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据氵][希腊相关]认识酒神崇拜——荷谟伊智境的诞生[小刻的希腊读书笔记][内容略严肃]

引子写在前面：“神话是人类无意识的记录”、“认识你自己”


当我们打开游戏，看到头戴科林斯盔的公牛；
当我们抓耳挠腮，考据荷谟伊智境的由来；
当我们高谈阔论，米诺陶洛斯或者尼采著悲剧的诞生。

他们究竟是什么？鹰角到底创作了什么？这些神话究竟怎么产生的？

希望这篇文章能帮助大家认识希腊文化的演进，悲剧艺术的诞生，对米诺斯的故事有进一步的认识。

Part 0 基本知识写在前面：当且仅当正确认识人类，才能认识他崇拜的神。归根结底，神只不过是放大了的人。


狄俄尼索斯（Dionysus/Διόνυσος）：作为酒神的他，和俄耳甫斯教一道铸就了希腊辉煌的哲学、悲剧。他也是最重要的公牛神，如果鹰角不给出其他解释，可以这样理解：米诺斯势力的牛头人，不仅是泛希腊地区常常出现的符号，也反映了狄俄尼索斯对希腊文明的影响。更多内容见正文。

悲剧：有说法称，悲剧的词源是τράγος（山羊）。而悲剧是“羊歌”（Satyr-play），是披着山羊皮的演员在模仿酒神侍从“萨梯”，这种说法存在着很大的争议，忽视了许多植物的命名也会与τράγος联系起来，萨梯的形象是马非羊。
另一说法，悲剧的起源是τράγος（斯佩耳特小麦，同词另一含义），它最初是庆祝小麦丰收的丰收歌。证据如狄俄尼索斯托名布洛弥俄斯，作谷物神；语言上，收获τρυγώ/τρυγάω，麦收歌τραγωδοί，歌手τραγούδι，歌曲τραγούδι。

萨梯：Satyr，酒神的马人侍从，词源萨特拉厄人（Satrae）。这一形象来自希腊人对被征服者的丑化，马人的形象一面粗野凶暴，另一面则是睿智的英雄导师，如著名的马人喀戎（Chiron）。合理的解释是，希腊征服者对未开化的被征服者的复杂态度——他们一面敌视被征服者，必然把他们非人化；一面吸收当地的文化，这就需要挑选较和平的被征服者担当导师的角色。——威廉·里奇韦《希腊的早期》这一切都说明了酒神的色雷斯起源。

缪斯：Μουσαι，希腊神话著名的艺术女神，其原型是酒神狂女迈那得斯，迈那得斯的形象则源自那些与祭祀、战争有关的色雷斯妇女。

俄耳甫斯（Orpheus/Ὀρφεύς）：一作奥菲斯，更多内容见下文

珀伽索斯：Pegasus/Πήγασος，一作皮加索斯，这里提到的马人萨梯，可以穿凿附会地联系到卡西米尔的银枪天马们。除了地理与民族融合的考虑，还因为“皮加索斯”这个人尽皆知的卡西米尔名字，正是来自希腊神话中有翼的天马珀伽索斯。

德尔菲神庙：希腊文化里预言占有极高地位，而阿波罗正是预言的象征，德尔菲是他向凡人传递神谕之所。篇幅有限，不能道尽。总之它很重要，是希腊的政治、宗教中心。

以及大家都明白的：没有什么崇拜，什么神是真正神秘而不可探知的。仔细查查就会发现，他们不过是一些人思维的投影——这些人是有姓名，有记载的。

Part 1 荷马史诗and荷谟伊

写在前面：荷马史诗的英雄们，不同于后世人类只宣称神祇与祖先、民族的联系，往往是与神祇有直接血脉联系的半神（阿喀琉斯是最典型）。他们的美貌和强大由神赐予，恃血脉而骄，有着傲慢自大，残暴嗜杀的一面，史诗中记载了五次求饶，求饶者均被杀死。


  荷谟伊，hymnoi，颂歌hymnos的复数。这个说法来自银发。
  荷谟伊智境，是“荷谟伊”与“智”的二元对立，反映了希腊多神教的转变：从以肉体为主的荷马时代，到以精神为主的酒神时代。  

