疯子想来是没见过黍神的,于是他用两个放硬了的馊馒头串在筷子上作为人形,摆在自家的供桌上每天早晚叩拜,屋堂里的水磨石地砖都被他磕出坑来。听村里人说,疯子的头是磕傻的。
“四哥,你看,黍神娘娘来时,可是身披彩衣,脚踏祥云,手持翡翠杖,”疯子指着天上跟我说,“天上彩霞漫天的时候,灾年就走啦。四哥,你跟我来,你跟我拜一拜黍神娘娘呀,四哥!”
疯子的说话使我有些害怕,我推开他手里油乎乎的塑料袋,跑回家去。在我背后,他小心地用一颗石子填上了那个坑,又掸了些浮土去彻底遮住痕迹。
“究竟有没有黍神呢?”我想问父亲,但他正忙着张罗盖房的事宜,我便只好把这个问题搁置了下来。父亲和大爷商量好之后,请人画了图纸,很快就开始了动工。先是扒掉了老房和院子,清出空场之后挖地基,就能砌砖、打水泥。父亲对工程的一切都上心,每天都去给工人们上烟,和他们拉家常,工人们认为父亲是个和善的人,又得了他保证工钱的承诺,于是拍着胸脯说不会少了水泥里面洋灰的分量。
盖房的时候,疯子也总在我家附近转悠,见了我父亲依旧是笑嘻嘻的,喊他一声三叔。只不过父亲不很待见他,只敷衍地点头,有时甚至连这点头都免去。疯子和我父亲说不到话,就等我出来玩的时候和我说话,他忧心忡忡的,迫切地朝我招手:“四哥,你来呀,四哥,有话和你说!”
我过去。疯子严肃地指着我家的工地:“四哥,你瞧房子下面,知道是什么?”我摇头,他就说:“下面是黍神灌稻子的水路,是要救世人的!三叔盖房子,一挖下去,黍神娘娘的水路截断了,就要改道,要倒灌上来,把三叔的房子给淹了去的!黍神娘娘就在头上三尺,都瞧在眼里呢,四哥,你快跟三叔说,让他停工,我和娘娘求告,让她不计较便是;等灾年过了,水路荒废了,房子才能平安无事!”
“四哥,你别忘了!一定要让三叔停工!”我走时,疯子还在我身后切切地嘱咐。
回家后,我和父亲讲了疯子的说话:“……疯子说,咱们家地下是黍神救灾民的水道,盖房挡住了水道,就要遭倒灌了……说要等灾年过去,才不会被淹。”
“你这孩子,疯子的说话也是能信的?”父亲责令我站起来听他的训斥,“你听好了,咱们家地下没有什么黍神的水道,只有地基,还有化粪池。化粪池要通到村里统一修建的污水管去,别的再没任何东西,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我回答。
“少和疯子说话。”半晌,父亲点了一支烟,又说。
我于是不再和疯子说话,疯子知道我父亲并未停工,便依然一日一日地在我家旁边走动。他也不阻拦工人们砌砖、抹水泥,只嘴里不停地念叨:“黍神娘娘在上……”后面便是些“钦天”、“业缘”之类我听不懂的词语。不过后来一次,疯子确实在我家工地上闹了起来。
那是起楼板前不多日的一个晌午,父亲听到工地上有些骚乱,我便也一起跟去。搅水泥的机器旁,疯子站在沙堆前面,两只裹在棉服里的胳膊伸开着,阻拦工人上前装沙子。
“你们看看,这沙子是黍神娘娘撒种过的,是要结庄稼的,”疯子侧身,把手指着沙堆上的一棵小苗给我们看,“这是黍神救世赈灾的粮田,你们拿了去做水泥、盖房子,到了灾年,是要把人饿死的呀!”
我看他指着的那棵苗,细瘦瘦的,叶子耷拉在茎杆两侧。父亲说那是挖沙的时候带出来的野草,让工人继续干活。
“黍神娘娘的粮田遭你们铲了,灾民就饿死了……”疯子嚷动起来,就开始解自己的裤子,哗哗地在沙堆上尿尿,“头上三尺有神明,我帮黍神娘娘灌稻苗,我护粮田有功,娘娘都看在眼里。三叔,毁了粮田,要遭报应的呀!”
