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凯尔希站在巴别塔总部的高塔上，静静看着这片曾被战火焚毁过无数次的土地。她看上去似乎只是在那里随意的站着，肃立如神像，只有头顶的两只兽朵还在微微颤抖。在她的血肉之下，寄宿于脊椎的怪物蠢蠢欲动，随时准备破体而出，将来袭的敌人吞没。
离开手术室本应该是一种享受，但如今的她却一点也不想要这种享受。相反，她浑身上下充斥着的只有疲惫。她原本竖起的耳朵耷拉着，浑身绿色的毛发也失去了油光，腰背虽然依然挺直，但沉重的手却有些不听她的使唤。致命的劳累感像潮水一样涌上她被兴奋剂反复刺激的脑海。
造成这种疲惫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突然消失的最高指挥官让她的强制休息时段被迫取消，另一个则就是眼前的景象了。承载了卡兹戴尔希望的巴别塔本舰周围如今已是遍地青烟，为数不多的平民到处奔逃，带来的混乱将曾经的秩序冲的土崩瓦解。
很难想象，在十几天前，这艘陆行舰船还被称为奇迹之船。高耸入云的总控塔折射出七彩的阳光，折射在舰船轰鸣行进着的轨道上，欢迎着源源不断从大陆上的每一寸地方涌来的萨卡兹难民。城防官和蔼的给他们逐一发放食水，获得新生的奴隶们无声流着泪，亲吻着属于自己的土地。
那时候的殿下也无比的忙碌。每一天，她都要接见数以万计的觐见者；每一天，她都要反反复复的巡视这座舰船周围的每一个角落。英雄的皇女所过之处，遍地是欢呼和赞叹，鲜花和掌声，而她则不厌其烦的以微笑和感谢作为回应。
”很难想象我们这群人是失去了王都的家伙。“那个总是喜欢记录着什么的希里经常这样感叹。萨卡兹国度的动荡使得王血的传承从来不算平静，而历史悠久的佣兵传统也让萨卡兹人习惯了对同胞施以刀剑。即使是名为卡兹戴尔的王都，也被迫经历一次又一次的重建，以至于当巴别塔本舰变成战争幸存者的心灵寄托的那一天，所有的人都感到难以置信。凯尔希很清楚，这一切都是拜他们的皇女所赐。善良的萨卡兹皇女总是富有耐心而孜孜不倦的向全部人传递她的理想，而非使用她那蛊惑人心的巫术去诱骗他人跟随。
但这一切已经是过去了，就在短短一瞬。环绕在舰船周围的哨戒塔在炮火中倒塌了，倒下的碎片波及了数个棚户聚居地。大大小小的街垒被紧急加盖，把平整宽敞的通道占据的严严实实。各个驻扎区块之间的隔离栅栏也已经全部升起，混乱中的幸存者们拖家带口的在这些幕墙面前哭求，但人手不足的守军根本无法及时获取这些信息，只能让高塔上的凯尔希目睹他们被狂欢的劫掠者撕得粉碎。
一组伤兵撤了下来，从凯尔希的身边经过。尚还可以站立的几个人认出了这位勋爵，向她敬了几个歪歪斜斜的礼，然后在医疗小队的接应下迅速消失在走廊拐角。这让她不由得想起了他们前几天的模样，那时候的他们还在开篝火晚会，他们的指挥官希里逞强要和别人拼酒，然后撒酒疯被捆了起来，在哄笑声中扔下水池。但现在他们已经浑身是创口，他们那个爱写记录的队长也已经永远合上了双眼，感染者的特性让她甚至没能摊上一个焚化炉。
”建立什么需要持之以恒，但毁灭却只需要一瞬。“凯尔希说道。她沉痛的看着自己和所有人的心血就此付之一炬，声音低沉的犹如梦呓。”就像我们现在所见到的这些景象一样。“
”看上去你的思维还没有被时间磨灭嘛。老女人。“漫不经心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我还以为你会和博士那家伙一样冷酷无情。“
”加利西亚。你若是来挖苦我的，那你大可继续在幻想中迷惑自己，或者让你那副面具给自己保留足够多的愚蠢。“凯尔希没有回头，只是用后背对着刚刚来到她身后的护卫队长。这位慵懒的、带着笑脸面具的棕发卡特斯战士出身于雷姆必拓，和那里遍地的兔子一样喜欢玩乐更甚于工作。但即使是如此，她依然负责起了总部的日常防护工作，而且至今没有出什么大错。
