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6月的旧文
长度:9742字
人们渴望秩序与安定,希望有一道避风的屋檐,到点了有晚餐可吃,如果还有热汤就太好了。即使从细胞层面上来说,我们希望所有的细胞内容物都好好地呆在细胞膜的包裹里,我们希望体细胞们就呆在人体的框架之下他们该呆的地方,去运行它们的生老病死,请勿在复制时出太大问题。那对我们而言是好事,我们希望事态能够稳定地向前迈进。可是,亲爱的,世界本身渴望着走向混沌,规则生来都在等待打破,一切趋于熵增,混乱与死亡与从头再来与往前延续的没有意义的反抗是它的美食。
你要明白这点。我建议你……
赶紧去获取快乐吧。
不要在意这是真是假。
赫默走进了酒吧,她登舰后从未来过这里,有很多原因,她很忙,就算十分想喝酒,也可能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沉默地小酌一杯,然后很快入睡。药剂经过提取的成分单纯,而酒水中的物质成分混杂,对她睡眠质量的影响很难分辨,这种不确定要素理应降到最低。
偶尔,她会有个好梦。
现在,她不知道为什么,酒吧没有别的客人,只有塞雷娅坐在吧台旁。赫默应该避开她,也许应该马上转身就走,但赫默走了过去,坐在了赛雷娅身旁的位置上。
嗨,赛雷娅注意到她,对她打招呼,叫了她的名字。嗯,她草率回应了一下,没有直视赛雷娅的眼睛。
在她思考的时候,赛雷娅开始对担任酒保的干员说话,不久之后,一杯酒放在了赫默面前,她看酒杯,想起这大概是很久之前,她去酒吧时会要的酒。
如今配料生产变得不同,味道也许会有差别了,你可以尝尝,塞雷娅说。
赫默端起了酒杯。如果将酒水拿回去分析微量元素,就能更好地弄清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人的味觉没有那么灵敏,而且很容易被记忆影响,她简单地喝了两口又放下。变化不大,她说。她自始至终没有用视觉去精确地确认塞雷娅。
往常这个时候,其实这里很热闹,尤其有几位嗜酒的干员,他们要是喝得太过分,甚至会让场面变得混乱,光凭酒保很难干预。塞雷娅说。
如果你在场一定会帮忙维护秩序,赫默想,只要你不是那些发酒疯者之中的一员。
他们会不自觉地说很多心里话,别人不知道的秘密,有些内容还挺令人惊讶,塞雷娅说,喝着她那边自己点的酒。
呼,赫默已经很久没让自己喝到那种高度了,但她过去不知晓也不去考虑后果时曾经有过。那个时候塞雷娅在不在场?她不想回忆起来,马上放弃了这个思路。
她大脑的一部分在提醒她,今天还有很多没完成的日常事务,定期的别人的自己的身体状态检测,某项长时实验的中途时间点数据记录,她早上醒来时有好好服药吗,今天去查看伊芙利特时她有没有什么异常,精神上的,身体上的,但是她的身体将她牢牢钉在酒吧的软皮座位上,让她继续喝酒,清空杯子,然后再叫下一杯。
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赫默听到空荡荡酒吧里的某处开始响起乐曲。她不知道自己已经喝了多少。她扬起头时,感觉浑身很热,又轻飘飘的,感觉正落在云端,直视太阳,所有知觉出奇地过分地清晰,而又摇摇晃晃。