  网上对荷马史诗的解读已经够多了，加上我这篇的工作量有点大...略写。

  对于更进一步的玩家，我要提醒，不应过多建立“米诺斯-荷马史诗”的直接联系，而应把荷马史诗当作米诺斯，或者说希腊文明的一个发展阶段：荷马史诗中，希腊神话绝非今日的模样（这个事实在下文多次体现），希腊战士的穿戴也不似一般印象。他们获取荣誉的方式，除了英勇高贵的死亡，还有剥夺窃取战死敌人的盔甲。

  以著名的阿伽门农与阿基琉斯的争吵为例，这些英雄总是与掠夺，争吵，妒忌，傲慢，暴怒相伴。
  听罢，人民的国王阿伽门农回答道： “如果你内心想要逃跑，你尽管溜吧！我不会求你为了自己的利益留在这里， 我还有其他的将士，当然伟大的宙斯会保佑我！ 在宙斯所钟爱的勇士中，你是我最为痛恨的一个， 你总是喜欢争吵，战争和博杀。 你有勇气，那也只是天神赐给你的。 带着你的船队和同伴回家去统治米尔弥冬人吧！ 我不在意你，也不在意你的愤怒。 但是你要记住， 既然福波斯·阿波罗夺走了克律塞斯之女， 我会派我的同伴用船只把她送还， 但我要去你的军营，从你的营帐中， 带走美丽的布里塞伊斯， 让你知道知道，我远比你强大， 不会再有人妄自宣称能和我匹敌！” 他的话语，激怒了佩琉斯之子， 在他毛茸茸的胸腔内涌出两种念头： 是迅速地从腿侧拔出利剑， 拨开人群杀死阿特柔斯之子， 还是强压怒火，控制自己的理智。
——王焕生译《伊利亚特》

  还要注意到，在荷马早已远去的公元前6世纪，十二位奥林匹斯神的形象还尚未完全定型。荷马史诗与米诺斯十二英雄的联系是无从谈起的。

  要知道，米诺斯设定者的水平，足以使他设计出“帕拉斯·雅典娜从雅赛努斯归乡，回到自己的始生地阿克罗蒂”这样具有高度的“洗尽铅华”意趣的故事，我不认为他会犯如此低级的失误，过分地把闲适自在的米诺斯与荷马史诗联系在一起——荷马史诗这样鲜明的、奔放的、肢体的、战争的、“荷谟伊”的美，是与“智境”相对立的。

  要再次了解我们印象里的希腊，就需要先了解酒神崇拜与俄耳甫斯教。
  

  帕拉斯相关请参考无名404的帖子：与所有神祇一样，雅典娜的形象是不断迭代的结果

Part 2 狄俄尼索斯and智境相关

写在前面：“人类按照自己的形象塑造出了神”，神话是沿着人文的方向演进的。由于历史的无常，神祇的形象往往比他们的塑像短寿。
狄俄尼索斯的形象经历了漫长的演变，当代人所见的其他符号也一样。


（一）荷马时代的结束

  在荷马史诗中，狄俄尼索斯的戏份很少，也还不是奥林匹斯诸神之一。这是由于，狄俄尼索斯是一个外来的、晚来的神，他的形象最初产生于色雷斯。外来、晚来、产生于色雷斯，这三点的联系显而易见。

  可是，荷马时代结束后，人们不能不有这样的认识：
  “与其说是神，还不如说是人...很难称得上是具有宗教意义的...那些十全十美的奥林波斯神，甚至那些优雅的大地女神并不真正是人类的主宰——是人类创造出了这些神衹。他们甚至不是人们既呼唤又威胁的鬼魂，而是人类的美梦，是人类欢乐童年的玩偶。当他长大成人后，他不得不面对现实。出于一种悲悯的情感，他把这些神衹遗弃在被人遗忘的角落。”
——简·艾伦·哈里森《希腊宗教研究导论》

  随着时代的进步，奥林匹斯诸神的故事逐渐脱离现实，晚期希腊宗教必然要引入一种更高级的形式，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宗教——神秘主义，要走向思辨和阐释。

  狄俄尼索斯和俄耳甫斯的传入，正是这种逻辑的必然结果。


(二)狄俄尼索斯的产生

  这里还可以在两个方面，作很大篇幅的拓展，作者精力有限，留给读者自行查阅。
1.酒神的诞生与母亲塞墨勒受宙斯雷击 2.狄俄尼索斯、阿瑞斯、阿耳忒弥斯的关系（想不到吧，他俩也来自色雷斯）