他把遭了尿的沙子搅动起来,于是带尿骚味的沙子飞溅得到处都是。
“把他轰走。”父亲对工头说。
于是工人们架起疯子的胳膊,把他扔到了巷口。疯子被架着大哭大叫,嘴里又尽是些“苍生”、“命舛”的听不懂的话,工人们只看着他的发疯而好笑,好笑过后把沙堆仔细清理,用小车装起干净的沙子,一铲一铲地扬过细网,再一铲一铲地送进搅拌机里去。那棵野草是被随手扯在地上,还是和碎石一起被滤在细网的那头,就不得而知了。
房子封顶的时候要用起重机把混凝土楼板高高吊起,再由提前站到房上的工人对接。按照村里的习俗,封顶要放鞭炮以示庆祝,父亲把鞭炮放在楼板上,从房顶长长地垂了下来;楼板封好、涂抹水泥之后,就噼里啪啦地放了起来。放完鞭炮还要请工头和街坊邻居吃饭,以感谢工人们的辛苦和邻居的帮忙照拂,而吃饭前照例是要去宗师庙前拜一拜宗师的。
宗师叫重岳,是玉门人,因了骁勇善战、忠义双全,在整个北方都十分的受人敬重,甚至于演变成了偶像,被供在庙前烧香敬拜。村里的宗师庙不华丽,只有一进小院,院子是村民们活动的场所,北头的正屋里供着宗师的像,供桌上烧着三支线香,摆几个苹果、一碟饽饽。逢年过节时,或者村里有喜事的时候,会有练武的中年人踩上高跷,穿着黑色的武功服,在院子里打拳、做气功。
我问父亲,为何宗师就能被供在庙里,信黍神却不行。
“呸,不许瞎说!”父亲在我头上扇了一巴掌,“宗师是玉门掌兵的将军,打过大胜仗,一心为国为民,自然该敬拜,怎么能拿来和疯话相提并论!快跪下,高跷出来了。”
一个男人踩起红色的高跷,从院子的东北角踏着四方步走了起来。我跪在父亲身旁,学着他的样子把头伏低,额头和双手的手心紧紧贴在地面上,念宗师的名号。父亲说宗师会踩着高跷从我们身上跨过,是“重山重岳重重越”的意思,我抱着头,生怕被宗师的高跷把脑袋踩破,只听见右耳旁传来“咚”的一声,然后是左耳旁“咚”的一声,随后“咚咚”的声音就离我越来越远去了,再接着就是父亲喊我起身的声音。
父亲在宗师的像前上了香,又磕了几个头,于是整个祭拜结束,吹鼓手们吹起唢呐,敲起锣鼓,庆祝我家的房子落成,街坊们来祝我父亲将来的装修顺利、租房子的生意红火。
村民们又放起鞭炮,噼里啪啦的烟尘里,我看到疯子跪在庙门外马路对面,一棵烧焦的枯树桩旁,喧闹的锣鼓声中,他的脑袋一下一下地磕在树桩上,流的血和炭灰掺在一起,黑红黑红的,又都蹭在树桩和他的棉服上。
“他磕头做什么?”我问庙外看热闹的人。
“不知道,疯子。”人家回答。
“像是在求什么神仙呢。”另一人说。
“求神仙做什么呢?”我又问。
“说是让神仙使枯木逢春,起死回生。”答说。
我便不再问。
房子落成后很快就招来了租客,父亲善于营生,脾气又好,和租客们都说得来话,租金也是比镇上便宜许多的,于是不过几个月,新房子就住满了人。但家里的化粪池不过一个月便开始堵塞,请了几次水工都修不好,甚至于愈是维修,那污水却变本加厉地翻涌上来,直溢流到街面上。
父亲起了急,头上的白头发眼见的多起来。那日我回到家里,听见他在屋中和别人通话。
“怎么会修浅了……浅了多少……当然是,要动路面……泵我是有的,在库房里存着……”
我推开门,屋里的烟味呛得我进不去,父亲手里打着电话,桌上的烟灰缸里按满了扭曲的烟头。父亲说施工时看错了图纸,下水管埋浅了,不多不少,刚好三尺;污水系统里的水倒漫进我家的化粪池,只能用水泵把水抽出来,手动排到下水道去。于是自那日起,我们父子俩每隔两周都要去马路上挪开化粪池的井盖:父亲用绳子吊好水泵,仔细地顺进井里,出水的帆布管子捅在下水道口里,我站在两米外的泵房里,捏着鼻子插上电源。父亲蹲在井口,赤裸着的双手攥着绳子,我在旁边盯着喷涌出的污水,一旦水流失控,就得立刻拔掉插头,调整水管的姿态。抽脏水的整个过程要持续十几分钟,之后还要用很宽大的铁勺去舀化粪池里沉积的污物,用塑料袋装好,丢到垃圾堆去。我们两人都没有戴手套和口罩,父亲拿长柄的铁勺,我给他撑着塑料袋,再去丢掉,腥臭的污物就滴在我们两人的鞋子前面。