”别这样，我一度以为我们相处的还算不错呢。“加利西亚越过耸立的凯尔希，双手搭上栏杆。”喔，真是一把大火。按我们那里的先进被烧经验，至少要几十亿才能付清抚恤金以及完全重修了。“
她翻过身来，欣赏凯尔希的表情，想在她脸上找到些什么。但后者却只给她递来一个不带感情的眼神。”我可没空回应你的幸灾乐祸，卡特斯。我仅仅在哀悼这一切背后所包含的残酷事实。“
”什么事实？“
”那就是这一切破灭的依然如此迅速。“凯尔希的目光再次扫过整座营地，掠过哭喊的妇孺和刚刚赶来试图引导他们离开的士兵，并最终停留在第三道防线上刚刚炸起的蘑菇云上。”我军早该输掉这场必败战争，因为敌之众远胜我之寡，对方的每一次出动都需要我们的全力应对。即使指挥官的杰出智慧与我方战士的不懈勇气弥补了其中宛如天堑的差距，但那也不过只是拖延了最终结果的到来。“她指向营地中燃起的一个新的火点，”伪王特雷西斯必定会扫平他前往最高权力之路上的一切障碍，我们过去取得的所有繁荣不过是由特蕾西亚殿下所维系的虚假。当现实的狂风吹拂时，一切的梦境都如同幼童所扎的纸人那样，四分五裂，化为飞灰。“
“...........”名为加利西亚的卡特斯挠了挠头，思考了半晌。“也就是说你觉得我们太脆弱了？”
孩童稚嫩的奔跑声打断了她们两人间的对话。凯尔希和加利西亚转身，看向身后的回廊。那里现在站着一名气喘吁吁的小卡特斯，她披着纯白色的短袍，长长的耳朵在头上一抖一抖，把耳朵上夹着的标牌甩的一动一动。方才的一路狂奔让她的体力有些不支，双手手扶着门框，让她显得有些怯生生的。
“怎么了？”从短暂的哀思中离开的凯尔希快步上前，抱起了眼前的孩子。她抚摸着小兔子的耳朵，将她因为急于赶来而分散的毛发顺平。
“凯尔希医生，特蕾西亚姐姐请您和加利西亚姐姐去议事厅。”年幼的卡特斯在她的怀中口齿伶俐的说道。“还有，凯尔希医生.....您的样子很不好......”
懂事的孩童很快收住了自己的无理要求，但凯尔希已经明白她原本想说什么。她用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然后转头递给加利西亚一个严厉的眼神，要求她跟上。
“知道了，事情结束后我会去休息的，阿米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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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到齐了？”冷漠的声音从长桌的一头传来。
卡西尼·多米尼克，前卡兹戴尔军事委员会名誉议长，现任本部防御总参谋，冷血肃杀的萨卡兹战士，大步走入议事厅的长拱门。带着硝烟的穿堂风环绕在他头部右侧仅剩的断角上，带来烧朽的味道。这股浓郁的味道和议事厅的熏香混杂在一起，然后弥漫开来，让屋中的每个人都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
“当然，当然，到是到齐了。”加利西亚托着脸，和往常一样懒散的用手指轻轻敲着覆盖了整张脸的面具。其他人则没有那么的不庄重，他们一一用简单的动作向老战士致敬，老战士则用拳头锤向胸口回礼。
“齐撒有没有恢复联系？我现在很需要他的幽魂骑兵。”多米尼克马上发问。
“已确认阵亡。他的尸体10分钟前被目击到。”
“穆塔因呢？“
”还在战斗，刚刚我们在第三防线上看到了他的旗帜。“
“那，”多米尼克犹豫了一下。“加缪尔呢？”
“很遗憾的是，他叛变了。我们刚刚和他的副官打了一架。”一个疲惫的声音回复。
“叛变。”多米尼克咀嚼着这个再熟悉不过的词汇。在他南征北战的一生里，已经饱尝过这个词语带来的痛苦。“那就这样吧。”