  希罗多德在他的《历史》里，提到一支被称为萨特拉厄人的色雷斯民族，他们被后世认为是酒神崇拜的雏形。上文已经提到，他们作为酒神的侍从合情合理地成为了希腊神话的一部分。与武力有关的狄俄尼索斯形象显然是来自他们和其他色雷斯人。再说了，战争与饮酒本来就是相伴相生。
[110] The following are the Thracian tribes through whose country he marched: the Paeti, the Ciconians, the Bistonians, the Sapaeans, the Dersaeans, the Edonians, and the Satrae. Some of these dwelt by the sea, and furnished ships to the king's fleet; while others lived in the more inland parts, and of these all the tribes which I have mentioned, except the Satrae, were forced to serve on foot. 
[111] The Satrae, so far as our knowledge goes, have never yet been brought under by any one, but continue to this day a free and unconquered people, unlike the other Thracians. They dwell amid lofty mountains clothed with forests of different trees and capped with snow, and are very valiant in fight. They are the Thracians who have an oracle of Bacchus in their country, which is situated upon HERODOTUS: THE HISTORIES 469 their highest mountain-range. The Bessi, a Satrian race, deliver the oracles; but the prophet, as at Delphi, is a woman; and her answers are not harder to read.
 ——乔治·罗林生译《历史》

  再加入一个证据，《伊利亚特》中狄俄尼索斯唯一的登场。
  咆哮战场的狄奥墨得斯首先发问：我的朋友，你是凡人中的哪一个？我从来没有在人们争夺荣誉的战场上见过你， 现在你竟有胆起在众人之前， 面对我的锋利的长矛。只有那些悲痛的父亲的儿子才和我拼杀。可是，如果你是一位从天而降的永生的天神， 我可不愿与你交手。即使是德律阿斯之子，强有力的吕科尔戈斯也过早地死去， 只因为他与天神对抗，从圣山倪萨之上赶跑了狂荡的狄奥倪索斯的保姆。后者的神杖扔在地上，捱着吕科尔戈斯手中牛棍的责打。 狄奥倪索斯吓得一头钻入大海，钻到忒提斯的怀抱，凡人的追骂使他战栗不已。 然而，无忧无虑的天神向吕科尔戈斯大发雷霆， 所有的天神都痛恨于他。大神宙斯打瞎了他的双目，使他不久便一命呜呼。因此，我不会与永生的天神为敌。
 ——王焕生译《伊利亚特》

  吕科尔戈斯，正是色雷斯国王。讨论到这里，
  事实已经相当清楚，人们强调狄俄尼索斯来自遥远的亚细亚，目的是要掩盖其起源于邻近的色雷斯这一事实。 虽然希腊人知道这不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神，但这个神是如此伟大、善良，具有如此的征服一切的力量，以至于他们不得不接受他。但是他们却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他起源于北方野蛮的色雷斯。

  如果要用荷马的笔调写出结论，那就是“尽管希腊人时时掩饰，但总不免露出怯来——那狄奥尼索斯正是色雷斯人的好战神明”。
  

（三）狄俄尼索斯的迭代
  引图335/358，查找原图需要一段时间
  柏林博物馆藏，公元前6世纪希腊瓶画。手持闪电的宙斯位于中心，雅典娜从他的头部冒出，手持酒杯的狄俄尼索斯位于最左侧。

  有趣的是，瓶画在这里至少有两重含义，既是外来神狄俄尼索斯的加入，又是雅典娜新形象的诞生。奥林匹斯诸神的新人狄俄尼索斯，旁观了雅典娜的诞生，这个故事本身就是希腊宗教不断交流与融合的绝好例子。

  我们还可以看到，进入奥林匹斯山的狄俄尼索斯，不可避免地要走向文明化、温和化，他手持酒杯而不是武器。他的新身份是宙斯之子，神话出现了一个新版本：宙斯在用雷电击杀大地女神塞墨勒后，收养了狄俄尼索斯。这段故事蕴含着丰富的“父权取代母权，奥林匹斯神取代地母神，外来神的希腊化”之类的意趣，强行讨论反而画蛇添足。