她朝塞雷娅看过去。塞雷娅也抬起头,在听那首曲子,在赫默的方向,只能看见她的侧脸,但她终于看清楚了她的存在,她最近换了一身衣服,这赫默知道,但还没亲眼见过,很适合,赫默认为,她变得有些不一样了,那是当然的,但无论怎样,都很适合,她身上总是散发出不曾改变的光芒。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改变世界,每个正在改变的人也都是世界的组成部分。
你记得这首曲子吗?塞雷娅问她。
赫默的思路有些不清晰了,片刻,她才点点头。有某个记忆片段附着在那音乐里,但她现在摸索不到完整详尽的记录。
你想再跳一次舞吗,塞雷娅对她说。她看见塞雷娅笑了起来,她看见塞雷娅也有一些脸红,应该是喝红的,由此变得闪闪发亮,像是淋过雨,那属于她个人的想象。
她没有任何可能去拒绝。
当塞雷娅的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愿望被揭开盖子,开始爆发。那真的是你所想吗?有一个声音在角落里轻声问道,但完全被忽视,就跟没存在过一样。请继续,请给予我更多。她冒昧但已经放弃抑制地提出请求,但对方领会了她的意见。这里没有任何人,你只需要忠实面对你的渴望。去想象,然后获得满足。道路的畅通与广阔让人只想加快车速,在熟悉的乐曲之中,狂奔,奔向……某个地方。
你想要她对你笑,并且同意你,你就可以得到那样的她。
赫默稍微清醒了一点。她听到了烈火燃烧的声音。她爬起身子,望向四周。从窗户那里,她看见外边一片黑暗,虚无当中燃烧着大火,火苗舔舐着外壳,但她们毫无对过度热量的感觉,好像那只是一个虚拟影像。
你看见那个了吗,塞雷娅,她说。
我看见了,塞雷娅点点头,双手依然搂着她的腰。
那么接下来你想要什么呢?
她理应有很多疑惑,她绝对应该马上停下,快分析一下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吧,我的脑子请赶紧开始转动起来,请清醒一点,但是她只是含糊地说出她唯一想要的东西,然后她得到亲吻。
那件事太不可思议了,所以赫默判断那是一个梦。首先,我们暂且别讨论为什么她会做这样的梦了。她不愿意想这个。她对梦的记忆无比真实,甚至感觉现实身体的某些地方都有触感残留,她看自己的手,这和她以前对于梦的概念可完全不一样。但就算这样她也不可以承认那件事真实发生过。
她看向窗外,本舰正在行驶,外面是乍看上去很干净的天空与荒野。
她在医疗室里,自己给自己评估之前使用的药物的效果,所以她绕不开记忆中的这件事,也不可以完全当作没有,她只能用一种绕过令人尴尬的真实情形的叙述方式把它记下来,末了思考一阵,写下自己对这次几种新药物成分联合产生的影响的作用机制构思。
对比一沓刚收到的几位干员接受治疗后身体数据变化的记录,她开始思考一些深层次的问题,这时就短暂地忘记了那些还鲜明的记忆。她一言不发,偶尔查看一下电脑上的数据,偶尔翻一翻文件夹找到其中一页,用数据去确认、锚定她思考中的某个端点,修正方向,然后她继续思考下去,她在手边的纸上写下了一些要点,一般人是完全没法从这些只言片句中理解她在思考什么的。
接着,她完全无自觉地打了个呵欠,自然而然地趴在了桌子上,思路里的那些句子开始模糊,开始绕圈,但她还自以为挺清楚的,她跟着这条线往前跑去,然后往下一跃。