他停下质询，眼光扫过想说什么的特蕾西亚，短暂的停留了一秒后，又转向侍立于一旁的凯尔希。如阿米娅所说，她的状态现在非常不好。除了浓厚而化不开的黑眼圈以外，她的双目也不如以前那般炯炯有神。她面前的桌面上原本有着一只空着的输液针，直到多米尼克进门时，她的医疗队成员之一才将它塞入黄色的生化废弃物袋子里，经历过毒气熏陶也没能受损的视力让老战士清晰的看到针管上的“Amphe-”字样。
她曾经也算英姿飒爽，站在那里就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老战士想。但现在的凯尔希却宛如一根枯柴。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多米尼克衣着整齐而华丽。离开军事委员会前配发的将军礼服以及仪式甲胄干净利索的套在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胸甲上更是有着闪亮的花纹，家族的盾章以及卡兹戴尔的徽记被完美的刻印在上面。遍布刀疤的脸也清洗的光彩照人，浓密的胡须在侍从的精心养护下柔顺的贴在皮肤上。
“你还好吧？勋爵？”多米尼克问道。语气中透出浓浓的关切。
“无需多礼，多米尼克阁下，只是此前长期工作没有正当的休息，如今是非常时刻，不用担心本部的医疗和本人的战斗力量受损。”违禁药品强行带走了凯尔希心理上的疲惫，也使得她渐渐从严重缺乏休息的状态缓过神来。
“那么我暂且安心。”老战士点头，然后又转向位于上座的特蕾西亚。“殿下？”
“我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将军阁下。”特蕾西亚犹豫了一下方才开口。“博士遁入王座室，并且告诉我他无法参与这次战斗了。”
“哈？开什么玩笑？”怒火涌上多米尼克心头。气急反笑的他狠狠锤了一下长桌，让这块价值不菲的桌面发出一声剧烈而沙哑的抗议。“24小时随时贴身看护，6个助理随时准备提供相关资料，无论什么事情都要让他掺和一脚，结果到了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就一溜烟的闹失踪？”
老战士的焦急也同样感染了特蕾西亚。她因礼仪而放置于桌下的双手无意识的抓紧了衣角，然后又一次次的放开。“请不要这样，将军。”特蕾西亚平复了一下心情，“我相信博士绝不会随意抛弃职责，如今他的举措必有一些不得已的原因。”
“现在最不得已的就是我们需要更多的兵力去稳固阵线，然后把可耻的叛徒们统统抽筋扒皮！”多米尼克看着特蕾西亚，他失礼的直视自己的君主，双眼瞪得滚圆，顺滑整齐的胡子伴着他的疾呼而颤抖。“我们的兵力严重不足且分散，殿下！他难道不能分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吗？不管他在干什么，让他麻利的滚出来，然后履行他的职责！”
事情果然变成了这样。特蕾西亚竭力克制着自己，以免顺从感情上的冲动，转头进入王座室寻找博士。她明白现在在发生的是什么。在坐的所有人都散发着焦虑的气息，不仅是因为无时无刻都在变糟的战况，还有每一分每一秒，这座他们视若珍宝的舰船所庇护的人民都在绝望中挣扎。
是的，这座舰船，和他们亲手建立起来的营地。卡兹戴尔的王都虽然腐臭，布满黑烟的工业区伸出无尽的锁链，将数百公里的贫民窟劳劳捆扎、系紧，然后源源不断的产出战争和死亡，但那毕竟是庇护了所有萨卡兹的城市。一代一代的萨卡兹在那里出生，长大，然后拿起武器或者工具，在敌人的刀口或者奴隶主的鞭子下乞讨带着酸味的面包和食盐。这个民族早已习惯了被苦难加身，所以希望拥抱阳光的反而屈指可数，因此，抛下刻在血脉记忆中枷锁，前来巴别塔寻觅自由的那些人，才显得更加弥足珍贵。
但这些弥足珍贵的生命却在无情的流逝着，就如飞奔而去的时间一样。特蕾西亚望着激动的多米尼克，仿佛看到了营地上飘荡的火焰，和被致命混乱而切的粉碎的家庭。残暴的强盗啃食着受难者的财产，无助的孩子呼喊着亲人的名字。他们中又有一些人仅仅是试图躲藏，因为他们的父母没能活到孩子记事的年纪。