  多说一句，众所周知的赫拉与宙斯的奇妙家庭关系，并不是古往今来的希腊作家争先恐后地要让他们在公共场合上演没品味的烂俗家庭伦理剧出丑卖乖，而是反映了赫拉形象的迭代——在阿尔戈船的时代，赫拉是色萨利的女王、伊阿宋的保护者，是母权社会的孑遗。作为宙斯妻子的赫拉是后来才出现的。至少在荷马时代，赫拉还没有完全转变。

  荷马对赫拉的描写可见一斑：
  乌云神宙斯十分烦恼，他回答说：“这件事十分棘手，会导致我与赫拉为敌，她会责骂我，使我生气。会当着众神的面，指责我的言行，责怪我在这场战争中帮助了特洛亚人，你先离开这里，以免让她抓住把柄，我会考虑这件事，并保证让它实现。你放心吧，我答应了你，对于永生的天神，这是我所作出的最大的保证，只要我点头答应，就决不会收回，不会掺假，不会不转成现实。
...
  于是，克罗诺斯之女，高贵的赫拉起身给她两匹戴着金额饰的骏马套上笼头，赫柏则干脆利落地把铜质圆轮装上马车，车轮装有八根辐条，边缘则是坚固耐用的黄金材料，中间是一圈结实的青铜轮胎，这美丽的组合让人惊叹不已。银质的轮毂在两旁转动，金丝银线织就的带子环绕在两旁的车杆之上，闪闪发亮。在伸出的银辕上接上黄金的轭架，两条黄金飘带系牢在上面。赫拉把骏马驾在轭架之下，她强烈地渴望去大声呐喊，投入激战。 
——王焕生译《伊利亚特》  

  希望这个角度能帮助大家理解宙斯与赫拉的关系。

  至于狄俄尼索斯与小亚细亚的联系，要考虑酿酒等习俗从小亚细亚传入希腊，甚至还可以考虑葡萄的原产地——色雷斯。小亚细亚的酒神崇拜例子可参考当地钱币。反正找第一手史料是不可能找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部分，当欧里庇德斯的《酒神的伴侣》写就时，狄俄尼索斯已经是彻底希腊化的、歌舞饮宴的神明了。摘录如下：
他生于底比斯，游历亚细亚然后返回：
”我离开了弗里吉亚和盛产黄金的吕底亚以后，
  经过被太阳晒焦的波斯平原。
  巴克特里亚的城关、
  米堤亚的寒冷高原、富庶的阿拉伯，
  还经过亚细亚沿岸
  有美丽望楼的许多城市,
  那里杂居着希腊人和外国人
  现在我来到了希腊，此前我已在全世界所有其他地方
  教人歌舞，建立我那神秘教仪.
  向凡人显示，我本是
  一位天神。“

  他带回了亚细亚的歌舞：
”我们来自亚细亚，来自光荣的特摩罗斯，
  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
  前进吧，快拿着来自盛产沙金的特摩罗斯的光亮手鼓。“

  希腊人很快又露馅了，河流位于马其顿境内：
  ”幸福的庇厄里亚，
  狄俄尼索斯热爱你，
  他会到你那里。
  指挥歌队跳舞，狂欢作乐，
  他会引导跳旋舞的狂女们. .
  穿过急流的阿克西俄斯河，
  穿过目狄阿斯河，
  那是河流之父，“

  史书还告诉我们，他正是在马其顿创作《酒神的伴侣》的。


（四）总结

  希腊化的酒神生于底比斯，是神话中经常出现的因果颠倒。

  就像上文的宙斯与赫拉一样，
  不是表面上的因为性格不和所以上演家庭伦理剧，而是因为神权争斗所以有了性格不和的表象；
  不是表面上的因为酒神出生在希腊所以游历四方，而是因为酒神杂糅了许多要素又要保持希腊化，所以有了出生在底比斯的表象

  在这些讨论的基础上，狄俄尼索斯的形象终于进入了被希腊人认为是“世界之脐”的德尔菲神庙，在希腊多神教占有了重要地位。狄俄尼索斯崇拜与阿波罗崇拜分庭抗礼，他的形象总算是大功告成。