她感受到了黄昏的偏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她慢慢醒来。她发觉自己身上披着一件衣服,不属于特定的某个人,是医疗室里放置的备用的白色外罩。她重新启用脑子,去回想睡着之前自己在干什么,某件事进行到哪里了,这是她很熟悉的操作,她看了一眼桌面,散乱的文件已经被整理整齐,一旁放着她的纸笔,她在纸上写的字本来很乱,这里一句那里一句,勉强用线连成一个网络,而现在在原本空白的一角,多了几行工整字迹,她端详了一下,写出了她这番思考中的漏洞,她过于专注时遗忘掉的几个重要细节。
那还……挺有用的。她起身,整理思绪,把衣服挂回原处。每日工作计划忽然被自己打乱这种事情她早就习惯了,她会很快安排好今天剩下的时间该做什么事。她对着洗漱台的镜子看了一下自己脸上的压痕。看到镜中的自己时,她想起了她刚才又做的梦。她发生了暂时的恍神,但很快恢复镇定。她可以做到一切一如往常。她不禁想象有一双手在她身边写字。她该去食堂了。
赫默自己尽量避免和塞雷娅在某处见面,而又经常从无人机那里得到她的消息。是的,赫默自己派遣的,不行吗。因为她们俩的特殊关系大部分人都知道,她们一般不会被分配到同一任务里,除非不那样做不行。其实,因为塞雷娅本人就可以提供大部分医疗支持,所以她所在的任务里,只要危险程度不高,都会配置一些资历尚浅需要锻炼的医疗干员。她甚至还可以为那些不太懂如何自卫的新人们提供人身保护。她作为队长就是安全的保障。
赫默在走廊上奔跑,她不擅长这个,一路撞了好几个人,她边说抱歉边继续跑,但路上还得不时停下来确认一下自己在哪,她心里开始埋怨这里怎么这么大、这么绕。
她终于在路前面看见了塞雷娅的背影。她忘记了去想别的事情,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塞雷娅的胳膊。塞雷娅转过身来,就看见赫默脸上冒汗,头发乱糟糟的,平常整洁的衣服上还有不知道谁泼上的咖啡印,湿漉漉的,还在大喘气,塞雷娅顿时认为她应该需要一些基础的体能锻炼。
你现在跟我回医疗区去,我要重新检查你的伤口,赫默说。
刚刚已经处理好了,塞雷娅说,抬起自己包着绷带的手臂示意,没问题。
你觉得是这样吗?赫默盯着她说。你要是真觉得没问题的话。
塞雷娅露出了短暂的迟疑。这……没多大问题,她说,伤口会很快痊愈的。
我认为你已经丧失了敏感性。拜托,这不是我个人的问题,赫默在心里说,这是在为所有人负责。你开始高估自己的体质水平了。我手里有你上次例常体检时的数据。
我的体检报告我自己肯定也看过。塞雷娅说。
既然你清楚一切状况,那就应该跟我走,赫默说。
大家都是聪明人,不必要做这个水平的争执,于是塞雷娅片刻后还是乖乖跟着赫默走了。
赫默拆开了塞雷娅手臂上的绷带,受伤情况惨不忍睹,处理情况也惨不忍睹,赫默叹了一口气,去拿一些常用的伤口处理药物与工具,干员受伤这种事一般发生在任务途中,不在舰内,回来时也本该都处理好了,这里不常用到这类东西。她发现有些药瓶已经放过期了,只能再拆新的包装。
我得和做这么粗糙伤口处理的新人好好谈谈,赫默坐在塞雷娅对面,开始专注于搞定那道伤口,喷药水的时候塞雷娅咬了咬牙,反正赫默也没注意到。
别太苛责了,她第一次面对这种场合,看到敌人被某个近卫干员的刀砍成两半时直接吐了,塞雷娅说,做治疗的时候她也一直在发抖。
即使如此,把一切基础工作做好也是她的责任,你不应该如此就包容她,那以后怎么办?赫默说,她用镊子取出了一点没清理干净的无机物碎片。
她以前只是个做细胞层面研究的,连活体动物解剖都没接触过。塞雷娅依然在解释。然后塞雷娅想了想。你以前不也是这样吗?
