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与手段,互相之间没有唯一性。不能因为一种主张的目的是好的,就说整个主张是好的。要决定实施一种手段,也不能只看它对那个“目的”的作用,还必须评估它对各个方面的影响。
手段的提出是为了达到目的,但手段的实行却有一套独立的考量。一般而言,手段要能说服他人自己是正确的,要保证能够被广泛接受、被允许推行,至少得具有正当性、必要性和充分性。
所谓正当性,即说明手段是正义的、良善的,不是邪恶的。不管手段的实效如何,它必须先符合人们的道德期望,不至于人人喊打、丧尽天良,这样才可能被实际推行。很多时候,这个正当性更多是为了说服自己。
正当性的给出有这样一种常见的论证,即目的和手段之间似乎有着某种绑定,目的越伟大、越光荣,手段自然也就越正确、越必要,进而,既然我之目的好到大家都认可,我之手段也就势所必然地被采取,通过人们普遍对美好愿景的追求,就似乎非常顺畅地建立了手段的正当性。
但是,这个常见的论证并不成立,因为目的之正当和手段之正当没有关系。为了某种神圣的目的,去做十恶不赦之事,这种行为并不少见。手段的实行是一种实践,必须以务实的态度严肃对待,不能只是根据理想中的目的就轻率地下决定,更不能做出“因为目的好,所以手段一定不坏”这种在逻辑、道德和实效上都说不通的盲动。我们的许多闹剧的发生,正是由于只为了一个听起来美好至极的目的,就二话不说急匆匆地去干了,甚至没有提出明确的行动是什么,更丝毫没有务实地考虑这个手段的实效。
既然要以务实的态度面对,论证手段在实效上的价值,那么就要给出它的必要性和充分性。必要性,指的是要达到理想中的目的,这种手段是必不可少的;充分性,指的是实行了这种手段,就一定会对目的有帮助。有了这两点,就可以说明这种手段实施得确实有意义,不至于白费功夫、竹篮打水。
然而,世上恐怕没有多少手段在实施前是明确说自己“大概没多少作用,也不一定必要”的,但世上失败的手段仍是恒河沙数,造成了极大恶果而受人唾骂的行动也不在少数。难道这些人们当时没有做出详细精妙的论证,没有把这些手段论证得完美无缺吗?当然不,那为什么却会招致惨痛的失败呢?
因为我们自己就并不完美。我们的能力总有缺陷,我们对信息的掌握总不完全,我们对规律的认识太少、太浅,不足以未卜先知式地预测到事情在未来的发展。我们对于这手段实施后的效果如何,对它究竟会发挥哪些作用、以何种机制运行,都不能做出多么准确的判断。
所以,我们应当认识到,所有在事前“完美无缺”的决策,终究只停留在纸面上,我们去推行它,并不是我们已经真切看到了未来将这样发展、分毫不差,而是我们相信我们能做到,我们正在做的能让事情变好——但这仍只是一种期望而已。不要迷信在自己的冲锋里。
许多悲剧的发生,就是源自于一厢情愿地沉醉在自己的“光辉行动”里,沉醉在“我们会让一切都变好”的迷梦中,却看不见现实已经何等的满目疮痍。
是的,满目疮痍。为什么事情会变得满目疮痍?即便手段没有达到目的,那也只是失败而已,为什么现状会变差呢?
因为,在上述整个目的与手段的框架中,所有的目光与焦点都只盯住言语所及之中,却没有一丝一毫提到“目的”之外会发生什么。即便讨论了这么多,说明了这么多问题,我们仍然只是在单纯的理想中打转而已,没有向窗外的现实投去一眼。
手段不是在想象中自顾自地发展,而是在现实中实际地发展,它会与所有的方方面面发生反应。即使我们刻意去思虑一项行动的全部后续影响,尚且会出现各种意料之外的负面影响,何况是完全不管不顾,只盯着那个“目的”猛打猛冲,一厢情愿地以为事情会如自己所愿地发展呢?好比为救鹿而杀狼,结果草被吃光而鹿死;为脱贫而放羊,结果山变荒而返贫;为扶持产业而补贴,结果供过于求而萧条。不了解规律,不能完全考虑事情在实际情况中复杂的互相催化,那么不仅不能达到目的,还要把其他事也搞砸的。
只要认清这个现实,知道必须以务实的态度谨慎地对待手段,那么,许多闹剧就不会上演,那些一拍脑袋就狂热地一意孤行的混乱也就不会蔓延。只要知晓了目的与手段间并不绑定,面对“目的好所以手段好”“你们必须跟着我做,才能达到目的,不然你们就该被打倒”这种诡辩和模糊不清的极端情绪,就能一眼看穿,不至被煽动上当。只要有了必须全面看待问题,通盘评估计划的各种影响的意识,就能发现那些看似美好的“手段-目的”的简单论证中有多少疏漏,有哪些部分与现实脱节,又有什么地方是会造成额外的损失,反而会使得现实更糟的。
这样说,我们是就不能进行任何实践了吗?因为我们的认识总是不足,考虑总是有缺陷,为了避免现状恶化,我们应该不采取任何手段吗?不是的。
我们并不是在阻止一切实践,也不是说必须把事情的走向规律搞得清清楚楚、理论知识钻研透彻才能够迈出脚步。相反,我们必须大胆地走出去实践,在实践中我们才能学习和发现。我们所要避免的,是摆出专断和傲慢的态度,采取盲动和激进的做法,大搞一通破坏,把所有人拉成几派打来打去,那是完全有害的。越是想保证手段能做出好事,就越要排除自己的专断傲慢、听取他人意见来完善决策,越要谨慎地对待自己、不采取过激和对抗性的措施来避免恶果。至于提出唯一性,强烈排斥其他意见,甚至排除同一意见者内的异己,污名化并剥夺对方立场的人格,除了白白地激化矛盾,引发群体割裂对立,以及导致自己更快地走向衰亡外,很难说有什么其他作用。
在我们所思必有缺陷的情况下,还想要做出实事,我们采取的手段,就应当是平和的、非对抗性的,是理性的、同时又饱含情感的。这是避免酿成大祸的以不变应万变之法。我们希望,大家在今后的交流和行动中都能应用这些目的与手段的知识,务实地对待目的,谨慎地选择手段,一切从实际出发。
我们会做这条方法论的践行者,我们主要展示自己的观点,维护自己的思想阵地,宣传和影响愿意和我们交流的同伴,我们会辅以对种种乱象的抨击,在必要的时候,我们也会采取斗争的手段打击具体的人或势力,但我们不会标榜自己的唯一正义性,我们的一切仍受到大家的监督,我们的群众动员也不会具有强制性,不会演变成审判异己和内斗。我们希望为创造更好的社区环境而尽力,也希望更多的人能接受我们,加入我们。
方法论一 方法论二