  千年之后，尼采写下了《悲剧的诞生》，但可能连他也不完全知道，日神与酒神的形象，是历经了怎样的演化才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下文将讨论，他们的形象都融合了大量来自埃及的要素。
“我们认识到，古希腊世界，阿波罗的雕刻艺术和狄奥尼索斯的非造型的音乐艺术之间，就其起源和目的来说，形成一种强烈的对照。......直到最后，凭借希腊“意志”的玄妙奇迹，这两者又结合起来，终于产生既是狄奥尼索斯型又是阿波罗型的阿提刻悲剧艺术作品。"
——尼采《悲剧自音乐精神中诞生》

  说了这么多，读者应该已经反应过来了——代表饮酒与战争的色雷斯人保护神，在传入希腊之后，带着他狂欢的仪式，与色雷斯的葡萄、小亚细亚的酿酒、音乐发生了怎样奇妙的化学反应。
  我们总算知道了，狄俄尼索斯崇拜的本质就是陶醉。我们还知道，陶醉总是和某些神秘主义的体验联系起来。这为下一章提到的狄俄尼索斯与俄耳甫斯的合流埋下了伏笔。


  至于狄俄尼索斯的其他权能——树神、公牛神。树神与葡萄、收获的关系显而易见；公牛神了解即可。

Part 3 俄耳甫斯教and智境相关

写在前面：“要了解狄俄尼索斯崇拜的全部意义及其在精神上的更高发展，只有通过俄耳甫斯的教条，而离开了狄俄尼索斯崇拜的俄耳甫斯教则是一种没有生命力的宗教。”
——简·艾伦·哈里森《希腊宗教研究导论》，有删改


（一）俄耳甫斯的神话

“俄耳甫斯发明了狄俄尼索斯的秘密祭典”
——公元前5世纪，阿波罗多洛斯
  
  俄耳甫斯相关的神话实在是长篇大论，有兴趣的朋友自行查阅。这里简化了他与阿波罗的共通关系。

  俄耳甫斯的原型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色雷斯王子，他精通音律，但他更重要的身份是宗教改革者，他试图复兴一种更古老，更“纯洁”的宗教形式。
  同时，他的教派还有许多来自近东、埃及的元素，这是由于俄耳甫斯教的故乡在克里特/米诺斯，或者说，吸纳了大量东方文化的克里特文明/米诺斯文明。

  埃及的酒神崇拜参考：不是我故意卖弄，实在是找不到官方中译
 How could Dionysos be equated with Epaphos? Diodorus Siculus, in his list of the many figures of Dionysos, lists the son of Zeus and Io as the second, a ruler in Egypt who established the Dionysiac rituals there. Epaphos provides the Greek ancestral connection to Egypt, the ancestor of the Danaids who return to Argos as well as the ancestor of Agenor, father of Kadmos who founded Thebes. Theban Kadmos is, of course, the father of Semele, mother of Dionysos.3 Plutarch mentions that one ancient scholar, Mnaseas, argued that Dionysos was the same as Osiris, Serapis, Apis, and Epaphos, and, centuries earlier, Herodotus firmly identified the Egyptian Apis with Epaphos.
 ——Radcliffe G. Edmonds《Dionysos in Egypt? Epaphian Dionysos in the Orphic Hymns》

  他的主张当然有酒神崇拜仪式的改良，不然这文章也不用写这么多了。

  但他还主张赫利俄斯崇拜，赫利俄斯正是那位骄纵爱子法厄同的火神、太阳神——法厄同乘驾太阳马车酿成惨剧，将大地烧成了沙漠。机灵的读者已经不用我说了——这个故事反映的是埃及的赫利俄斯崇拜。始于荷马时代，赫利俄斯的形象在希腊开始被降格，最终被福玻斯·阿波罗彻底吞噬，俄耳甫斯则试图复兴它。

  这样的麻烦人物，显然不会太安全。
  神话中，他被色雷斯酒神的迈那得斯杀死，或者说被色雷斯人杀死，又被缪斯女神拯救——狂野的迈那得斯与娴静的缪斯本来就是希腊神话的一体两面、色雷斯妇女的一体两面。

  赫利俄斯崇拜又引出了另一位赫利俄斯崇拜者——爱奥尼亚的赫拉克利特（BC544-BC483）。赫拉克利特曾经直接讨论过俄耳甫斯教：“俄耳甫斯在哈俄摩斯山上对色雷斯的狄俄尼索斯教进行了改革。”
  至于他的哲学思想“世界是一团火”。他的世界观到底是一位理论物理学家的精密思考，还是一种宗教背景下的延展？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自明。这个特点又是否在希腊哲学的演进中阴魂不散？这个问题的答案同样不言自明。
  