赫默定住了片刻。
实验室是一个充满秩序的地方,它干净,有必要时杀灭所有细菌,即使在这里剖开动物体、甚至人体,一切都在预定的可想的范围内,我们知道这层皮肤下的血管在哪里,我们避开它或者瞄准某一个器官,即使动物身体里溢出了大量鲜血,露出了内脏,那也都是有其目的的,已经准备好补救的,将腹部缝合起来,或者是挑出某些脏器去进行分析,输入对应血型的血浆,或者是赶紧将血液收集起来拿去离心、检测成分,我们知道我们在干什么,我们没有危险,顶多面临的失败也就是纸上的数据和理想中合不上而已。然后我们再分析哪里出错了,再将事情重复一遍。
本来是这样的。没有真切地面对危机之前,就算有人提醒我们,我们也都觉得危机仅仅只是这个形态,顶多偏离预定方向有些远,让人觉得做了很多白工很失望而已。
忽然有一天,把我们泡在里头温柔地做梦的培养仓就被打碎点燃。
赫默记得她第一次参与作战时发生的事情,塞雷娅也知道,那个时候大家还单纯地觉得既然她们彼此熟识,那么在一起工作比较好,她们也没有对这样的分配做出什么很强烈的抗议。
战场和实验室可是完全不一样的地方,到处都是灰,细菌在等待杀进每一具鲜活的身体作乱,伤害与死亡的降临没有固定的方式,而敌人的恶意那么清晰,预想就像轻薄的玻璃一样被打碎,这永远比你想象的能更加具有毁灭性,所有人都是在被卡住脖子一样地挣扎求生,发出快感,发出乞求,在某个时刻,你忽然意识到有很多存在,已经不复存在了,如果你还想去看,那就去看地上那些东西吧。
……我会让某位擅长心理抚慰的医疗干员跟她谈谈,赫默说。伤口基本处理好了,虽然她不经常亲自动手做这个。如果她实在适应不了,也可以转去专职研究,她说,我看过她的简历,她有很多我们没有的经验。赫默将绷带剪断。
塞雷娅活动了一下手臂。处理时间有点晚了,赫默说,收拾起材料来,希望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你需要开一剂止痛吗?
可以要,塞雷娅回答。
赫默走到柜子旁,这里需要钥匙解锁,因为某些药物有一定的成瘾性,不能让谁都能随手拿到。我们说过,这不是她经常做的事,她扬起头,思考哪种药物更适合当下交给塞雷娅使用。
在赫默身后出现了一个身影,直到遮挡了太多头顶灯光,赫默才发觉。她像一座高山,鸟飞越不了。可能她不知道这时应该让对方说什么,所以塞雷娅什么都没说,只是如她所愿地,用双手环绕、抱紧她的腰,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
她们的身体在沉默中紧紧相依。赫默伸手捏了一下塞雷娅负伤的手臂,让塞雷娅发出不满的声音,但是没有动。可能因为这次没醉,所以赫默没想要发生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姑且还在一定的……一定的范围内。可能感觉上次索求的太多了,所以这一次就拉回来一点,就这样,到这个程度就好。
让她完全融化在塞雷娅的气息中就好。
赫默又听见塞雷娅在叫她的名字。她清醒过来。她闻到了有些不一样的气息,显得更凉,离她稍微远些。
不过塞雷娅还是站在她身后的。你忽然不动了,塞雷娅说。
我没事,可能是突然睡着了一阵。赫默说,她重新回到工作状态,确认药物种类后,手伸向柜子高处的药盒,那时,塞雷娅抬起没受伤的手,帮她拿了下来。
她告诉塞雷娅服用方法,然后和塞雷娅一起离开房间。分开的时候,塞雷娅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进行了一定的思索。有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塞雷娅决定自己该做点什么了。
不知道这件事的赫默,回去路上看了一下时间,在脑子里安排了一下今天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做这个,做那个。然后,去睡觉。
她想起来,只要入睡,她就会又开始做梦了。
从塞雷娅收集到的信息看来,赫默最近换用的药物,对她嗜睡症状的改善,在统计学上不能说是有效的。赫默的记录里也记了一些异常现象,塞雷娅没有完全看明白,她发现了,赫默在用精准的语句含糊其辞,在大家还是学生、学习怎么写实验报告时,就都学会这一手了。赫默没有调整剂量,没让自己使用得更多,但也没将药物完全换掉。
塞雷娅想要就这件事与赫默认真谈谈,但她考虑过后,决定还是获取更多信息以后再展开行动。