我们每次做这些工作时,疯子都站在巷口看。我把手臂伸得远远的,提着垃圾袋去扔的时候,他跟我打招呼;我回去和父亲继续做活时,他就用手去扒拉垃圾袋里的东西,扒拉几下,抬起头看看天,说几句话。
“这是黍神灌稻子的水啊……四哥……”他满手的脏污,满是惋惜地看着我。
这样的话他后来和我说了许多次,我向来不知如何回他。秋天时我去了城里读书,很久才回一次家,父亲时常向我提起他的手上生疮,裂了口子,疼得干不动活,我就托朋友帮忙打理房子的事务,把父亲接来城里。我帮他买了些药,盯着他时时搽抹。我再没问过他疯子的事。
一两年后,听闻村子里出了事,天灾和难民先后涌来,却又在极短的时间里得到解决,仿佛无事发生。我于是和父亲急切地回到家,所幸家中房屋安好,生意也没有受到冲击。帮忙的朋友向我抱怨污水的难以应付,“我从没见过堵得这样频繁的化粪池!起先是两三周清理一次,后来每周都要用泵去排水,不然就要漫出来,整个巷子都是腥臭的,”朋友又向我展示柜子里囤积的口罩和手套,“露着脸根本没法吸气。村里又来过许多水工察看,都说改不了,只能这样维持下去,除非把现在的房子扒了,再重新设计。”
他又向我说起灾年,难民抢夺刚出炉的馒头啦,路边饿死的野狗啦,被揪净了的柳树芽啦;我安慰了他几句,应允多给他些报酬,他才答应留在这继续帮忙。
我们又去到大爷家里。
大爷家扩建了一次,客厅变得更加宽敞了,天花板也高了些,只有那盏玻璃灯没有换过。我给大爷倒茶时,问出了什么事。
大爷说,去年大旱,大旱之后又是源石雨,附近的几个村子,还有一个镇,全都受了灾、荒废了,于是灾民就到临近的村子来讨生活。但是灾民的数量远远超过村子能容纳的范围,田里种的粮食不够吃,村里的房子也不够租给他们。
“立夏的时候街坊们去宗师庙里祈祷,求个好年景,能让灾民都有个去处、有口饭吃,”大爷喝了碗里的茶,叹一口气,“可是祈祷的时候疯子突然跳出来,说宗师是人,是假神,只有什么黍神才能救大家,让街坊们都走,都去拜黍神。”
“啊……”我听得怔住了。
“然后呢?”父亲问。
“然后?然后便是扭打了起来,疯子,和扮宗师的赵头,”大爷把茶碗往桌上一磕,“大伙都没料想疯子有那么大力气,把赵头按在地上,连高跷都折断了,这么粗的硬木头。”他比划了一番。高跷的木头的确是比人的手臂还要粗的。“后来疯子被赵头打翻过去,又被几个街坊压住了,绑起来,放在宗师前面跪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我想。疯子冲着自己头上三尺,喊他救苦救难的黍神娘娘,喊得附近的人睡不着觉。
“可是第四天一早,疯子不见了,庙里、旁的水井里,他家,全都找不见他。”大爷坐得直了些,极虔诚似的讲述,“就在那天傍晚,紫红色的晚霞铺了半边天,天上下了一天一夜的雨。”
“下雨可有什么希奇呢?”父亲又问。
我听得屏住了呼吸。
“下的是一天一夜的稻米呀,白花花的稻米,”大爷说,“每家每户的米缸、每个灾民的口袋,还有村里的粮仓,全都装满了,雨才停下呀。”
“真的?”
“自然是真的,村长让大家不许往外说呢,邻村现在还闹着饥荒,有人逃到咱们村来……”
我站起身,不再听他们的说话,径直去到疯子的家里。
疯子消失了不知多少时日,他的屋子像是很久没人进来过,门角上已挂了厚厚的蜘蛛网。我迈进院子,走进他家的正屋,愣住了:屋里正中是一张掉了漆、破烂的供桌,上面是缺了角的白盘,供着串在一起的两个干硬如石头的霉馒头。上面那个馒头上留着两道显眼的血痕,一路往下拖,直拖到桌面上。墙上则是满满当当的血字,有的写着黍,还有的写“救苍生”、“百禾长”之类,我不敢再仔细看,逃也似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家。
后来,我问过许多村里的街坊,还咨询过学校里的教授,但没有一个人能解释那场白花花的大米雨,也再没有一个人见过疯子。
之后不多久,村里的下水道整体翻修,我家的化粪池被免费重新铺设,再不需要用水泵把污水抽出来了。
可是为什么只有宗师被人供奉而黍被人遗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