  公元前1世纪的历史学家狄奥多罗斯，给出了一个历经修整的俄耳甫斯教起源神话：
  “俄耳甫斯的祖父卡洛普斯帮助过狄俄尼索斯，狄俄尼索斯出于感激把狂欢秘祭的方法教给了他，卡洛普斯把这种宗教仪式传给了自己的儿子俄阿格洛斯，俄阿格洛斯又传给自己的儿子俄耳甫斯。...俄耳甫斯是一个有天赋的人，而且接受的教育比其他所有的人都要多，他对那些狂欢秘祭的仪式作了许多改进，因此人们把这些源于狄俄尼索斯的仪式称为俄耳甫斯教。...当俄耳甫斯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他差点被毒蛇咬死，幸好他躲进了附近的赫利俄斯神庙...俄耳甫斯的父亲作出了献祭赫利俄斯的规定。在父亲离开故土之后，俄耳甫斯延续了这一传统。”
——公元前1世纪，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


  综上所述，
“…色雷斯的野蛮妇女残忍地杀害了一个外来的先知，因为她们认为他的改革蔑视她们的仪式。某一个历史上确有其人的殉难者的鲜血可能直接导致了俄耳甫斯教的新神庙的建立......俄耳甫斯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他是一个有名的歌手、先知、教师，他带来了一种新的宗教，并企图对一种旧的宗教进行改革。后来他殉道而死......但是他的信徒作出了很大的努力，把他升格为天上的奥林波斯神。”
——《希腊宗教研究导论》


  通过这个故事，我们已经可以看到新要素、新叙事、新宗教的雏形，这种叙事方式还塑造了那个更广为人知的、起源自迦南的一神教。

  题外话，爱奥尼亚正是今天的土耳其安纳托利亚西南海岸，当地还有一座著名的希腊城邦Μίλητος，我们所见的米诺斯势力与背后的希腊文明，是否受了东方文明的许多影响？


（二）俄耳甫斯教的故乡——克里特  

“以公牛形象出现的狄俄尼索斯从色雷斯来到克里特后，发现那里也有一个和他一样面目狰狞的神。”
——《希腊的早期》

  从狄奥多罗斯到今人，一致认定俄耳甫斯教的故乡在克里特。

  要先强调的是，以下提到的崇拜仪式是史前人的产物，在今人眼光下显得野蛮，是正常的。

  克里特岛上的狄俄尼索斯崇拜，或者说扎格柔斯崇拜，来自史前，来自母权时代。其仪式相当血腥和古老，希腊人把这些仪式称作“生肉盛宴”——克里特人为了祭奠一位死相不妙的克里特王子，在仪式上宰杀，撕裂公牛。他们没有宽裕到不分食牛肉，他们还相信饮用牛血可以获取公牛的精力（想想吸血鬼的传说）。
  历史学家怀疑，仪式背后的逻辑是模仿王子的死亡。也就是说，宰杀公牛的仪式，前身是一些更野蛮的东西。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想起来——迷宫里的米诺陶洛斯，他是克里特王妃与公牛的孩子，每年都要希腊人的童男童女作祭祀。这个故事明显是带着希腊人恶意的记载。但米诺陶洛斯的故事不会完全来自空想，而是有着当地风俗习惯作支撑。
  
  这个恶心人的话题我不想多说。当然！！！俄耳甫斯教没有照搬这样的仪式，而是代以斋戒和分餐。但很显然，著名的扎格柔斯故事来自这样的仪式。


（三）公元前6世纪，摇摆不定的希腊人

  公元前6世纪，希腊人精神追求的集中体现，莫过于那句经典的，刻在德尔菲神庙上三句箴言之一的“认识你自己”（苏格拉底是引用者）。
  但俄耳甫斯教仍处于方兴未艾的阶段，毕竟教仪的文明化和大众化是互相促进的，尚未完全大众化的俄耳甫斯教有些令人生畏。
  这里试以生活在公元前6世纪的品达为例，说明过渡时期的希腊思想：