在所有人看来,赫默一如往常地在高效工作,并且与变得更加难以控制的嗜睡症持续斗争。大家都知道就算再怎么控制,病情也可能恶化,所以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只是更加敬佩即使情况如此困难还能把工作做好的赫默罢了。
而对于赫默……简单来说,对她而言,现实与梦境已经混为一体。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同等展现着真实感,她分不清自己此时正站在哪里。她完成每日的工作,并且在她想要见到塞雷娅的时候,她就可以见到。她可能偶尔会觉得,这场交流太顺利了,过于遂我心愿,这一定是梦,但她已经感受不到什么区别,所以她也渐渐变得同等对待。
她会在某时发现自己从桌上醒来,那么之前发生的事情就是梦吗?还是说她只是在梦境中醒来?她发现桌上放着便当,她已经不去想了,感觉到饿了,她就打开来吃。就像这样子。感觉到想见塞雷娅了,想亲密接触那具身体,塞雷娅就会在走廊的下个拐角出现,跟她打招呼。有时候她觉得,这种事情,塞雷娅做不出来……但她想看塞雷娅那么做。于是她就能看到。她就笑了起来,感觉特别快乐,尤其是看到塞雷娅露出狼狈的样子时,她笑得不像赫默。
她有时会发现自己本来已经做了的工作空白地摆在那里,看来又是记忆的某处区域其实是梦,她叹了口气,然后重新来过。这有些令人烦恼,所以她又想到了塞雷娅。她一想到这里,塞雷娅就又出现在了研究室门口。等等,究竟这里是现实还是梦呢?
塞雷娅只是将文件放在了该放的地方,然后观察了一下赫默,她还是在好好工作,但塞雷娅从她的神情中读出微妙的迷离。她端详了一下,然后准备离开了。
但她听到赫默出声叫了她的名字。那音调和她习惯听到的有很大的不同,让她感觉仿佛不是在叫自己。她停步,回头。
但赫默偶尔会在某个时候忽然变得无比清醒。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并且正站在哪里。她脑子里有声音告诉自己,应该停止了,但即使她在如此清醒的时刻,她也没法下这个决定。没人能不贪恋。
呃,等等,先处理一下现状。
你的喉咙出了什么问题吗?塞雷娅问。
我刚刚睡醒,可能脑子还不太清楚,抱歉,赫默说。记忆正在失去秩序,她刚刚又觉得自己正坐在桌前工作,又觉得自己其实正在甲板上与塞雷娅晒太阳。
你梦到我了?
……我不想说这个。
那好吧。塞雷娅没有再问,离开了。片刻之后,赫默结束了工作,回到房间洗漱,吃睡前的那份药,然后躺下。在这个过程中,她内心的声音疯狂叫嚣着,让我进入梦境,让我进入那个梦。
我从天灾信使那里了解到了一个地方,塞雷娅说。
她们正坐在食堂一角,现在不是饭点,没什么人。赫默想了想,她们平时应该不会这样坐在一起说话来着,所以这里应该是梦。反正对她而言已经没什么区别,梦里的食物,该好吃就好吃,该难吃还是难吃的。
我有件事……她听塞雷娅说。
她听不清了。她的意识似乎从某份记忆中抽离出来,又一头扎进另一段。她和塞雷娅在一座花园里喝茶,舰上应该没这样的地方,所以这里也是梦。她们正谈论着一些非常和平的事情,气氛很好,这绝不可能,所以这是梦。塞雷娅靠过来亲吻她,这种事,当然是梦了。
是不是梦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听到塞雷娅说。
有时她感觉这也是梦,那也是梦,似乎已经踩不到一点真实的地面,这让她有些不适,她想起她在现实世界还有本职工作,不能成天做梦,她想要离开这里,但塞雷娅拉住了她,她已经知道塞雷娅不是这种人了,所以这里是梦,但她没法反抗。
我对你最近使用的药物做了一些了解和研究。你应该知道……她听到在某个地方,某处记忆碎片里吧,塞雷娅那样说。
她忘记为什么了,但她遇到了生气溢于言表的塞雷娅,她的精神已然变得软弱,所以她想逃走,她一想逃走,世界就变得软绵绵的,然后背后就会有她想要的人将她接住,将她抱在怀中。
而某一天,她又忽然变得清醒,清醒地认知到自己现在正身处梦中。她从床上跃起,躺在身旁的塞雷娅拉住她的手臂。
我要离开这里,赫默说。
从这里出去,又有什么区别?她听塞雷娅说。不要用她的声音说这种话,赫默生气了。于是声音就变成了她脑海中响起的自己的声音。你以为的现实世界,就真的是什么现实吗?你好好怀疑一下它吧,想想所谓的现实里有多少不合理的事情吧。
没有谁会阻拦你做出选择,她听自己的声音说,你只需要想清楚。硬要分个真假,并不是什么必要的事。相比之下,什么地方让人最快乐,最想继续呢?