“抱歉，刚刚我的思绪有点乱。”特蕾西亚稳住身形，将悲伤的图景驱散出脑海中。”我们此前通过心灵链接对话。他的状态并不好，并且坚持自己无法离开王座室。我相信他的做法必有自己的苦衷，因此我们还是先在他不参与战斗的前提下，考虑问题吧。“
多米尼克先感到愠怒，余光瞟向了依然神游天外的加利西亚。见他投来视线，玩着刀柄的卡特斯少女对他抬起头，面具覆盖下唯一露出的眼睛眨了一眨。虽然看不到她详细的表情，但很显然她刚刚做了个鬼脸。
”你是觉得我们在谈论周末去郊游吗？护卫队长？有何高见给我赶紧说！“多米尼克毫不客气的指向她。
”嗨嗨，我只是在提醒你不要老是乱发泄情绪，多米尼克——大——人。“卡特斯懒洋洋的回答，还刻意在他的头衔上加重了语调。”你有4个直属上司，而只有一个人可以强行命令博士，而那个人你一般称之为殿下。“
”加利西亚！“特蕾西亚微微皱起眉头，这句排资论辈的话语很显然让她想起了不好的往事。但对方毫不在意，只是轻轻一挥手碰了碰额头，连道歉都省下了。
多米尼克死死盯着从头到脚都透着”不敬“意味的卡特斯，眼睛一眨不眨，许久之后才移开视线。
”好吧，殿下，请告诉我他还有什么指令。“
”好的，将军。“特蕾西亚陈述。”他将最高指挥权移交给了凯尔希，并且下令封锁王座室。同时，他命令放弃全部外围阵地，并呼叫坚守部队不惜一切代价赶回本部。“
”那我也汇报一下我刚收到的消息。“多米尼克点点头，从口袋中拿出一些电文。”这次突然袭击给我们带来了巨大的损失，尤其是其中还有大量的叛徒参与。初步估计，近7成以上的部队都已经失联。同时，敌方术士已经毫不顾忌使用禁忌的法术，第二道防线就是被无穷无尽的血肉剥离咒摧毁的。所幸坚守第三道防线的难度较小，目前为止，敌人还未能接触到本部，但鉴于敌方炮火的威胁，我还是建议殿下迅速命令本部起锚。“
”还能坚持多久？“从多米尼克发难开始就一直保持沉默的新晋总指挥凯尔希问出了第一句话。
”不乐观。“他指了指角落里一张空缺的椅子，那里本该坐着加缪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些乱臣贼子肯定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准备好了充足的祭品，接下来鬼知道还有什么新花招。我会到前线去，尽可能久的防守本舰，但我不能保证在新的压力出现后能够确保总部的安全。“
凯尔希低下头，将双眼以下隐藏在阴影中。其他几人也不发一言，只有依然毫无自觉的卡特斯打了个哈欠，将双手搭在台面上，然后趴向胳膊肘。除此之外，所有人都忧心忡忡的思索着当下的局面，无人试图继续延续会议，场面就这么的冷了下来。
”没有异议的话就按此方案执行了。“最终打破沉默的依然是特蕾西亚。她担心的看了一眼如石雕般面无表情的凯尔希，然后平复情绪，向多米尼克投去肯定的眼神。后者颔首一礼，转身准备离开。
”你需要战斗力。“懒洋洋的卡特斯突然起身，手扶上已经被磨的光滑水润的刀柄。”我可以跟着过去。“
”别得寸进尺。”多米尼克头也不回的继续离开。“滚，这是我的命令。你靠近我的军团的任何一秒都是在污染空气。”
“哦，抱歉，我是博士的代言人。”她皮笑肉不笑的跟上老战士的步伐。“自我被他从雷姆必拓带出来开始，我的每一个异常举动都是在代表他的意志。从来如此。”
“如果你要怀疑我的忠诚的话，随你。”老战士紧咬铁牙，鼻孔呼出粗重的气息，将对卡特斯的厌恶明明白白的表现在众人面前。“但你给我记好，只有在战斗中活下来的人才配奢谈胜利，逃避战斗的人不配。”
“喔~喔~，那可真是不得了的夸奖。”加利西亚一挑眉毛，握住剑柄跟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