  品达一方面是俄耳甫斯教的信徒，相信来生的存在；一方面保守另一条德尔菲箴言“不过度”，不寻求将神拉下云端：
  “我们可以向众神索取适合凡人的东西，前提是我们知道这些东西就在脚下，而且我们懂得自己的身份。你和我都是凡人，因此千万不要奢望那种只有不死的神才能过的生活。然而，你可以尽情地喝自己有的、能够得到的酒。”
——品达《皮托竞技胜利者颂》

《导论》的作者，哈里森给了才华出众却还差一步的他如下评价：
  “长着翅膀的飞马珀伽索斯永远住在众神的马厩里”
——品达《奥林匹斯颂》


  （四）俄耳甫斯教的繁荣

  俄耳甫斯与上个时代最大的不同，在于崇拜者开始打破人与神之间的壁垒，相信自己等于神，为自己赢取更大的解放。
  在那个时代，这确实需要一些神秘主义的体验，要回归到上文提到的古老的狄俄尼索斯崇拜，这些古老的仪式是原始人撕裂牲畜，饮用鲜血，感觉自己获得了精力。

  而与古老信仰形成深刻对立的是，俄耳甫斯教对酒神崇拜的仪式进行了彻底的改革，摒弃痛饮鲜血的野蛮习俗，代以斋戒后的分餐，强调安静、秩序以及禁欲主义，以期在禁欲的基础上达到更高的精神升华。

  这就形成了一个模糊的一神教，但人们还要从故纸堆中翻找出，一种巨大的罪恶与消除罪恶所进行的净化。

  熟悉希腊神话的大脑已经反应过来了——在克里特古老信仰的基础上推陈出新的，提坦神诱骗扎格柔斯的故事。（原文体现撕裂扎格柔斯的部分被我删了）：
  “这个神话很可能已经被一再修改，以适应不同时代的精神要求。克雷芒及其他作家讲述的神话大体如下：有一个婴儿神，他有时被称为狄俄尼索斯，有时被称为扎格柔斯，他受到枯瑞忒斯(或称为科律班忒斯)的保护，他们全副武装，围着他跳舞。提坦神们为了将他毁灭，便想方设法把他拐走，于是就用这些玩具来引诱他：一个松果、一个陀螺、赫斯珀里得斯姐妹的金苹果、一面镜子、一块膝节骨、一撮羊毛。关于他们用来引诱他的玩具，各人列举的不尽相同。提坦神把他骗走后，立即向他发起袭击，并把他杀死......宙斯向提坦神抛掷雷电，并把他们驱逐到地狱去。根据一些作家的说法，雅典娜救出了孩子的心脏，她把它保存在一个圣箱里。人们用石膏做了一个假人，然后把那颗得救的心脏放进假人里，于是孩子便复活了。在德尔斐的影响下，这个婴儿身体的其他部位被埋葬在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里。”

  峰回路转，这个皮球又回到德尔菲神庙，上文已经说过，德尔菲神庙最终由日神酒神共享。

  在这个故事里，狄俄尼索斯崇拜剥离了所有的野蛮，化身为无辜的婴儿神。
  诱骗，受难，死亡，复活。一神教故事的要素已经齐备。提坦神来自大地，酒神来自天空，提坦神的罪性与酒神的神性深刻对立，提坦神的死去与狄俄尼索斯的复生深刻对立。这一切都在明示暗示信徒，肉体的污秽。（那时候还没有原罪论）

  至于复兴原始的分食牺牲，宣扬新奇的宗教仪轨，其实是同一回事，人没法想象出从来不存在的宗教仪轨。

  这一切最终都服务于俄耳甫斯教的核心教义：要求信徒净化，许诺信徒升华。要求信徒净化人类来自提坦神的大地本性，许诺信徒升格为“星空的孩子”——俄耳甫斯“先作为色雷斯王子而死，后作为奥林匹斯神而生”的升格，就是现成的许诺。
  

  （五）总结

  “神灵附体的原始教义源于醉酒，在某种程度上也源于具有哑剧性质的仪式。这种教义似乎几乎注定要衍生出一种更高、更具精神实质的意义......但是，这种教义要真正在精神上向前发展，似乎需要一个在精神上具有洞察力、有着圣人般气质的人，需要一个像俄耳甫斯这样的人......俄耳甫斯迈出的具有重要意义的一步就是，他保持了人可以变成神这一古老的酒神崇拜的信仰，同时，他也改变了人们关于神的观念，而且他通过各种方式维持那个古老的神衹。他追求的不是肉体上的醉，而是精神上的迷狂。为此，他所采取的方式不是醉酒，而是节制(包括戒酒)和各种净化仪式。”
——《希腊宗教研究导论》