于是她又慢慢地躺了回去,梦中的塞雷娅将她抱住,让她放弃了一段时间的思考。
她也不知道这种事情发生了几次,只知道曾经也发生过。她的记忆已经乱成一团,时间感已经丧失。
事实上,最后,她并不是对这一切感到了腻味还是怎样,所以才进行了脱离,她只是单纯地醒了过来。
赫默清醒了。她清楚感受到这里是现实。她躺在病房里。她边慢慢整理安静下来的大脑,边抬头看挂的药瓶,是一种她不太熟悉的药物。
她忽然胸口很难受,她一开始以为是什么药物导致的反应,也许真的是吧,她捂住了自己的脸,她开始哭。她一边哭一边不知道这都是为了什么。过了片刻之后,她能抑制住自己的各种冲动了,她把脸擦干净,发现药瓶已经差不多吊完了,所以她自己拔掉了针,不知为何没有人来管她,她下床,看样子自己有一段时间没活动了,她往有些吵闹的房间外走去。
走廊里有许多人,有人在奔跑,有人抬着担架,她很快明白过来,一定是刚经历了什么大型战役行动,这个时候医疗区总是这个样子,她上舰后经历过几次了。她摸了摸自己还有些痛的头,虽然很想,但她似乎暂时不能投入其中提供帮助。虽然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知道所有躺在病床上的人该做的事情就是先把自己养好,毕竟作为医疗部成员,她最讨厌某些没痊愈就到处乱跑的人了。
某个人。
但是,她看到一边有几位干员在聊天,她似乎在其中听到了熟悉的名字,于是她走过去,那些干员也注意到了她,一位医疗干员劝她马上回病床上去,她的身体状态还很差。
塞雷娅出什么事情了?
听到这里,几位干员陷入了沉默。
她越发惊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们为什么闭口不谈?她在哪?她紧接着问。还是没人回答她。没人回答,她就自己去找。她朝前跑去,无视掉那些干员的一切劝阻。
走廊其实很挤,她一跑起来就有随时都要跌倒的感觉,但她必须往前跑,她穿过人群,用摇晃的视野去确认某个特殊外表的存在,没有的话她就继续往前,塞雷娅一定在什么地方,必须在什么地方,在等着她,她说在等着就是在等着的。
她挤过一些人群后,走廊渐渐空了,她已经不知道来到了什么地方,但她只想继续前进,继续去寻找,往前延伸的走廊越来越黑,最后什么也看不见,往后看也没有了熟悉的景色,她只是在继续跑,到达某个人的身边为止。在整个世界的黑暗中心,她跑到了断桥的尽头,然后掉了下去,这儿往下什么都没有,往上也什么都没有,往前往后也什么都没有。
赫默醒了。也不知道上次是怎么回事,但这次一定是真醒了,这里一定是现实了,再不是的话……我也不能怎样。
她还是躺在病床上,和上次一样。吊瓶里的药换了一种,在她的知识里效果差别不大。
她感觉有什么挡住了光,她侧头一看,塞雷娅站在病床旁,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货真价实的塞雷娅。应、应该是的?
塞雷娅简单说明了一下经过调查发现的她使用的新药物导致的一些问题。说得很公式,看来她也并不知道实际上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它不仅没改善你的嗜睡,而且还造成了一些其它身体负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持续使用它。塞雷娅说。
赫默想了一下。
就像是甜食。她说。
塞雷娅表示疑惑。
吃了一次就还想继续吃,天天只想吃它,完全不想停,赫默没有什么表情地说,好像她只是在阅读一份别人的报告,也没有注意到不知不觉中自己就过度肥胖了。
塞雷娅不觉得那种药会是甜的,她想到这应该是个她不知道其中真相的比喻。她笑了一下。
赫默看着她的笑容,瞬间觉得自己其实还在做梦。
照你这么说,塞雷娅又恢复严肃,在文件上记了几笔,这种药有成瘾性。我之前收集到足够信息后,找医疗部其它干员给你做了某几项指标的检测,确认有问题以后就安排你住进了这里。开始停用那种药并开始使用别的恢复性药物后,你睡了很久。
赫默注意到塞雷娅现在身上有很多包扎和伤口处理的痕迹,她用眼睛扫了扫,感觉处理上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她扭过头去,心情安定地闭上眼睛。
这次是我个人的失误导致的,赫默说,我甘愿接受处罚。
实际上没有什么对你的处罚。公开说法是你最近工作太拼命了导致身体不支,需要休息调养。药物的事情只有医疗部几个核心成员和我知道。另外,我们收集到的资料表示它的影响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就可以完全消除,你不必担心后遗症。塞雷娅说。相反,你收到了一段时间的强制休假。
这有点太美好了,赫默又觉得自己在做梦了。
我最近也拿到了休假。你想去之前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地方吗?塞雷娅将文件放在了一边,坐下来,问赫默。
赫默回忆了一下。对不起……我的记忆还有些混乱,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塞雷娅也不会因此觉得麻烦。她介绍了一下之前天灾信使告诉她的那座城市。那里风景不错,是一个疗养胜地,同时,她们可以去和那里的一座生命科技研究所交流一下,也许会获得一些有用的资料。
听起来不错,我记得以前看过那家研究所的几篇论文。赫默说。
你想要一起去吗?噢,你也可以自己去,但前提是得确认你的身体已经恢复健康,自然也会派遣护卫与你同行。
没关系,赫默说,我们业内人士一起去更好。看来比起风景,她还是更在意科技交流。
那就这样,我会安排行程。塞雷娅说,站起身,查看了一下药瓶,这一瓶已经输入三分之二,过会儿就该换了,她调整了一下输药速度,以她不久之前拿到的赫默的身体状态数据,应该再慢一点为好。
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吗?她问赫默。赫默沉默了一下。塞雷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其实蛮久都这个样子。不如说一直都这个样子?你能靠过来一点吗,赫默说。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塞雷娅靠到她跟前,赫默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以至于可能双方都觉得刚才是一阵风一样的幻觉。
呃。没事了?塞雷娅说。
嗯……赫默不是很坚定地回答。
那我先走了,你累了就睡吧。塞雷娅说。但她话说得不到位。她转身的时候,听到赫默说:你先别走。
她表示疑惑。
我不想睡,睡太久了,都有点怕了。你再,陪我聊一会儿。赫默说。
如果提出任何要求都会被答应,那么这就还是梦。
哦,可以。塞雷娅说。她将拿起的外套放回去,坐在赫默的病床旁边。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还又吵了几句,但是某个人会忽然安静下来,让矛盾恢复平整,避开某些尖锐话题。聊些安全的,比如最近的一些前沿论文,比如容易惹麻烦的新晋干员,比如食堂的新菜系。
在日落时,舰体与世界缓慢前行着。塞雷娅注意到赫默还是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聊天之间药瓶换过一次,暂时不会有人来打扰她。塞雷娅很轻声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被子,又看看窗帘,她觉得这个房间没什么问题了,然后虽然她休假了,但还是有些事情要处理的,她该走了。
她端详了一下赫默的睡脸,认为她睡得很好。她会做什么梦呢?她随意地想。然后她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