  考虑到这一切，也就不难明白，狄俄尼索斯与俄耳甫斯教是为何，如何推动希腊向更高的精神追求前进的了。

  禁欲主义、精神追求乃至对世界本质的探求，新文化并非从异次元空间无中生有地蹦出来，而是既对荷马时代的有限继承，又对原始信仰的有限回归。   
 
  进一步推广到，在俄耳甫斯教的催化下，悲剧与哲学的诞生——新文化的诞生就是“对传统的扬弃”。

Part 4 荷谟伊智境的诞生

写在前面：经过了前两段冗长的讨论，我们终于可以说说荷谟伊智境的创作基础了。由于这篇出的比较晚，荷谟伊智境与游戏的联系，大家已经说的很透彻了，我随便补充一些。


  拂晓之处：认识，理想，感官，物性。白昼之地：处世，幻象，沉思，坚守。黄昏秘境。与柏拉图哲学的联系，我懂的并不比萌娘百科多就不献丑了。

  牛头怪野蛮凶恶的原典形象，与游戏内形象的鲜明对立是我比较想讲讲的。
  
  想象一个典型的雅典人（游戏里的雅赛努斯），他也许生活在BC480-BC404的伯里克利时代。听说他自己和雅典娜女神的形象变成了牛头人，会作何感想？恐怕是勃然大怒。
  公牛作为泛希腊地区最具威力的动物，常常出现在各种神话故事中，但牛头人绝非希腊人眼中的正面意象。著名的牛头魔怪米诺陶洛斯，已经在上文体现了。与牛头魔怪相关的传说还有阿刻洛斯河的神话——阿刻罗俄斯化身牛头魔怪，调戏得伊阿尼拉，被赫拉克勒斯痛打，他的嘴里流出了带来丰饶的大河。
  在本位面，牛头怪始终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里不妨大胆地猜测：在荷谟伊智境中，愉快地偷喝美酒、观赏戏剧的英雄勇士们，正是俄耳甫斯教or狄俄尼索斯崇拜在米诺斯的投射。是哲学与戏剧，更是酒神，让史诗英雄们——神明们的木偶们，牛头人们——被恶意扭曲的人们，合二为一，在“智境”中享受酒神时代的美酒、戏剧、哲学。

  帕拉斯与萨卡兹的双人组，同样是饱受偏见，又同样地超脱偏见，互相拯救，长此以往，不结婚很难收场

  虽然本文很大篇幅都在讲希腊与东方，米诺斯这个名字也确实指向爱琴文明。但作者并不认为米诺斯势力的故事会以爱琴海上的文化交流为主线，应该是讲一个更符合常理的伯罗奔尼撒半岛故事。帕拉斯的档案里已经有科林斯（科林尼亚）、雅典（雅赛努斯）、拉刻代蒙等城邦出场了。

  荷谟伊作为第二高山，到底是暗示规模仅次于奥林匹亚竞技会的德尔菲皮提亚竞技会，还是别的什么。以及第一高山的故事，还有十二英雄是不是看了圣斗士星矢写出来的，这里就不作无意义的猜测了。

结语  

  可能大家已经看过这个结论了：
  希腊宗教的演进，是历史的必然。在此基础上，米诺斯与荷谟伊智境的设计，既是史诗英雄们的救赎，又是历史规律的反映。
  这个故事的基础是“对传统的扬弃”。


  就这样， 从连锁竞赛头盔牛牛开始的故事，告一段落。

  在接下来的时代里，随着一系列的军事失败，希腊地区先后被马其顿、罗马所控制。科林斯盔公牛们的原型希腊重步兵，也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随着罗马的到来，希腊神话经历了又一轮改编。但我累了不想写了。但希腊神话终究传颂至今。

  科林斯盔的故乡科林斯城邦，有一处海外殖民地——锡拉库萨，或者说，叙拉古。它是伟大的数学家阿基米德的故乡。阿基米德有一句名言”我知道了“（Eureka）。米诺斯势力标志上奇怪的鹰语，正是以此为名。


  亲爱的读者，你知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